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作者朱启平

老邓闲聊

<p class="ql-block">朱启平,1915-1993,祖籍浙江海盐。1945.9.2朱启平作为《大公报》驻太平洋战区随军记者,在“密苏里”号战舰上,目睹了盟国接受日本投降仪式的全过程。他当即写长篇通讯《落日》并发表,反响强烈,誉为报道二战的状元之作。</p> <p class="ql-block">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上午九时十分,我在日本东京湾内美国超级战舰“密苏里”号上,离日本签降代表约两三丈的地方,目睹他们代表日本签字,向联合国投降。</p><p class="ql-block">这签字,<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洗净了中华民族七十年来的奇耻大辱。</span></p><p class="ql-block">这一幕,简单、庄严、肃穆,永志不忘。</p><p class="ql-block">天刚破晓,大家便开始准备。我是在七点多钟随同记者团从另一艘军舰乘小艇登上“密苏里”号的。</p> <p class="ql-block">“密苏里”号舰的主甲板有两三个足球场大,但这时也显得小了,走动不开,到处都是密密簇簇排列着身穿卡叽制服、持枪肃立的陆战队士兵,军衣洁白、折痕犹在、满脸笑容的水兵,往来互相招呼的军官以及二百多名各国记者。灰色的舰身油漆一新,十六英寸口径的大炮,斜指天空。这天天阴,灰云四罩,海风轻拂。海面上舰船如林,飘扬着美国国旗。舱面上人影密集,都在向“密苏里”号舰注视着。小艇往来疾驶如奔马,艇后白浪如练,摩托声如猛兽怒吼,几乎都是载着各国官兵来“密苏里”号舰参加典礼的。陆地看不清楚,躺在远远的早雾中。</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一、签字场所</span></p><p class="ql-block">签字的地方在战舰右侧将领指挥室外的上层甲板上。签字用的桌子,原来准备向英舰“乔治五世”号借一张古色古香的木案,因为太小,临时换用本舰士官室一张吃饭用的长方桌子,上面铺着绿呢子布。桌子横放在甲板中心偏右下角,每边放一把椅子,桌旁设有四五个扩音器,播音时可直通美国。将领指挥室外门的玻璃柜门,如同装饰着织绵画一般,装着一面有着十三花条、三十一颗星、长六十五英寸、阔六十二英寸的陈旧的美国国旗。这面旗还是九十二年前,首次来日通商的美将佩里携至日本,在日本上空飘扬过。现在,旗的位置正下是签字桌。桌子靠里的一面是联合国签字代表团站立的地方,靠外的留给日本代表排列。桌前左方将排列美国五十位高级海军将领,右方排列五十位高级陆军将领。桌后架起一个小平台,给拍电影和拍照片的摄影记者们专用。其余四周都是记者们的天下,大炮的炮座上、将领指挥室的上面和各枪炮的底座上,都被记者们占住了。我站在一座在二十厘米口径的机关枪上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离开签字桌约两三丈远。在主甲板的右前方、紧靠舷梯出入口的地方,排列着水兵乐队和陆战队荣誉仪仗队,口上又排列着一小队精神饱满、体格强壮的水兵。</p> <p class="ql-block">乐队不断奏乐,将领们不断到来。文字记者眼耳倾注四方,手不停地作笔记。摄影记者更是千姿百态,或立或跪,相机对准各处镜头,抢拍下这最有意义的时刻。这时候,大家都羡慕四五个苏联摄影记者,其中两个身穿红军制服,仗着不懂英语,在舰上到处跑,任意照相。可是我们这些记者因为事先有令,只能站在原定地点,听候英语命令,无法随意挪动。这时,上层甲板上的人渐渐多了,都是美国高级将领,他们满脸欢喜,说说笑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在这样一块小地方聚集这么多的高级军官。</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二、代表到来</span></p><p class="ql-block">八点半,乐声大起,一位军官宣布,联合国签字代表团到。他们是乘驱逐舰从横滨动身来的。顷刻间,从主甲板大炮后走出一列衣着殊异的人。第一个是中国代表徐永昌将军,他穿着一身洁净的哗叽军服,左胸上两行勋绶,向在场迎接的美国军官举手还礼后,拾级登梯走至上层甲板上。随后,英国、苏联、澳洲、加拿大、法国、荷兰、新西兰的代表也陆续上来了。这时,记者大忙,上层甲板上成了一个热闹的外交应酬场所。一时间,中国话、英国话、发音语调略有不同的美国英语以及法国话、荷兰话、俄国话,起伏交流,笑声不绝。</p> <p class="ql-block">身移影动时,只见中国代表身穿深灰黄军服;英国代表穿全身白色的短袖、短裤制服,并穿着长袜;苏联代表中的陆军身穿淡绿棕色制服,裤管上还镶有长长的红条,海军则穿海蓝色制服;法国代表本来穿着雨衣,携一根手杖,这时也卸衣去杖,露出一身淡黄卡叽制服;澳洲代表的军帽上还围有红边…真是五光十色,目不暇接。</p><p class="ql-block">八时五十分,乐声又响彻上空,盟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将军到。他也是坐驱逐舰从横滨来的。尼米兹在舰面上迎接他,陪他进入位于上层甲板的将领指挥室休息。舰上升起他的五星将旗,和尼米兹的将旗并列。军舰的主桅杆上,这时飘起一面美国国旗。</p> <p class="ql-block">上层甲板上热闹的外交场面渐渐结束了。联合国代表团在签字桌靠里的一面列队静立。以徐永昌将军为首的五十位海军将领和五十位陆军将领,也分别排列在预先安排好的位置上。</p> <p class="ql-block">这时有人说,日本代表团将到。我急急翘首望去,只见一艘小艇正向军舰右舷铁梯驶来。不久,一位美国军官领先,日本人随后,陆续从出入口来到主甲板。入口处那一小队水兵向美国军官敬礼后,即放下手立正,乐队寂然。</p><p class="ql-block">日本代表团外相重光葵在前,臂上挂着手杖,一条真腿一条假腿,走起路来一跷一拐,登梯时有人扶他。他头上戴着大礼帽,身穿大礼服,登上上层甲板就把帽子除了。梅津美治郎随后,一身军服,重步而行,他们一共十一个人,到上层甲板后,即在签字桌向外的一面,面对桌子列成三行,和联合国代表团隔桌而立。</p><p class="ql-block">这时,全舰静悄无声息,只有高悬的旗帜传来被海风吹拂的微微的猎猎声。重光一腿失于淞沪战争后,一次在上海虹口阅兵时,被一位朝鲜志士尹奉告投掷一枚炸弹炸断。梅津是前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著名的《何梅协定》日方签订人。他们都是中国人民的熟人,当年在我们的国土上不可一世,曾几何时,现在在这里重逢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三、签字仪式</span></p><p class="ql-block">盟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将军主持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宣读投降命令。(第一排左一为徐永昌)</p> <p class="ql-block">九时整,麦克阿瑟和尼米兹、海尔赛走出将领指挥室。麦克阿瑟走到扩音机前,尼米兹则站到徐永昌将军的右面,立于第一名代表的位置。海尔赛列入海军将领组,站在首位。麦克阿瑟执讲稿在手,极清晰、极庄严、一个字一个字对着扩音机宣读,日本代表团肃立静听。</p><p class="ql-block">麦克阿瑟读到最后,昂首向日本代表团说:“我现在命令日本皇帝和日本政府的代表,日本帝国大本营的代表,在投降书上指定的地方签字。”他说完后,一个日本人走到桌前,审视那两份像大书夹一样白纸黑字的投降书,证明无误,然后又折回入队。重光葵挣扎上前行近签字桌,除帽放在桌上,斜身入椅,倚杖椅边,除手套,执投降书看了约一分钟,才从衣袋里取出一支自来水笔,在两份投降书上分别签了字。梅津美治郎随即也签了字。他签字时没有入座,右手除手套,立着欠身执笔签字。</p> <p class="ql-block">麦克阿瑟继续宣布:“盟国最高统帅现在代表和日本作战各国签字。”</p> <p class="ql-block">他的身后站立着在菲律宾成为战俘的美军中将温莱特,以及在新加坡称为战俘的英国中将帕西瓦尔。<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签字过程中,麦克阿瑟一共用了五支自来水笔:</span></p><p class="ql-block">签下“Doug”的一支送给了温莱特将军;签下“Las”的一支送给了帕西瓦尔将军;签下“Mac”的一支送给了西点军校;签下“Arthur”的一支送给了美国国会图书馆;签下“五星上将”的一支,麦克阿瑟送给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盟军各国代表签字。</p> <p class="ql-block">麦克阿瑟接着又宣布:“中华民国代表现在签字。”徐永昌步至桌前,由王之陪同签字。这时我转眼看看日本代表,他们像木头人一样站立在那里。</p> <p class="ql-block">日本代表团顺着来路下舰,上小艇离去。在他们还没有离舰时,十一架超级堡垒排列成整齐的队形,飞到“密苏里”号上空,随着又是几批超级堡垒飞过。</p> <p class="ql-block">机声中,我正在数架数时,只见后面黑影簇簇,蔽空而来,那都是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飞机,一批接一批,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架,顷刻间都到了上空,然后向东京方向飞去。大战中空军将士厥功甚伟,理应有此荣誉,以这样浩浩荡荡的阵势,参加敌人的投降典礼。</p><p class="ql-block">我听见临近甲板上一个不到二十岁满脸孩子气的水手,郑重其事地对他的同伴说:“今天这一幕,我将来可以讲给孙子孙女听。”</p><p class="ql-block">这水兵的话是对的,我们将来也要讲给子孙听,代代相传。可是,我们别忘了百万将士流血成仁,千万民众流血牺牲,胜利虽最后到来,代价却十分重大。我们的国势犹弱,问题仍多,需要真正的民主团结,才能保持和发扬这个胜利成果。否则,我们将无面目对子孙后辈讲述这一段光荣历史了。旧耻已湔雪,中国应新生。</p><p class="ql-block">—945年9月3日</p><p class="ql-block">写于横须贺港中军舰上</p><p class="ql-block">(注:原载1945年11月2日《大公报》)</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原文很长,有删节</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