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儿(上)

城南旧事

上 <p class="ql-block">  坎儿出生的时候,正是割了糜子等谷子的秋收时节,庄户人忙得一塌糊涂。</p><p class="ql-block"> 这是庄稼人一年当中承上启下、极其重要的一个时间段。早收的麦子地、豌豆地和胡麻地都该“收磨”压墒,所以每天早晨摸黑起身,一对牲口一张犁,几亩地得犁过磨平。“一年的庄稼二年种”,秋天犁不好地、收不上墒,基本注定明年就没有夏田粮食可收。</p><p class="ql-block"> 拉上场的麦子、胡麻要碾。这是个大活,得左邻右舍联合起来,或者以家族为团队进行集体劳作。铺场、碾场、抖场、起场、扬场,这其中又包括碾场的交幔、合幔,起场的粗细分堆,扬场的出渣、拔堆子、折行(hang)以及更为细致的掠、簸、筛、滤、戗、装,无一不在检验着庄稼人的专业水平。</p><p class="ql-block"> 从种到收,再到庄稼上场、变成袋子里的“净颗子”,学会这全套功夫的人,再加上对各种农作物播种时机的把握、即时墒情的判断、“下籽”稀稠的定量、地力茬口的调整等知识的系统掌握,甚至还要“跨行”的知道点天干地支、阴阳五行类的东西,诸如年干属性、几龙治水、几牛耕地、禾病虫情等预知性的知识,才能被人尊称为“老农”或者“把式”。所以就有了那句老话:三年学个秀才,十年学不下个庄稼汉。</p><p class="ql-block"> 园子里的菜要腌。早上等露水下去了先“起菜”,晒到有点发蔫的时候背到院子里,洗净、晾干、切碎,然后装入大缸。装一层菜、撒一层盐,用菜杵子逐层捣实,静置阴凉处等个十天半月,自然发酵过程结束就能吃了。也有人喜欢同时放入白萝卜条或囫囵的小胡萝卜以及青红辣椒。总之,一家咸菜一个腌法,一家咸菜一个味道,虽然口味不同、配料不一,但家家大缸里珍藏着的,都是春夏秋冬的细碎时光,风霜雨雪的四季轮回。</p><p class="ql-block"> 待到农闲时节,或秋雨绵绵、或初冬飞雪的日子里,捞一碟腌得金灿灿、脆生生的咸菜,配上一碗当年的新黄米粘饭,尽管没有“夜雨剪春韭”的应景即兴,却也能吃出“新炊间黄粱”的欣然安逸。</p><p class="ql-block"> 当然还有酸菜要泡、干菜要晒、西红柿酱、辣椒酱都得腌,要不然漫长的冬天和料峭的早春季节,拿什么搭配农家人清淡的一日三餐。还有洋芋要挖,瓠子要扳。那年邻家婶婶种的一个瓠子大得跟背篼一样,在全庄子出了名。坐在大门口,隔着几百米就能看见她们家地里那个青白色的大瓠子。扳下来后切开给左邻右舍每家一大牙子,家家送遍了,瓠子还没分完。很怀念那时候的瓠子香,香的是淳朴的人情味。到城里后和邻居对门五六年了,要不是做核酸时排队站到一起聊了几句,我都不知道他姓啥。</p><p class="ql-block"> 总之,秋天是一个庄稼人一边快乐地疯忙着,一边于田间地头收获着自豪和成就感的季节。坎儿也像父母辛苦培育的庄稼一般,落在了那个金黄色的季节里,落在了这烟火人间中。</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的女人就跟铁打的一样,劳动的时候不分男女,庄稼行里男人能干的活,女人哪样都不差,犁地打场收庄稼,点豆种瓜做茶汤。坎儿娘在准确预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即将出世的那天早晨,还在大场里帮忙铺场,中午饭后又忍着肚子疼去园子里扳了几个瓠子,老人说产前要多活动,生孩子才会顺。</p><p class="ql-block"> 在经过从早到晚无数次的阵痛、依然不见胎儿出生后,连经验老道的赤脚医生也感到异常,最终判定为胎位不正导致的难产,就是老家俗话说的“坎住了”。在那个医疗条件和出行条件一样差,除了村上的赤脚医生几乎再没啥指望的年代,人们沿用着很多自认为“行之有效”的“土方子”。在一番今天看来近乎疯狂地跳、颠、揉、压的操作后,再加上灶前和庙里的焚香祷告,坎儿终于挥洒着血水、哭喊着落在了土炕上那一摊焐得温热、过了筛子的细黄土上,开启了生命漫长的旅程。而将她怀胎十月,又拼尽全力送她闯过鬼门关的娘,却永远留在了另一个世界,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坎儿”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坎儿的记忆和娘就这样错过了,在她以后的所有记忆中,关于娘,没有任何片言只语,哪怕是一丁点的印象。曾经骨肉相连、生死相依,却又好像素不相识、从未谋面。只是长大以后从父亲简单地描述中,才努力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模模糊糊、娘的影子,但总看不清娘的眉眼模样,哪怕是在梦里。</p><p class="ql-block"> 坎儿傻傻地长大了,医生说因为出生时遭受的创伤造成脑部缺氧,导致大脑受损,发育不全、智力低下。虽然被人唤作“瓜女子”,倒也不是胡吃胡喝、疯疯癫癫的那种,她也知道饥饱、明白羞丑。就是反应慢、没记性,和人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自然也就没进过学校,不识字、不知数。可是一旦到了那些犁耙耕锄的农活跟前,那股泼辣劲儿一般男人都不是个儿。</p><p class="ql-block"> 老人说,一个狗上世,头上还顶着三升糠呢。意思无论是上了世的人也好、牲畜也罢,万物生灵都会有自己的活路。坎儿上世时头上顶着的,或许就是自己那一把好苦手吧。</p><p class="ql-block"> 光阴似水、岁月荏苒,随着年龄的增长,“瓜女子”也嫁做人妇,成了另一个村子里的“瓜妇人”。平淡无趣的农家生活中,田间地头的遇见里,坎儿总能给人带来些出乎意料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一次赶集回来的路上,坎儿竟拾到了一张纸币,她认得钱但不知道面值。驴背上的甘草是婆婆委托邻居操心着和那些街头的贩子搞价、过称、算账、收钱的,赶集置办东西也是邻居帮忙讨价还价和付款的,东西置齐后坎儿因担心驴饥了渴了的遭罪,便用驴驮着各样物品先行回家了。其实她是舍不得花钱,街道上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和她汗流浃背、一锹一寸地从黄土地里掏出来,一斤才卖几毛钱的的甘草相比,实在是太奢侈了。眼见山间小道上前后不见人影,也不知这钱该还给谁,也只好作罢。</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心地简单的坎儿还是没忍住,把这个“好事”告诉了一起出去给牲口寻草的同伴,人家问她拾了多少钱,她说:“就是黑人掂个老矛子那个钱。”</p><p class="ql-block"> 当时流通第三套人民币,其中的五元纸币图案是炼钢炉前一个带着墨镜的炼钢工人,黑衣黑帽黑眼镜,手持一根黑色的钢钎子,也就是坎儿口中的“老矛子”,她的形容其实非常形象具体而又传神。</p><p class="ql-block"> 这个关于“黑人掂个老矛子”的梗在村里被人笑了很多年,甚至被两代人所熟知。大家算账付款、问及差多差少的茬口时,如果一个问:“还差多少?”那另一个肯定心领神会:“黑人掂个老矛子就能成了”。于是双方一起哈哈大笑,和气生财、不亦乐乎。</p><p class="ql-block"> 其实细细想来,一个“傻子”竟然说出了一个被很多“聪明人”忽略的“真理”:很多时候钱对于人,不就是颜色各异的纸吗?比如青春、遗憾、逝去的亲人、无药可救的绝症……(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