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光脚小老汉（中）

张洁

　　当了管水员的小老汉，拿出光脚不怕穿鞋的狠劲，一户不漏按月收齐了水费，上交完承包费，兜里还盈余不少，从来身上鲜有隔夜钱的穷光蛋，一下子有了积余，当真是开心不已。自此，再出去转悠时他的老永久自行车上多了一把铁锨，遇到哪里无故往外冒水了，必然挖开查看一番，生怕送水管道破裂引起漏水。在他看来，漏掉的不是水，而是一张张钞票！

就这样，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小老汉的钱包一天天鼓了起来，以往每天晚上睡觉前是闭着眼睛数羊，现在每天晚上睡觉前是睁着眼睛数钱，一遍又一遍地数，数困了就和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俗话说越没得越破、越有得越算，以前身上没钱时天天盘算着想钱花，现在身上有钱了反倒舍不得花。前几天在外转悠时，听说农村要普及自来水了，原先这些深水井都要作废了。这个消息可能不是空穴来风，大势所趋，小老汉有了危机感，一旦失去这个岗位，白食算是吃到尽头了，那点积余也吃不住天天消耗，得琢磨个来钱的门路才行。趁着手里还有点实权，他将村里沟边渠旁的拾边地统统都承包过来种（说是承包，也没跟谁立啥合同），还拿出积蓄养鸡养羊，这未雨绸缪的一步棋，是小老汉这辈子走的最明智的一步，日后帮他避免了临渴掘井的尴尬。

财长精神足、饱暖思淫欲。兜里有钱穿着光鲜的小老汉，自知错过了娶黄花大闺女的年龄，便把目标转了个向，利用抄水表的便利，专跟小妇女套近乎，不曾想，还真有对上眼的。

这户孤零零住在河堆边的人家，冬天寒风刺骨，夏天蚊虫叮肉，秋收之前，遮天蔽日的青稞将几间小瓦房掩映得悄无声息，两儿四女六个孩子要穿衣吃饭，男主人不得不长年在外打工挣钱，名叫杨花的女主人，一人在家既要种地又要拉扯一帮孩子，生活过的甚是艰难。好在岁月的艰辛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以至于她的蓦然回首，依然能引得小老汉立足傻笑。

这堆干柴烈火啥时候燃着的无从知晓，但小老汉往这个方向来的次数是一天天增多，原先自行车上只有一把铁锨，渐渐的车龙头上多了挂件:不是一挂猪大肠就是一挂猪肚肺。后来他觉得东西挂在车龙头上显得招摇，干脆走代销店要了个空纸骨箱，往车后座上一绑，东西放里面没人看见，毕竟人家是有男人的人，小心驶得万年船。光脚不怕穿鞋的小老汉第一次知道字典里面还有个“怕”字。

一日赶集回来，半道上偶感尿急，小老汉将车倚靠在路边的树上，背朝大路解开前裆纽扣就地解决，刚好被赶集回来的前庄老赵遇见，老赵家刚搭建了一间小锅屋，想把自来水引到屋里来，苦于隔行如隔山，又没有接水管的烫机、管口钳子之类的工具，正寻思着求助小老汉，恰巧就遇上了，于是赶紧上前递烟点火打招呼。小老汉心中有事，巴不得老赵立刻马上从眼前消失，老赵因有事相求，哪肯先行离开，两人各怀心思讪笑着说些隔靴挠痒的巧面话。令老赵没想到的是，平时嘴伸八丈长到处寻吃讨喝的小老汉，今日主动邀请他吃饭反倒不允，猴急火燎地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儿没影了。这可不是他小老汉的做派，事出反常必有妖，老赵杀了个回马枪，悄悄地尾随着小老汉，一探究竟。

时值立秋之际，上午十点左右的太阳依然毒辣无比，藏在玉米地边偷窥的老赵，推开眼前的玉米叶，伸长脖子，使劲摇了一下头，甩落满脸的汗珠，再使劲眨了几下眼，确认目光所及之处，是杨花率一众孩子出来迎接小老汉，小老汉献宝似的从纸骨箱里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几个孩子他拿这样你拿那样，每个人都不空手，杨花喜笑颜开，孩子们欢呼雀跃。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消息比疫情传播的都要快:小老汉和杨花好上了。

柴门不再闻犬吠，炊烟袅袅肉飘香。小老汉散养的草鸡下蛋了，有坐月子的人家上门来买他的草鸡蛋，一块五一个他都不卖，收拢收拢都拎给杨花，过几天一篮，过几天一篮。往年的八月半，传统的中秋团圆节，杨花最多是买20块钱肋条肉，称5块钱白糖。从自家菜园里摘一篮豆角，剁一半肉切块和豆角焖上一大锅，另一半肉剁成肉糜，掺点面粉，再打几个鸡蛋撒点葱姜搅和搅和，炸上一小盆肉圆，晚上再炕点韭菜饼和小糖饼，娘儿几个就这么简单的对付着过。今年的八月半不一样了，今年有了小老汉，他要让杨花母子过一个像样的中秋佳节。

八月十四晚饭后，趁着天黑，小老汉将白天物色好的三只大公鸡逮出来放入蛇皮袋，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骑上车拎着鸡，一路扑棱扑棱赶往杨花家，熟悉的车铃声惊醒了草垛旁沉睡的狗，两条黑色小土狗流着哈喇子一路欢快地摇着尾巴迎了上去，可见平时小老汉没白喂它们。

小老汉一边吩咐杨花烧水脱鸡，一边熟练地从厨房拿出一只碗和一把菜刀，将三只大公鸡杀好收起血料，随后骑上自行车匆匆离去，他要去赶集，他要去多买些菜，让杨花母子过一个肥节。

这边三只大公鸡刚脱好毛，那边小老汉买菜也回来了，纸骨箱满满的，他买了50块钱猪腿肉，又绞了50块钱的肉糊，还有2斤黑芝麻粉和几斤白糖。小老汉说，肉块切大一点红烧，不放豆角，小揪天天闷豆角都吃灰心了；肉糊里面不要放恁多面粉，小揪都说你以前炸的肉圆就得面疙瘩，一口咬下去里面尽是白心，铁硬铁硬的。还有那鸡蛋，多敲些放里头，别舍不得，多呢，鸡蛋天天下，下多下少都归你算，我是不会拿去卖的！下午用黑芝麻粉拌糖包月饼，多塞些馅，让小揪尽兴吃。

小老汉拿出纸骨箱里的所有东西，其中还有四个发卡和两盒小掼炮，六个孩子欢天喜地各取所需，然后按照小老汉的吩咐参与忙午饭: 胣鱼的胣鱼，剥毛豆的剥毛豆，拣菜的拣菜，剥葱的剥葱，抱草的抱草，烧火的烧火，人多好办事，各司其职热热闹闹。小老汉亲自操刀掌勺，剁鸡切肉、煮鱼炖鸡，杨花打下手切葱剁姜、递菜拿料，沉寂多年的小瓦房里，飘出了久违的菜香。这顿午饭，比杨花家的年夜饭都丰富: 鸡鱼肉蛋样样有，还有毛贝和大虾，还有一大瓶可乐和一大瓶雪碧，满满一盆外酥里嫩的肉圆，是孩子们吃过的肉圆中最好吃的肉圆，雪碧碰可乐，推杯换盏，一家人尽情吃喝开开心心。爱屋及乌，对别人呲牙咧嘴一副泼皮相的小老汉，对杨花母子却是百般呵护极尽温柔。

转眼间到了秋收秋种的季节，青纱帐似的玉米被收割殆尽，大片秋茬都种上了小麦。没有了遮挡，杨花家的几间小瓦房一目了然，老远就望见，杨花家门前的晾衣绳上晒着的大多是小老汉的衣服。小老汉住到了杨花家，成了家喻户晓的秘密。和杨花家因为地界问题闹过矛盾的刘大吹，经常将自家田里的杂草拔出来扔到杨花家的田里，或者打除草药时故意喷到杨花家的庄稼上，导致搭界处杨花家的庄稼一溜边都枯死，饱受欺负的杨花，因为男人不在家，只得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小老汉知道后，默默地记在心里。无巧不成书，那天两人狭路相逢，刘大吹老气横秋地调侃小老汉: 喂！你天天往后庄跑，究竟是抄表的还是操婊的？小老汉一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停下自行车抽出铁锨迎头夯了下去，吓得刘大吹连滚带爬一头栽到河里才逃过一劫。小老汉一不做二不休，回家赶来羊群直奔刘大吹家麦田，三十多只羊，排头排脑挨着往前吃，只一根烟的功夫，刘大吹家的麦苗就被啃得跟刷锅把似的秃头蚂蚱。这还不够，小老汉又追到刘大吹家发威:就你个走丝鬼也敢拿我开刷？你也不看看你家祖坟上有没有长那颗蒿子！先把话撂在这，杨花家的事我管定了，再敢欺负她，捣你吃屎！不信你可以试试动静！

一晃到了年底，有人看见小老汉陪着挺着肚子的杨花在医院做孕检。不得了，这还怀上了？一屋子遛门的老头老太太七嘴八舌像炸了锅: 马上就要过年了，若是她男人回来看到这局面该如何是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