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子的命运

白水

憨子的命运 文/白水 憨子是岳父家里养的一只狗的名字。两年前，憨子大概只有一个月左右大小，儿子的小舅从朋友家抱回了一只小黄狗，公的，胖头胖脑、憨态可掬。过了一段日子，不知从谁嘴里喊出了"憨子"这样一个名字，于是，大家从此就都这样喊开了。 一眨眼半年多时间过去了，憨子长大了，变成了精干的帅"小伙子"，脱去了儿时呆头呆脑的稚气，变得成熟懂事起来。憨子应该是根据每个人的气味来辨别谁是家人谁是陌生人的，而他的听觉尤其敏锐。平时凡是家人回来，憨子一律用最高的礼遇迎接——事先守候在二楼楼梯拐角处，一见到家人嘴里一边大声"哼哼"地不停叫唤着，一边围着你欢快地摇尾蹦跳，甚至还欢呼雀跃地扑向你的怀抱。那股子热情高兴的劲头，就仿佛是人们突然偶遇阔别多年的亲人一般。而当你离开家时，憨子又会准时地出现，一声不响地跟在你的身后，送你到迎接你的地方止步，再望着你离去…… 岳父家住的是独栋三层私房，憨子的笼舍被安放在三楼露天平台上。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大铁笼子，是儿子的大舅请人用旧铁条焊接而成的。笼舍一侧倚靠着平台护栏，顶上覆盖了几层遮风挡雨的杂物，其他三面（正面一侧装了一扇进出的小门）都是间隔三、四公分宽间隙的粗铁条栅栏。事实上，这个粗笨的大铁笼子并非专门为憨子制作，而是打算用来做鸡笼的。只是岳父家还没有喂养鸡，就临时用作憨子的笼舍了。遇到岳父家里来了客人，特别是幼小的曾孙们回来的时候，岳母就会将憨子关进笼舍里。其实，憨子平时的活动范围除了笼舍，仅限在二楼楼梯口和三楼平台之间。而且憨子一生都从未自己走到过一楼去。 最让我诧异的是憨子的听觉不但超乎寻常的敏锐，而且他甚至能够根据远处的脚步声或家人偶尔发出的一声咳嗽、一句说话声来判断你是谁。渐渐地，我们去岳父家都习惯了憨子欢呼雀跃的迎接。偶尔走到二楼拐角处不见憨子，心里顿时还不习惯。于是，边往楼上走边大声念叨说："咦！憨子今天怎么不来迎接我们了？""憨子！憨子在哪里？"我爱人故意提高嗓音喊起来。这时候，憨子会急匆匆地突然从楼上一下子冲到我们身边，兴奋得狠劲地甩动着尾巴，扭动着身子（由于甩尾动作幅度过大而使身子扭动）围着我们转，还冷不丁地蹦跳起来扑到我们身上，用他那长长的、热乎乎的带着口水的红舌头来舔我们的手和脸……如果哪一回走到二楼楼梯拐角处没有看到憨子，一路喊着"憨子！憨子！"也没有反应，那么憨子一定是被关进笼舍里了。走到三楼门口一瞧，果然！憨子正从笼舍栅栏的间隙里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呢。看到我们朝笼舍走，就不停地拼命摇动尾巴，在狭小的笼舍里躁动起来，嘴里急切地"哼哼"叫唤着；甚至还将他的一只脚爪从笼舍栅栏的间隙伸出来。如果我把手伸过去，他会非常温柔地轻触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欢欣与激动…… 憨子是一只智商很高且极通人性的狗，除了具有一般狗对主人的忠诚和深厚的感情外，最大的特点是原则性极强。岳父家以前也养过两只狗，因为经常自己下楼跑出去，后来就突然不知所踪了（应该是被盗狗贼弄走了）。为了避免再发生同样的事，我们平时不允许憨子走到一楼去（出于卫生考虑岳母也禁止憨子踏入二楼）。憨子从来都不越雷池一步，坚持原则的极致性让我十分震惊。好多回我故意试探憨子，站在一楼楼梯口或二楼门口，示意让憨子下楼或进屋；甚至有两回我手里还拿着吃的而故意勾引憨子，但无论我如何努力，憨子只是一直不解地望着我，却坚决不挪动脚步。 不知不觉中，我们与憨子的感情日益加深。平时在岳父家里吃饭，我自己不吃也要偷偷地喂憨子吃点好的。这是因为我对憨子的感情除了喜欢之外更有几分怜悯。岳母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平时生活非常节俭。憨子平常吃的基本都是残羹剩饭。 去年冬天一个风雨交加而极寒冷的上午，我到岳母家去。走到二楼楼梯拐角处没有看到憨子，我连喊了两声"憨子！"、"憨子！"却依然不见有什么动静。我以为憨子一定又是被关进笼舍了。 时间尚早，除了外面的风雨声，屋里很静，也不像有什么外人来了。我正纳闷着，就径直往三楼走，迎面遇到岳母。我问岳母是不是又把憨子关起来了，岳母说："你莫管，我今天把他'嫁'了。"我闻言，心里暗自有了几分诧异，以为是有其他狗主人来找憨子为自己的狗配种，正暗自高兴呢，心想憨子长这么大也该享受爱情了…… 我走近笼舍，突然发现憨子的嘴里正在淌着血水，笼舍栅栏和底板上到处都血迹斑斑；而憨子的眼神变得非常惊恐不安，对我的靠近非常明显地表现出了极度的警惕和惶恐。我顿时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去找岳母问情况。岳母说今天把憨子卖给一个狗肉贩子了，早晨那人过来打算把憨子弄走，结果憨子拼命反抗，最后躲进笼舍死活不出来。那狗肉贩子想尽办法甚至动用长柄大铁钳（大概是一种抓狗的专用工具）伸进笼舍去夹也无济于事，最后打算只能下午再过来用其他办法弄走……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诧异和愤怒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内心，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冷冷地问了岳母一句："为什么要把憨子卖掉，憨子多乖多通人性啊？！" "龌龊，不卫生……"岳母一连串的理由不停地响在我的耳边，但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我强忍着内心的万分悲痛和愤怒再次走到笼舍前，憨子退缩在笼舍的一角，正警惕而无助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欢欣与激动。 天气异常寒冷，风雨一直没有停过。笼舍地板上到处浸满了血迹，地上淌着混合了血的污水。憨子浑身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水（估计是反抗狗肉贩子时在地上的雨水里打过滚），嘴里淌着的血水耷拉着好长，身子一直缩在笼舍的一角瑟瑟发抖，望着我的眼神是那么陌生而又充满疑惑、惊惧与不安……眼前的一切让我几乎崩溃，我的心痛苦到了极点…… 我强忍着眼泪突然反应过来，连忙去找回到'二楼的岳母。我得知狗肉贩子是花五百元钱买下憨子的，便提出由自己拿出五百元钱退还给狗肉贩子，让憨子留下来继续喂养。可是岳母坚决不同意我的要求，还说憨子已经伤得半死了，肯定是养不活了的。我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岳母，只好下楼回到自己的车里，偷偷地打电话向我爱人求助，向远在广州去看望他儿子仍未返回的孩子的小舅求助…… 我尽了最大努力想挽救憨子的性命，但我的努力并没有意义。我爱人、孩子的小舅和小舅的儿子，他们的态度都出奇地一致。他们虽然不忍心憨子被杀，但都认为既然是老娘、孩子的奶奶决定的事，而且事已至此，就一切依她算了，没有必要违背老人的意愿。特别是孩子小舅的儿子也这么认为，反倒让我一时感到自己是否太幼稚？如果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要求是否有忤逆之嫌……？我最后只好忍痛沉默作罢，午饭也没吃就离开了岳母家。 当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脑海里总是浮现憨子那双极度恐惧和充满疑惑的眼睛……夜深后，我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朦朦胧胧中一个高高的黑影突然出现在我床前，但那分明是一个我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混沌人形，却怎么也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只听见黑影悲哀地质问说:"你为什么不救我的命？亏我平时那么信任你！你其实和别人一样残忍、冷漠！" "我……"我急切地张口要分辨，却骇然惊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与沉寂。窗外微弱的路灯光把我引回到现实中——原来是一个梦，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我为什么不强硬地坚持挽救憨子的性命呢？是什么原因让我变得如此软弱而缺乏勇气？我和别人比，又有什么不同呢，不是同样的残忍、冷漠吗？我陷于了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中…… 憨子的一生与世无争，他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精彩，甚至都从未体验过爱情的甜蜜与幸福；他平时吃的是残羹剩饭，睡的是破旧笼舍，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嫌贫爱富，对主人永远不离不弃，并且是绝对忠诚和信任。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逃不过被杀戮的悲惨结局。 憨子的生命早已不复存在了，他的肉体经过嗜血人类的消化吸收，滋养着所谓文明的兽性，正一代接一代地往下传递着……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凄风苦雨的上午，憨子在笼舍中望着我的眼神：疑惑、惊惧、无助、绝望与不安。而他的眼神分明是在一遍遍地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一定要剥夺他的生命？为什么……为什么……？ 憨子的命运是极其悲惨的！悲惨的根源在于人类无以复加的贪婪与自私。人类为了满足私欲而杀戮忠诚与信任，这种极度自私与残忍的行为难道一定要永远延续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