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记

瑶瑶

下午，我一个人去医院办好了手续。为了查找反复低钾的病因，我住进了肾内科病房。

都到了花甲之年，生病住院实属平常之事。

这是整个病区最大的一间病房，有七个床位和一个靠窗的加床，且男女混住，医院为了合理利用资源一般都是这样安排的。

我就住靠窗的加床，床后背是一整排柜子，分隔成八小间；脚边的床沿紧贴着厕所门。

我放下自己的随身物品，先给自己倒一杯水，坐下来休息片刻。

护士进来跟我交代了相关检查要求：“阿姨，你会被抽很多血的，每四个小时就要抽一次”这次住院就是来做检查，确切地说就是要等查明了原因才能精准治疗，我更关心的是后续如何治疗，管床医生是个年轻女孩，她说等确诊以后就要去其他科治疗，到时候医生会给你联系好的。

七十二家房客般的病房热闹无比，我坐在床上背靠着窗台看向门边，左边四个床，右边三个床。我喝着水，静静地观察着大空间的人来人往。

有几位热心的陪客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分不清谁是谁的家属，先点头回应着），因为我没有陪客，行动自如，很自然融入了陪客的行列。

四个小时抽一次血，要持续观察激素变化，抽完第一次血，我就躺下休息了。

晚上休息的时候我才发现加床是没有围栏窗帘的，我只能合衣而睡，房间里十几个人就一个厕所，每一次的开门都会撞到我的后床沿，颤得床一阵抖动，既来之则安之，今晚我只能闭眼迷糊了。

早起拉开窗帘，看见了窗外的绿树掩映心情顿时大好。早餐后我平静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身体完全放松，丝毫没有住医院的感觉。脑子里像播放影像一样浮现出三十年前的那次住院经历，那段记忆一直在我心底储存着。

那年我刚好三十岁，也是八月份，宫外孕引起了输卵管破裂大出血，当年的检查手段尚落后，折腾到晚上才如临大敌般送入手术室，经历了各种惊险，也算我命大，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送回病房已经后半夜了，我盖着毛毯还不停地喊冷，要热水袋，护工说不能给你用，你没有知觉会烫伤的。哆嗦中老公一直用身体暖着我。

第三天早上才缓和过来，我环顾了整个病房，开始认识两位病友：中间床是活泼大方的五儿，靠门床是文静稳重的瓶儿姐，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小环境中足不出户地一起度过了十几天快乐时光。

她们两位都是住院保胎的，已经住了很久，跟这里的护士，护工都熟悉得打成一片了。

那个年代医院护工是为大家服务的，不用病人额外出钱。第三天我还喝流质，一位高瘦的大伯推着木桶送来红枣汤，送完并不急着走，站着跟我们聊了一会，问我说底下有红枣要不要，我客气地摇头。

早上大妈推车进来发干净的病号服，五儿熟练地挑出三件草莓图案的八成新短袖病号服，然后我们三个人都美美地换了衣服，住院期间我们一直享受这个特权。

五儿是慈溪人，她老公开长途车跑运输，隔一天到杭州会给五儿带来许多好吃的。瓶儿是计量学院老师，在这里大姐大的存在。

晚饭后我们围着脸盆一起吃葡萄，嘻嘻哈哈地聊天，仿佛我们是一起来这里度假的，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白天我们各自躺在床上聊家庭，聊美食，聊美好的未来生活。每天都聊得不亦乐乎。

护工胖大妈是萧山人，瘦大妈是杭州郊区人，空闲下来到我们房间吃东西成了她们的日常。

试管婴儿我第一次听说，瓶儿说着拉起衣服给我们看她肚子上取卵留下的疤。为了保证着床安稳，瓶儿几乎整天都是平躺在床上，除了吃东西。五儿已经有点显怀了，但是病房里走几步路还是小心翼翼的，每天要抽血要打黄体酮。

瓶儿说话细声软语的特别有亲和力，护工大妈格外尽心的照顾着。

“我头痒了”，瓶儿这天早上跟胖大妈说了一句，下午大妈拿来了两个脸盆用侧卧的骨牌凳搁着，瓶儿就平躺在床尾开始洗头。

她一边洗头一边跟大妈聊着，我跟五儿也时不时插上几句，聊到开心处大家笑成一片。

大妈是萧山人，老头子不在了，家里有个儿子已经大了。她说闲来无事出来找点活干充实。瓶儿问她是不是想过再找个老头子，她腼腆地笑了。

送餐大伯咪着一对小眼睛，身材挺拔精干，还是个单身王老五。听说我们给他做媒也是一脸笑容。

我们筹划着给大伯大妈做个媒，这天下午大伯过来的时候我们还是惊到了：大伯梳理过换上了衬衣，扣上风记扣显得精神十足，跟平时工作的模样判若两人。大约等了一刻钟，胖大妈才扭捏着进来。在一抬头的瞬间两人的眼睛都瞪圆了，“是你？”“知道是你我不会来的”，用萧山话叽咕了几句后大妈逃也似地出去了。

大伯说话还是有点激动：这个人啊，我们从前萧棉厂的同事，口碑很差的，骂人是一等一的能。“哦，还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三个人一起跟大伯陪不是。

护士进来打针，见我捧着肚子（因为大笑牵动了紧绷的线），紧张地走过来问我，我们把刚才的精彩故事讲给她听，她也笑到捧腹。护士让我做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周到了，刀口拆了线，护士开玩笑说：不能大笑啦，小心刀口蹦裂。

五儿的老公又拿来了一大筐葡萄，我们吃着葡萄听五儿津津有味地讲她们家乡的美味，小烤儿捞上来不用洗，直接油炸，打麻将的时候当零食吃（我后来才弄明白，腌制晒干就是龙头烤儿鯗）还有渔网上沾着的小虾，那叫一个鲜美啊（我想起来小时候吃过的饭虾儿炒萝卜，能吃两碗饭）。

病房里我成了唯一走动自由的人，观察了两天后按时间算算明天可以出院了。下午例行量体温，一会儿护士进来检查我的刀口：“你有点发烧了，再观察观察不急着出院”。 我自己也看到了最上面的两针红红的有点露肉，但是不痛啊。

等护士出了门，五儿得意地笑了：“我成功啦，明天晚上老公拿烤儿鱼过来，让你们吃个够。”原来五儿为了留住我，把我的体温计在她的水杯里晃了一下。

第二天晚上我们吃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味，手抓着吃的感觉别提多美妙了，满足了味蕾更满足了心情。

两天后依依不舍地出院了，这份姐妹情深是永远刻在心底了。

几个月后五儿给我来了信，报喜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此后我们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书信往来。

时光匆匆啊，逃过了大难又过了三十年。

下午有人出院了，我的床移到了正位上，晚上终于有自我空间了。

加床又住进来一个小伙子，医生谈话的时候我耳朵听到，他还是个学生才19岁，他也是一个人进来的，然后就靠窗躺下了。

早上管床医生进来跟我说，你的原醛症已经确诊了，今天做完检查就先出院，同时出院的有三个病友。萧山大哥一边帮老婆整理东西，一边跟大家聊天，我说我小时候邻居的亲戚是萧山人，每次萧山来人都会说：“萧山逗种鸡，今朝麻来明朝西（死）”。“哈哈哈”萧山大哥笑着说：不是这样的“萧山逗种鸡，今朝麻来明朝啼”。

吃过午饭两位出院的病友都走了，我还在挂水，窗边的小伙子问我：：“阿姨你也要走？你的病能治好吗？”我说能啊，他伤感地说医生明确说他的病没法治好。原来他的父母对他的学习要求特别高，他也听话，为了始终保持领先的成绩，他每天都学习到后半夜，长期的透支终于在高二升高三的那年病了，已经休学二年了。

我看着眼前比我儿子小得多的小伙子，花样的年华，没了好的身体一切不是都成泡影了吗？哎，他的父母不知道后悔没有，以后漫长的人生都要伴随疾病而过。

点滴挂完我就收拾东西，“孩子，要有信心，医学在发展，相信会好起来的。”他感激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