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儿(下)

城南旧事

下 <p class="ql-block">  坎儿不记得自己的生日,父母都不识字,所以自小家里就没用过日历。用她父亲的话说,他们家挂日历那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不买倒还省点灯油钱。</p><p class="ql-block"> 大概是1989年吧,农村开始制发第一代身份证,硬卡片、手工填写、再塑封的那种。登记现场工作人员问坎儿,啥时候出生的、多大年龄?她思索几秒后认真地说:“扳瓠子的时候生的,多大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这是坎儿继“黑人掂个老矛子”之后,成功引爆的又一个“刻舟求剑”式的梗,使其为以后乡亲们在街头巷尾的闲聊,以及一切非正式场合玩笑抬杠的交流中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优化了人们对于一切拿捏不准的、或比较敏感、想要故意模糊的时间点“高雅”而又不失含蓄的表达方式,得以在诙谐幽默的语境中一律以“扳瓠子的时候”作为涵盖。既不失礼貌地作了答,又艺术性的规避了尴尬,大有四两拨千斤之妙用。从这个角度来说,坎儿也算是为家乡的聊天文化建设作出了一定贡献的。</p><p class="ql-block"> 对那些命运多舛、苦难不幸的人,老家人有一句形象的比喻:苦瓜结到苦蔓上了。就是苦上加苦、苦到根儿上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坎儿的婆家也是个贫寒人家,丈夫因早年外出做工遭遇事故落下终身残疾,稍微重点的农活都力不能及,天阴下雨、季节更迭时伤痛复发还得靠吃止痛药缓解。公公早逝,留下婆婆独自拉扯几个孩子成人,已是花甲之年。“养的儿多,安的锅多”,几个兄长嫂子在坎儿进门之前已经分家另过,这就意味着坎儿成了这个家庭中唯一的壮劳力。从家里的针线茶饭、鸡猫狗猪,到家外的庄稼田园、四时劳作几乎都是她一个人的。</p><p class="ql-block"> 在连续生下“五朵金花”后,坎儿原本低下的家庭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传统观念禁锢下,仍有人信奉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教条。没有生出来传宗接代的男娃,也就没有了坎儿母因子贵的荣耀。婆婆的嘲讽、丈夫的冷眼,坎儿连吃饭都是坐在灶火门前的小板凳上。</p><p class="ql-block"> 关于吃饭的规矩,后来也曾听我的母亲说过,七十年代初期她刚结婚时就那样。家里除了年龄最大、辈分最长的奶奶或者婆婆一位女性,其余女人是不上炕、不上桌子吃饭的。那个年代山里人大多没有饭桌,都是把木盘子直接放到炕头上吃饭,只有少数人家会有个二尺见方、七八寸高的木头“炕桌子”。饭端上炕,家里辈分最大、年纪最长的老人坐在靠里“上炕”的位置,也叫“上岗子”。那个年代能在别人家里坐“上岗子”吃喝的,一般都是“大队干”或“上邦亲戚”等尊贵的客人。左右盘腿而坐或吊着腿坐在炕沿上的,是低一个辈分的儿子或其他人,四个人也就坐满了。家里除了不会端碗的孩子,其他人一律或坐或站、或蹲在窑里窑外的墙根吃饭。那时候也没个啥菜,多数都是用糜子碾出来的黄米做成的粘饭,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一年四季,黄米栽桩”。标配一个咸菜,顶配也就偶尔增加一个炒洋芋丝,一起堆到碗里端上就吃了。</p><p class="ql-block"> 这又让我想起了父亲说过的另一段往事。出生于五十年代初的父亲,亲身经历的饥饿在他的人生记忆中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父亲说关于“给老毛子还帐”的那个时期,他最清晰的记忆就一个:饿,一天到黑的饿!早晨不吃,农活干到中午,没有馍馍只有水。好不容易捱到饭熟,一碗黄米饭,他从“伙窑”里灶台上我奶奶的手里接过来,一边往我曾祖父和曾祖母住的“主窑”里走,一边大口吃,等走到主窑的盘子前夹咸菜的时候,饭已经吃完了。老院子是大些,两个窑洞之间也就一二十步,一蓝沿碗烫嘴的米饭,父亲那是有多饿呀!父亲说那时候国家领导人都是定量伙食,主席和总理都经常饿着肚子办公呢,老百姓挨点饿算个啥。</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听父亲笑着给我们讲完这些往事,我抬起头望着老屋檐头上的星空,满天繁星一片模糊。这是一个时代留给父亲酸涩的记忆,也是一个民族曾经忍辱负重、砥砺前行的历史缩影。</p><p class="ql-block"> 那段亲身经历的特殊困难时期深深教育了他们整整一代人,比对现在的孩子嚷嚷一万句“勤俭节约,珍惜粮食”都管用得多。即便到了现在,想叫他们那代人倒一碗剩饭、浪费一点粮食,那简直就是“闯天祸”的事。经历同样造就了他们极强的适应性,生死线上都熬过来了,还有啥克服不了的困难?还有啥抗过不去的穷和苦?但凡能有片瓦遮头、存地容身,他们就敢和一切艰难困苦硬刚到底。</p><p class="ql-block"> 好在,那些苦日子都过去了,就如同今天苦尽甘来的坎儿。曾经被认为不能传宗接代、不受待见的“赔钱货”,一个个长大成人,出落得如花似玉。只是前些年因为家里穷困,两个大点的丫头不得不早早辍学、外出打工。跟着政府组织的劳务输出队伍走出了大山,去到了很多老家人没有去过的远方,看到了繁华的都市、浩瀚的大海,挣到了她们人生的第一笔财富。高铁飞机、南下北上,见识了大山外面精彩的世界。时装打扮、谈吐不俗,谁又能把她们同当年那个蓬头垢面的土丫头联系起来呢。虽未读得万卷书,却也行了万里路。她们是照进这个愚昧落后、贫穷闭塞家庭的第一缕曙光,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p><p class="ql-block"> 几个妹妹聪慧伶俐,在姐姐们源源不断的支持鼓励下刻苦用功、奋发努力。当女儿的第一份外省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达蓬头垢面的坎儿手里时,她握着红彤彤的通知书跑遍了左邻右舍的院子,进门就一句话:“等弟考上了!”,傻傻一笑、转身就走,风一般来,又风一般地去。像一个高举着战书的士卒,面对生活宣告着属于自己的胜利和尊严,同时也宣告着这个家庭跨时代、裂变式的变化。那不是炫耀,那是真诚的、带着感恩的分享。</p><p class="ql-block"> 可能是自小未曾体会母爱,坎儿虽智商不高,但待婆婆极好。一日三餐尽心尽力,大事小情跟前跟后,“早请示晚汇报”的。不论老人多冷的脸子、多难堪的话语都能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数十年的情感付出也终于使得婆婆逐渐改变了原先对坎儿鄙夷冰冷的态度,变得亲切、温和起来,有了更多平等、尊重基础上的正常交流。也难怪坎儿在人前左一句、右一句“我妈给我说的”,言语之间不无显摆与自豪。婆婆偏瘫卧床之后,坎儿又是数年如一日地端吃端喝、接屎倒尿,陪聊陪住、无微不至。弥留之际,这个曾无比嫌弃儿媳的婆婆拉着坎儿的手说:“生女儿一场也不过如此,这辈子“变”的工,下辈子我当媳妇子给你还。”</p><p class="ql-block"> 出殡那天,坎儿哭得惊天动地,咆哮般的哭喊声震落了许多送葬人的眼泪。有人说,坎儿那天是哭着两个娘呢。</p><p class="ql-block"> 世间之事最怕“认真”,能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反复做,做到极致就是成功。一个常人眼里的“傻子”也许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却用情、用心,用半生时光真实演绎了这个教程。而她的“认真”最终也换来了所有人的尊重,哪怕这种尊重仅限于不再歧视、不再带有偏见,仅仅把她作为一个“正常人”来看待,对她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无数所谓的“精灵人”绞尽脑汁、拼尽全力,不也只是活成了某个村庄、某座城市普普通通的甲乙丙丁吗。</p><p class="ql-block">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于宇宙世界,我们只不过是依附于这个星球上千百种生灵中一群微不足道、可有可无、直立行走的动物罢了,连“高等”的级别都是人类自己编排出来的。在这个“高等”的小圈子里衍生出来的一系列“贵贱贤愚”的标准,又让人把同类分成了三六九等。于是我们从骨子里习以为常地戴着那一系列所谓“标准”的眼镜,“高贵”地打量着那些出身、地位、资源以及智力、财力都“不如人”的人,且还能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地“怒其不争”。</p><p class="ql-block"> 你看,这个世界对于坎儿这样的“傻子”也好,还是我们这些自诩为“聪明人”的群体也罢,其实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太阳的光辉公正无私地照耀着每一个人,白天和黑夜给予每个人的长度都是相等的,岁月轮回、生老病死更没有轻饶了哪一个。生活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勤劳换来收成,打拼换来成功。善良兑换幸福,爱心集聚福报。时间等价回馈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精致的谋生和愚傻的刨食,在时间的衡器上没有高低轻重之分,只有跨度长短不同。生命给每个人都设定了一致的出场方式,也给每个人定制了同样的终极归宿。北邙荒草、玉垒浮云,论什么富贵贫贱、王公百姓?</p><p class="ql-block"> 承蒙岁月不弃,那就乐观豁达的活着。尽管这趟奔赴生命大结局的单程列车上,谁也无法逆转方向、修改站点。可漫长的旅途中,命运的车厢里总有一些事能让你感受温暖慰藉,总有一些人会带你体会幸福快乐。我们在同一场盛大的奔赴中休戚与共、悲欢离合。在岁月的历练中丰富生命、绵延希望,经历苦难又捡拾幸福。但愿我们都能活在生活本身,活在每个晨光照亮窗户的清晨,活在每个夕阳染红天空的傍晚,活在每场相逢的拥抱里,这才是生命自带的梦想和最真的底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