逐渐模糊远去的童年

老夫

童年的记忆大多都已丢失,但是经常记起小时候刚入经九路小学,路过济南的经十纬一那个十字路口上学或回家。经十路当时还是砂石道路,常有马车在路上走,平直的大道直通东方的天边。公路消失的远方不知是高地还是山岭,上面有一个白色建筑,样子像一架飞机。我那时认为哪里是可望不可及的一个遥远的地方。现在这个图像还顽固地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童年时走过很远的路,犹如一只蚂蚁走过千山万水,其实不过几步距离。<br> 父亲一九五二年就关闭了家里经营的工厂,过着闲赋的日子。为了找些田园乐趣,买下了南郊马鞍山下经营苗圃花木生意的一家姓李的园子,我不记得李家的当家人叫什么了,只知道他有个比我大十几岁的儿子,叫做李宪刚。人们都把这里称作李家花园。据说当时济南南郊所有苗圃都属李家花园所有。我们家买的园子有好几亩地,原是李家花园的花圃,这里原有几排花窖。父亲买下后,在这里建了房屋,中间开出一片菜园,还种了树。院子南边栽了一溜槐树遮阴,北屋门前栽了石榴和桃树。院子西边用来养牛和羊,靠东墙是鸡舍。这就是我当时的家,像个农家大院。我们住的院子南面还有个前院,我们家住的是后院。前后院之间有个大门,我们出入李家花园要经过前院。前院是个大杂院,有几户李家的租客在此居住。前院面积更大,有一口水质极好的井,井上有很大的葡萄架,老葡萄树长得如成人的胳膊粗细,有年头了。院子里有水池和假山,水里养着金鱼,有的金鱼长得奇形怪状,是很值钱的品种,一些金鱼都长到好一斤重了。池塘里还种着荷花。水边种着各种花木。这都是我们小孩子疯玩的场所。大杂院的西南角儿,浓密的槐树荫里,有一处青砖的高台阶大门洞,一处古色古香幽静的四合院就是李家花园主人的住处。<br> 我们在市内的老宅现在看来离李家花园并不远,就在据此三四里的建国小经一路。但是那时就有市区和农村之别了。父亲来农村居住本来是图个清静,重温少年时的田园生活。谁知还是搞成了生意。他养了几只奶羊和奶牛,原是为了供自己家人喝鲜奶。想不到生产的太多,自己用不完,只好卖给乳品公司。算算账,一个月下来竟然能收入不少钱。父亲以前做生意时,一直跟着他干的几个乡亲,歇业了也不愿离去,一直在我家住着。父亲也是想给他们找些事做,就陆续买来一些奶牛和奶羊,让这几个工人饲养。后来竟办成了一个拥有十几头奶牛,几十只奶羊的小农场。另外还养了不少鸡。这些蛋奶收入足够应付一家是十几口人的生活开支。院子里的小菜园生长着各种蔬菜,不用买菜,自己种的也吃不完。<br> 这是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每天都和邻居家的大白、二胖在山上和田野里疯跑。因为去捉池塘里的大金鱼,落在水里,差点淹死。为了偷吃李奶奶家井上的大葡萄,爬上葡萄架,掉下来差点掉到井里去。每天陪着我和弟弟识字、开蒙读百家姓和三字经的,是陪我父亲半辈子的阮鸿泉先生。当时大姐和哥哥早已入学,只有我和弟弟还是在学龄前。阮先生是我大伯母的同乡,长清人。早年我父亲十四岁一人从桓台老家到济南学徒,二十几岁独自创业。伯父却一直读书,一直读到从山东师范毕业,直接与我父从商。娶我伯母长清的贾氏为妻。后来兄弟俩创建了青蚨祥染织厂和元盛祥粮油公司两家企业,父亲主管元盛祥,由大伯母推荐自己的同乡阮鸿泉任父亲的财务主管。两人搭在一起同甘共苦,结下一辈子的交情。父亲绝对信任阮先生,阮先生对父亲也绝对忠心不二。阮先生是私塾底子,受的是封建教育。虽然没有长大成人大清朝就亡国了。可是他一直却以大清遗民自居,痛恨革命党扰乱了伦理纲常,认为好人不在党。从穿戴上来说也奇怪,他是从不穿制服,包括中山装,只穿手工缝制的中式服装,他有个怪论,说是穿上制服就被制服了。父亲不做生意了,他本可以到再寻个工作,那时能写会算的,找工作太容易了,但是他不干。父亲就让他住在家里,当成一家人。他除了帮那几个工人干干活,就是教我和弟弟认字读书。有时带我们到田野里玩。他最喜欢钻那些古墓圈子,当时,南山下有很多墓葬,那些柏树林子中的古墓阴森森的,我最怕这样的地方。阮先生爱看那些墓前的大石碑,一看就是大半天。晚上,阮先生和我住在一间屋里,他脱掉衣服我见他胸前一片片伤疤。后来听母亲说才知道,日本人进济南时,他执意不想在济南当亡国奴了,决定要回乡下老家去,父亲再三劝他不要走,他不听,结果回家的路上被日军抓住,当成抗日分子关起来,严刑拷打,胸前的伤就是被日本人用烙铁烫的。最后父亲得知他被日本人抓了,托了朋友们联名保他,花了许多钱得以出狱,结果搞得浑身是伤,养了大半年才能起床。<br> 阮先生在我们家待了三年多,到一九五六年,我就上学了,弟弟也不小了。一天济南市公私合营领导小组派人来我家了,动员我父亲参加合营。母亲早就对这样侍候牲口的日子厌烦了,立即就答应了。父亲到郊区养牲畜本是玩耍,所以也没讨价还价,就在合营协议上签了字。牛羊全交给了济南畜牧公司,我二姐和父亲全由政府安排工作。大姐和哥哥还在上学。父亲到济南市商业局系统作会计,二姐先到畜牧公司,后来领导觉得不合适,当时畜牧归农林部门管,农林口也管公园,济南还没有成立园林局。于是二姐又调到大明湖公园去了。家里几个工人有的入伍当兵去了,有的去了国营企业。阮先生不从安排,父亲留他也留不住,径直回长清老家去了。李家花园那个院子突然变得冷清起来。正碰上国家征用这块地,父亲仅仅得了地面建筑的补偿。原来买地的钱全打了水漂。<br> 一九五七年全家又迁回了济南建国小经一路的老宅。这个有着十四五间房屋的大院子,只有我们家六七口人住着。到我上中学时,院子里多数房子已被他人占领。不知什么时候,陆续住进一些不相识的人。等我从青海回来,这里已经成为一片官员的宿舍。我的童年就埋藏在那片楼宇的地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