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原》

北山翁

<p class="ql-block"> 卷首语(原创)</p><p class="ql-block"> 有些心理学家曾经把人的大脑比作难以开启的"黑匣子″,这充分说明人脑思维活动具有复杂神秘的不可知性。</p><p class="ql-block"> 可是,《诗经*小雅*巧言》中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则表明人的心思他人是可以揣测到的。细细想来,此言不谬——《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对周瑜在赤壁之战前后所谋划的"离间计″、"连环计″、"苦肉计″、"美人计″等等,不是洞若观火吗?</p><p class="ql-block"> 即使人的心思可以被"忖度者″所"忖度″,请注意:忖度必然会带有忖度者的主观性。因此其忖度结果必然是个或然判断,即可能部分或全部正确,也可能部分或全部错误。</p><p class="ql-block"> 教化是传承人类文明的重要手段,也是统治者维护其统治的重要手段。"洗脑″或"换脑″就是统治者惯用的教化之策。统治者实施教化的同时,往往还要借助权力的魔杖强制干预,比如我国古代的"重农轻商″,比如"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历史时期″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甚至"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p><p class="ql-block"> 科学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使在权力魔杖强制干预下会有百转千迴乌云密布,也终有拨云见日柳暗花明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电脑问世就是科技进步的重要标志之一。电脑应用于社会令人瞠目结舌:电脑存储信息量之大是任何一个人脑所不及的!电脑存诸信息的系统性也是任何人脑所不及的!而电脑处理信息之快捷更是人脑所不及!电视曾播放过世界围棋高手李世石与人工智能阿尔法的比赛,结果李世石以一比四告负!</p><p class="ql-block"> 未来的世界一个个鲜活的人都成为无能的吃货?人工智能的玩艺将成为社会精英?电脑统治人脑,人造的电脑统治人类,这还了得?</p><p class="ql-block"> 《道德经》有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人类探索未知的世界永无停止,则电脑储存的信息永远落后于人的认知。所以,人类大可不必为电脑取代人脑而杞人忧天。</p><p class="ql-block"> 在基因硏究领域,科学家不断地进行基因重组实验。但是,物种自身的基因修复功能,使其始终保持自己的本质属性不变。袁隆平院士研究出那么多的优良水稻品种,也仍然是稻之为稻,终不能稻之为菓!</p><p class="ql-block"> 既然物种的基本属性永远不会变,那么人的基本属性也永远不会改变。人的与生俱来的基本属(本能)性是什么?古语是这么说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里的"大欲″应该就是人的基本属性(本能)。人的基本属性不会变,但人的基本属性也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的印迹。</p><p class="ql-block"> 苏洵在其《管仲论》中言道:"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祸之时,必有其由兆。″我想,正是这些"由起″和"由兆"才酿成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故事本身和故事中的人自然都带有一定的时代印迹。于是,你会惊人地发现——不管是什么时代的人,也不管他做过什么样的事,目的只有一个——过好日子,能吃饱吃好,有自己心仪的配偶。</p><p class="ql-block"> 人类的发展史就是要过好日子的斗争史。这部史让我萌生了创作《莽原》的念头。莽原是我最初接触社会的天地,也算得桑梓之地。我愿用《莽原》去反映莽原人民的漫长而又短暂的斗争史。而我这个当代科盲,要想完成这一心愿,必须有懂电脑的孙女配合,由她将语言转换成文字。孙女助爷爷完成唯一的心愿,也算一种孝行吧?</p><p class="ql-block"> 北山翁</p><p class="ql-block"> 2024、8、15</p> <p class="ql-block"> 第一章(原创)</p><p class="ql-block"> 莽原如海,草浪翻腾如海浪奔涌,直达遥远的天边。莽原深处有一条江叫盘江,像条巨蟒一样曲曲弯弯逶迤前行。江里盛产各种各样的鱼,被莽原人归纳为三花五罗十八子。据说其中最大的一种鱼叫䃶子鱼,两个一米八九高的汉子,从鱼腮里插根杠子抬到肩上,地上还拖着一米来长的鱼尾呢。虽然很多人没亲眼见过那条大鱼,但是拣到那条大鱼的两个汉子还在,吃过那条鱼的左邻右舍也都可以作证。江里还有大大小小的河蚌,大者如瓢小者如尜。江边人家都捡蛤喇瓢用,大者当瓢当碗,小者用来镶屋地。"棒打獐子瓢舀鱼″还真不是唻悬白话,江叉子浅水区里一拃长的麦穗子鱼白票子鱼黄姑子鱼拥挤在一起,一层一层的。人家江边的人用水桶舀回家倒到院子里喂鸡鸭鹅,人嫌刺多都不稀地吃。只有离江边远点的人,掛锄后才去江边逮这种小鱼。撅一抱柳条往岸边一坐,把鱼一条一条地往柳条上穿。穿满一根柳条,便搭到树杈上晾着。约磨够载的时候,把穿着小鱼的柳条收拢捆成一稇再往马背上一摞,然后站到水里用水筲舀上一下子活鱼,拎着水筲骑马回家了。活鱼跟亲友们煎了吃,晾的鱼继续晒鱼干,留猫冬时吃。</p><p class="ql-block"> 盘江左岸有两道黄土岗子交汇在一起。一条自交汇点横贯东西,另一条则纵穿南北。很像掠近大海的海燕。其头钻进蒿草中鸣叫着,其尾朝东北伸向江边,两个翅尖跟大草甸子吻接在一起。在两翅夹角的远端临近大草甸子的地方有一个屯子叫哈拉干吐。这屯名,一听就是蒙古人起的,据说是因为山岗上有扎马嘴的哈拉海草而得名。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个屯子可不是蒙古人聚集地,而是汉人聚集地。屯里唯一的蒙古族妇女是个带着拖油瓶嫁进村的寡妇。据说她的蒙古名字也叫斯琴高娃,而村里人都叫她老申太太。</p><p class="ql-block"> 哈拉干吐村是个有四五十户的大屯子,比起周边的三家子、五家子、两架窝堡等村,相当都市。土改工作队在哈拉干吐村设立了区政府,领着翻身的农民斗地主分田地,给村民办识字班,领着村民一起演评剧"小女婿",宣传男女平等、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过惯了孩子老婆热炕头的哈拉干吐人体验到一种全新的生活,一个个的都觉着自个变得耳聪目明长了精神。有几个贫下中农的骨干分子被吸收为共产党员。哈拉干吐人头一回认识到除了吃饱穿暖生儿育女之外,人还有老多值得追求的东西呢。那个时候村里曾发生过两件大事,一件是被斗的地主孟孙思贤被吊在马棚里给活活吊死了。让翻身的农民认识到权力能决定生死,有些人被激活了当官的欲望。另一件大事是荆祥休妻娶了黄花大闺女闻金凤。让那些有贼心没贼胆儿的老爷们蠢蠢欲动勾三搭四了。</p><p class="ql-block"> 哈拉干吐坐北朝南共有五趟街(gaⅰ),稀稀拉拉地分布成一个平行四边形。从东南街头一家到后街的最后一家,那条长对角线少说也有二里多地。三趟街往西一条笔直的大道可通七十多里以外的县城。这条路由碱土碾压而成坚硬平展如水泥马路。可是连下几天涝套雨大道就变得泥泞不堪无法通行了。况且旧时还有匪患,哈拉干吐人只能过自给自足的小日子,他们懒的想大富大贵,也知道以自己的生产方式绝无可能大富大贵。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哈拉干吐村的外来人口猛增,由原来的四五十户一下子扩展到一百三四十户,有各地逃荒的,有下放右派,也有城里的下放户,后期又添了劳改农场下放的二老改。好在莽原地大物博人稀,来者不拒,一律安置落户,并不排斥外来人,村民似乎都有点儿海样的胸怀。</p><p class="ql-block"> 哈拉干吐的山岗上,遍生着一人来高的青蒿艾蒿益母蒿,其间还杂生着甘草、防风、黄芪、柴胡、贯众、黑丑等药材。村里的耕地主要分布在东岗子下边山根子。那片地被他们称作旱涝保收的宝地。村南的大草甸子遍生着没膝深的碱草,一直到云雾缭绕朦胧可见的二龙山。这片向西看不到头的草甸子,是人们放牧的好牧场。草甸子上除了有放牧的牛、马、猪,还有野生的獐、狍、狐、貉、狼、兔。凑在一起的马倌们抽着蛤蟆头旱烟东拉西扯,闻着马屎马尿的臊臭味,目光巡视着草原。不是留心放牧的牲畜,而在寻找獐狍狐兔的身影。一旦有所发现,他们立即翻身上马追上去,穷追不舍,这匹马跑累了另换一匹继续追。他们围追堵截猎物之势虽远不及国民党围追堵截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北上抗日,却也丝毫不给猎物喘息的机会,直到把猎物撵得头晕脑胀脚下拌蒜之际,顺势抛出手里的掏勒棒,一击而中,或打折猎物腿,或砸昏了猎物的头,终被他们擒获,带回家剝皮吃肉。肉共同享用,皮就轮到谁归谁,马倌们从来没有因为猎物的归属问题发生争执的。他们共同出力,利益共享,结成一个和谐的生活共同体。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真是那么个理儿。莽原上生活的汉人居然承袭了游牧民族的一些习气。马倌们逮老鵏更有独门绝技,或可称之为“请君入瓮术″。他们用一根柳条把袋口撑开,信马由缰地在草原上遛马,一旦打草惊蛇般哄起抱窝的老鵏,就在老鵏笨拙助跑起飞之际,恰到好处地将口袋伸到老鵏面前,伸长脖子展翅欲飞的老鵏便莫名其妙地钻进他们的口袋里,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逮到老鵏还不罢休,还要在它现身的地放搜寻它的老巢,把它辛辛苦苦下的蛋,一并带回家吃掉。有点灭绝人性,他们却乐此不疲。</p><p class="ql-block"> 哈拉干吐人更喜欢数九隆冬逮狐狸、貉子和野兔。吃肉事小,真正目的是用它们的皮做皮帽子。好美的讲究人都喜戴狐狸皮或貉壳帽子,兔皮儿的给小孩用。在哈拉干吐人的心目中,戴一顶狐狸或貉皮帽是尊贵的象征。大地主都戴貂皮或水獭皮的,小地主中农和个别的贫农都喜戴狐皮帽,首选火狐狸皮,其次才选草狐狸皮。哈拉干吐的车老板子往县上送粮食,都戴一顶貉壳帽子,没有也得借一顶戴。这样,他们坐在车耳板上摇晃皮鞭子也觉得阳嘣有气派。如今的哈拉干吐人,即使普通的庄稼人,只要愿意,都买个貂皮帽,花个千八百的一点不在乎。咋不说人家都是坐轿车下田干活的种粮大户呢。他们是新时代靠机械化自动化种田的新农民,都不曾见过他们父辈祖辈种田使的各种破玩艺。他们留在农村已经成功实现了角色转换,明明都种着几十垧上百垧的地吧,比从前地主的土地多了多少倍,你却不能称他地主,只能叫他种粮大户或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新型农民——一年有几十万进项的新型农民。新在哪?不还是种地嘛!别看还是种地,跟他们的祖辈父辈种地可大不一样了。从前农民种地,政府只管收各种税,别的基本不问;如今种地啥税都不收,政府还给各种补贴,什么农业补贴、种子补贴、肥料补贴、农药补贴、农机具补贴等等。如今的产量一亩地水稻平平常常也能打一千多斤,好的能打一千五到两千斤。就说种苞米吧,亩产也能一千斤。你要种大豆的话,产量没那么高,政府还另外给补贴。新时期政府讲究执政为民,哈拉干吐的老农民才是真正体会到执政为民的甜头呢。新时代的种粮大户不能称为地主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耕种的土地,所有权归国家,即使农民获得了土地产权证,也仅仅对确权的土地拥有使用经营权,既不能出卖也不能改作他用。所以他们的土地再多,也不能当成从前的地主对待。准确地讲,他们只是国家土地的承包经营者,对承包的土地有经营自主权。比城里的民营企业法人强多了,当今的农民属于空手掏白狼,出的仅有力气和汗水,劳动成果却是他们自己的。当今农民富裕了,便纷纷到县城里去买房,为的是子女能享受好些的教育资源。</p><p class="ql-block"> 扯远了。还得继续说说哈拉干吐的从前。</p><p class="ql-block"> 从前,哈拉干吐人也不多养猪鸡,因为不能卖,够自己吃就可以了。鸡无架,猪无圈,任其在柴火垛里钻。不经意间领出几窝鸡崽猪崽的,管家的老娘们儿才知道自己家的鸡或猪又添丁进口了。他们吃蛋全靠去甸子上捡。每年的春夏之交,成群结队的老少妇女,都挎着篮子去甸子上捡蛋。什么鵏蛋雁蛋鸭蛋雉蛋鸟蛋,应有尽有。不注意常常踩了一窝鸟蛋,弄得鞋底鞋帮上都是蛋液。一天下来,谁都能捡个一筐两筐的,回家往三号缸里一摆,摆一层撒一层盐,直到淹满一缸为止。在那个季节,他们的饭桌上主要就是蛋。蒸的、煮的、炒的,上顿接下顿地吃,吃得打嗝放屁都有一股蛋清子味。不分老少人人都吃个够。猪肉也是,逢年遇节的都杀猪,这坛子腊肉荤油不等吃没又杀猪了。咋整?他们常年累月也见不到一滴豆油,就得吃猪肉猪油,而且绝大多数人专爱吃正脊上的肥肉膘,也不怕放屁把裤裆油了。</p><p class="ql-block">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吧?上个世纪十到三十年代出生的哈拉干吐人,绝大多数都是大高个,男的都长到一米八九,女的也能长到一米七八。偶有一两个身高一米五六的汉子,不是种有毛病就是地赖了。</p><p class="ql-block"> 不愁吃喝的生活让哈拉干吐人养成了东北虎的堕性。这种堕性使他们满足于井底之蛙的狭小天地。他们莫名其妙地蔑视城里人,普遍认为城里人没他们生活得那般无忧无虑轻闲自在。即使在生产队工分最不值钱的时候,也坚持这种看法不变。为啥?因为他们认定城里人每天睁开眼睛就得花钱,而他们缺的还就是钱。哈拉干吐人即使经年看不到钱,也能顿顿混个肚圆。灾年度命指定比城里人强,强百倍!是不是有点"阿Q"精神?</p><p class="ql-block"> 哈拉干吐人虽然都有这样以农为本的思维定式,比起周边村子里的农民还是有所不同的,毕竟村里还有几个木匠,一个铁匠,一个货郎,还有几个以赌为生的赌棍,还有几个落草为寇的强人,还有一个跳大神的兼阴阳先生。他们是村里挑战以农为本观念的先驱,被村里的庄稼人视为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懒蛋。</p><p class="ql-block"> 岁月流逝,哈拉干吐的一切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着变化。但是,人们要过好日子的信念不曾变过。只是经历了历次运动,他们变得有些麻木了,连粉碎"四人帮″、分田到户这样重大社会变动,在他们的思想深处也没有激起什么波澜,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重复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由习惯的生产队集体劳动,突然改成一家一户的单干,反倒有些不适应了。自古至今,闭塞的哈拉干吐人,总是跟时代的步伐慢半拍。他们相信中国共产党,也相信社会主义祖国,就是对各级政府中的部分干部失去了信任,总觉得那些人把共产党的经念歪了。唉,一向凿死理儿的他们,要想转变思想,何其难也!</p><p class="ql-block"> 莽原深处的哈拉干吐人远离城市文明还有一种特性是不文明语言不离口。不管老少也不分说话的场合,开言头一个字就整出一个轻声的发语词CA0,接下来的话往往把男人的生殖器当衬词嵌入。这种现象在莽原上还挺普遍,就连盘江县城最高学府里师生闲聊时也有这种状况。是莽原人的粗犷豪爽率性啥都不在乎的属性吗?在下以为不是属性,而是利用语言将人的动物性潜意识地流露,有点像驴马随意下脐一样的流露。正是这种潜意识的表达,哈拉干吐人还特意用男性生殖器创造一些歇会后语,不妨举上几例管中窥豹。</p><p class="ql-block">——仨ⅩX绑一块,屌架!</p><p class="ql-block">——XⅩ熬汤,一个屌味!</p><p class="ql-block">——ⅩⅩ拴马,不正桩!</p><p class="ql-block">——XⅩ上挂镰刀,悬大喽</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由此,哈拉干吐人保持的一些陋习也就不难理解了。</p><p class="ql-block"> 春天来了。春姑娘在莽原上播撒春的温暖、春的希望。她囗里轻轻地哼着那首古老的歌——</p><p class="ql-block">草原的那个风来呀啊</p><p class="ql-block">它就那个不停的刮呀啊</p><p class="ql-block">刮出了春夏与冬秋哇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盘江的那个水来呀啊</p><p class="ql-block">曲曲弯弯朝前那个淌啊</p><p class="ql-block">奔流那个到海呀啊</p><p class="ql-block">它也不回头哇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草原的那个人来呀啊</p><p class="ql-block">撸着袖子卯劲儿干呐</p><p class="ql-block">盼的就是那个呀啊</p><p class="ql-block">好呀么好年头哇啊</p><p class="ql-block">好年头 那个好年头</p><p class="ql-block">好年头就能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草原上的众生灵摇头晃脑随着春姑娘唱——</p><p class="ql-block">好年头,才有好日子</p><p class="ql-block">好日子来了喂</p><p class="ql-block">咱庄稼人就不发愁</p><p class="ql-block">那拉一乎嗨乎嗨呀 呀咿乎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第二章(原创)</p><p class="ql-block"> 黄昏,晚霞的余辉给莽原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金光闪闪了。哈拉干吐喧嚣起来:不同口音不同调门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交响于小村庄的上空。仔细听来,全是各家老娘们扯开嗓门叫猪哄鸡骂狗吼孩子的声音,其间时常穿插着牛的哞哞、驴的呜啊、鹅的嘎嘎、鸭的呱呱和挨了棍子的狗嗷嗷呻吟。劳动归来的人洗了手脸围坐在炕桌周围吃饭。真好,从前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的白面大馒头,如今已经成为庄稼人每顿的主食。让哈拉干吐人感受到了改革开放的变化。</p><p class="ql-block"> 嘈杂的祥和,还是祥和的嘈杂?老天爷本来想多欣赏一会儿金黄的小山村,却被人间这片唠唠唠、嘎嘎嘎、滚鸡巴犊子的嘈杂声浪惹生气了。咵嚓一家伙,将夜幕撂下来,莽原洇遍了夜的黑灰色,有浓有淡,浓淡相宜。</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吃了两张儿媳妇王桂霞送来的白面单饼,卷了不少鸡蛋炒韭菜还加两棵大葱一个齁辣齁辣的朝天椒。他拎着水桶去井沿拎回一桶井拔凉水,摸黑在拐把子炕前撂下水桶摆好木盆,脱光了衣裳,光腚坐在木盆里,舀一瓢凉水慢慢地从自己的头顶浇下去。便觉得有无数条蚯蚓在身上爬行,凉哇哇且痒痒的,那么舒适,那么解乏。他微闭双目一瓢一瓢地浇着,尽情地享受着冷水浴带给他的那分惬意,也享受着孑然一身的自由。他心里太追求自由了,不受监督,不受管制,爱怎样就怎样的自由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年过花甲了才获得了这种自由,还是一种相对的有限的自由。因为头上还顶着地主分子的帽子,还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监视着自己。为了这有限的自由,他拒绝儿媳的要求,宁可独自生活在这个要趴架的小破屋里,也不肯到前院跟亲家公母俩一个锅里搅马勺,也拒绝了几个闺女的邀请。在他看来,孤独也是一种享受。孤独可以可耳根清净了无牵挂;孤独可以享受冷水浴;孤独可以享受一级睡眠,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响屁!十多年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独居。这种心理或许是一生接受改造形成的自我心理防卫?或许就是这种心理防卫,他主动革弃了自己的交友权和话语权,即使对情同手足的小叔孟孙思齐、亲家公王富贵,他也从没坦露过心中的秘密。他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个华子良!不,他不是《红岩》中的华子良,因为他没用疯颠的举止掩饰心中的秘密,准确地说,他是一个没有一点秘密的人。唉,岁月洗净了他所有的秘密,岁月也不许他有丝毫的秘密。</p><p class="ql-block"> 直到浇完那一桶凉水,孟孙永泰才从享受的惬意中苏醒过来。从裆前捧水洗了洗脸和脖子,又搓了搓脚丫瓣和腚沟子,这才从木盆里站起来,一步迈上炕,抓过衣裳擦擦身上的水,顺着炕洞躺下。炕很热乎,他知道是儿媳妇送饭来的时候给烧的炕。心里便夸儿媳妇孝顺能干,心里话说,守寡都二十来年了,里里外外的忙活,把两个闺女都送进大学,是我孟孙家好媳妇!没给生孙子就没生吧,这都是命。对不起了爷爷,我这个长房长孙辜负了您的希望……他眼里汪出一汪泪水。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开始做自编的炕上十段绵。这套健身操是他独居开始自创的,已经坚持十多年。他先将头上的百会、印堂、太阳、风府、风池及脚上的涌泉、太阴诸穴各按揉十下,才正式开始做他的炕上十段锦。要不是独居,哪容得光腚拉叉地如此折腾!</p><p class="ql-block"> 折腾完后,他调整一下头的位置,精光四射的目光投向房箔,搜寻那个每晚都与他对视的一颗星。说来也怪,这颗星是怎样钻过房顶的碱土泥,又是怎样绕过房箔狗脖粗的秫稭把子的谜宫来与他相会的?一切随缘,他把这颗星视为知己好友,既不怕它窥见自己的隐私,也愿意把自己心里话对它诉说。</p><p class="ql-block"> 星问:折腾够了?天天光腚耍是不是有点不知羞耻?</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答:与星兄赤诚相见,何谈羞耻二字。耍耍无它,只为健身。</p><p class="ql-block"> 星说:你还遮掩呢,老二又支棱了。</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答:窥人隐私,非君子所为。它自支棱,星兄可不视。</p><p class="ql-block"> 星说:想续弦了吧,别忘了你可是过了花甲之年呢。</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答:精力旺盛而已,无弦,何续之有?</p><p class="ql-block"> 头顶上吱吱啦啦地响起了简易纸盆喇叭的声音。这喇叭还是文化大革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不过夜那会儿,大队革委会主任给各家各户安的呢。孟孙永泰每次听见这吱吱啦啦乱叫的电流声,都忍不住骂一句:张三鸡巴狗屌不是的玩意!他骂的是大队广播站的电工,这么多年也没把这吱吱啦啦的动静整没,一次都没有让人清清楚楚听过广播。即使是当时每次必播的东方红乐曲,也被吱啦得支离破碎失了原味。要不是哈拉干吐人神经麻木,就凭把歌颂毛主席的歌给整的面目全非,给那不争气的电工定个现形反革命,还不是妥妥的?按照当时流行的无限上纲,刚刚播出55,人民都虔诚地跟着唱东方红呢,他就整出来一个吱啦,把后边方红二字给整没了,他啥意思?不过即使如此,孟孙永泰还挺喜欢有这么个纸盆喇叭挂在墙上,毕竟通过这个喇叭他可以破译出新闻的主要内容,了解一些党中央的精神。所以他一直让纸盆喇叭挂在头顶的墙上,不肯把它扯下来,每天晚上都习惯收听中央的新闻联播。</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对星说:“广播来了,咱们听听今天有啥新闻。″</p><p class="ql-block"> 星说:听吧,今天好象有你期待的新闻。</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和星屏气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播节目。依旧不间断地掺杂着吱吱啦啦声,有时还窜一声十分刺耳的尖叫。孟孙永泰有点像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地下工作者一样,神色凝重地接收无线电信号,他于嘈杂声中分辨出这样一条信息:在我国将取消地主富农贫下中农的阶级称谓,对他们统一使用表示职业的称谓——"农民″。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星说:"刚才是说不再使地主的称呼,统一叫农民?星眨眨眼睛说:“好像是这样说的。"</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扑楞一下坐起来,蹿下地光着腚绕着木盆扭起大秧歌。他太高兴太激动了,扭的有些忘乎所以,竟冷落了他的知心好友星。被改造了一辈子,终于承认他已经是自食其力的农民了,搁谁能不激动万分?</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扭啊扭啊,如醉如痴如狂,连裆里的老二也无拘无束地随着他的扭动忽左忽右地陪着它的主人自由甩动。老泪纵横的孟孙永泰已经不能满足于绕着木盆狭小天地狂扭了,索兴又扭到外屋地再扭到小北屋,然后再返回到小南屋,如此无限重复不停地扭,不停地扭,借以喧泄一辈子的抑郁,借以喧泄如释重负的轻松,借以喧泄无法言表的喜悦。那是一种连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都法比拟的喜悦,那是一种用生命和爱情才能换取的自由之喜。喜悦终于把他折腾得身疲力竭了。他软绵绵地仰卧到炕上,双腿荡在炕沿下昏睡过去。 </p><p class="ql-block"> 茫茫黑夜无有尽头,一切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着。黑暗中一个身着银白绸衫的人划破黒暗从天而降,身轻如燕毫无声息地降落在孟孙永泰的院子里。此人白发白眉白须,一袭银白长衫及踝,白鞋白袜,头上戴一顶白绸瓜皮小帽,帽檐一圈二指宽的黑缎镶边,饰着金丝线的花纹,脑门处镶一块方形红玉,帽顶中心处缀一个指肚大的珊瑚球。老人站在院心朝着杨一鸣的院子看了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向孟孙永泰的柴火垛和碾房。老人转回身来盯着面前要趴架的三间小房摇了摇头。同样的干打垒土房透着破败之像——墙上抹的泥片片脱落,重重叠叠堆积在墙根,像连绵不断的五岭。两孔向西的小窗,插着几根毛嗑稭为牚,上面糊的窗户纸挂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向南的那孔小窗,则塞着一稇靰鞡草?房檐的秫稭把已经腐烂出大大小小的豁子。那扇已经腐朽的房门,隼己烂掉,靠着盘在门边上的一根绿豆条才没有散架,门心板里出外进的,缝隙中生出一朵朵的狗尿苔。老人有些伤感更有些气愤,心想,这小子竟然如此破罐子破摔吗?他将手中的手杖一提,纵身穿墙而入,站在木盆边看着光腚昏睡的孟孙永泰大呼一声:永泰吾孙! 睡梦中的孟孙永泰听见爷爷的呼唤,翻身而起,朝着老人磕头而拜,嘴里说到:想死我了爷爷!他拽过衣裳遮住下身,请老人炕上坐。老人对孟孙永泰说:“你我阴阳两界不需客套。老实别动,听我有四句箴言告你。给我记好。老人捻须对他继续说: "欣逢盛世 速去莽原 奈何奈何 碾房窗下 ″。 言罢,老人穿墙而去。孟孙永泰叫着爷爷从梦中惊醒,赤身裸体追了出去,却不见爷爷的踪迹。心里想,这老爷子终于托梦给我了。便到园子边隔墙撒了一泡尿,一边重复着爷爷的四句箴言,一边朝碾房瞧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他转身回屋,继续闷他的觉。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从那次祖孙俩长谈之后,孟孙永泰的爷爷孟孙鲲鹏就失联了,他的心里时时刻都挂念着爷爷。他钻进被窝,回想着刚才梦中的情景,又渐渐进入梦乡—— 孟孙永泰拎着食盒跟着爷爷走出县城,走进那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一片新绿,那是被钐过以后重生出来的矮矮的嫩草。被钐刀钐下来的草已经被垛成草码子,横平竖直的一堆一堆地堆放着,一眼望去,那一堆堆的草码子,很像古战场有序的营盘。甸子上的牛马在各自的群里悠闲地晃着尾巴掠食嫩草。已经晒干的羊草散发出浓郁的草香。孟孙鲲鹏领着孙子在一个小土包上坐下来,身边有一墩子王八柳,柳叶碧绿,柳条金黄,散发着略带苦味的柳香。眼前就有一群马,近在咫尺。能清楚看见新拉的马粪冒出来的热汽,缕缕升腾。马粪味、马尿味和着草香直扑祖孙二人的鼻孔。吃饱的马撑得噗噗放着臭屁,是尚未完全腐烂的青草怪味,远不及人屁的恶臭。有的干脆躺倒来回地翻滚解痒,有的趴下闭眼瞌睡,也有不安分的斜着眼睛偷窥异性的同类。原来牲畜的双眼也能脉脉传情!它们于无声的对视中,血脉贲张了。眼前最近处的那匹枣红马忍不住下脐了。初时如悬着的白鼠在胯间荡来荡去,好一个颤微微的生灵!渐渐的,那白鼠不断膨大挺直,竟如婴儿的一条细皮嫩肉的腿,一挺一挺敲击着肚皮。不远处的一匹菊花青马被吸引过来,绕着枣红马兜了一圈,仔细地打量枣红马的身躯后,主动地靠近跟枣红马交颈贴脸。枣红马撑开四蹄引颈昂头,注视菊花青片刻,便腑首回应了菊花青的亲昵并变换体位,渐渐转过身来,把鼻子凑近菊花青的臀部去嗅。菊花青没有就势顺从枣红马,一转身向遠方飞驰而去。枣红马昂着高傲的头,望着驰去的菊花青,随即奋蹄追了下去,一边追,一边欣赏菊花青奔驰的英姿。两匹马飞驰电掣般消失在祖孙俩的视野中。 孟孙鲲鹏终于开口说话了。似自言自语,又似对孙子说的。他说:“这两匹马很快就会回来,它们在互相考验。"孟孙永泰没有回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心里在想爷爷为什么领他到草甸子上来。毕业考试刚刚结束,还要准备参加高考呢,他不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更想跟同桌的她多亲近亲近,要不是她回家了,他是不会离开学校的。 果然爷爷说的没错,孟孙永泰看到远方天际出现两个黑点,越来越大,渐渐看出是枣红马和菊花青一前一后奔驰而回。它们目不斜视一直跑回自己的马群,枣红马率先回到它刚才站过的地方停下来,依旧高昂着头,四蹄交替踏步,等待着紧随其后的菊花青就位。菊花青真的站到枣红马前头,撑开四蹄,翘起尾巴。枣红马嗅了嗅,一付旁若无他的样子,心安理得地爬上菊花青马背。礼成,琴瑟和鸣。孟孙永泰看见这一幕,有些条件反射,有些面红心跳,不由得联想到前一天夜晚自己和女友在学校生物实验园的葡萄架下偷吃禁果的一幕。看看其它的马,依旧是打滚的打滚,瞌睡的瞌睡,吃草的吃草,还有相互啃痒痒的。对枣红马和菊花青的举动视而不见,没有谁大惊小怪,也没有谁来搔扰人家。是尊重理解,还是事不关己?陶醉其中的俩匹马毫羞耻之心,泰然自若,美极,乐极。 孟孙鲲鹏一边从食盒里往外拿菜,一边不无感慨地说:“多么美好的一幅祥和图!值此战乱之际,莽原深处竟有这样一处世外桃源,真是难得!永泰,知道这里为什么没有战火硝烟吗?因为这里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既不利于藏身,也容易陷入泥淖无法逃生,再说这里人烟稀少,很难征收给养。″他突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按理说,你高中毕业了,家里应该支持你继续深造,但是,局势如此动荡不明,我思考再三,决定劝你放弃学业回老屯哈拉干吐避难去吧。把酒倒上,陪爷爷喝几盅。别推辞,已经是男子汉了,小酌一点无妨。″ 爷俩干掉一盅草原陈酿,吃了几口菜,爷爷继续说:“为什么让你回哈拉干吐避难有这么几点考虑。其一,目前苏联和一些西方列强对日宣战,小日本朝不保昔已成定局。可是我担心停战后可能会重演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悲剧,苏联和西方列强又会瓜分中国,为了争夺利益西方列强很可能把中国当成主战场与苏联一搏。</p> <p class="ql-block">其二,你是长房长孙,对光大家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但要繁衍子孙扩枝散叶,还要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在一方手屈一指的好日子。因此,你的生命安全才是首先考虑的重要问题,为此可以不顾一切。假如征兵打仗以赴国难,你父你叔可去,而你绝不可去。这是必须的,不容置疑的!所以我才决定让你回哈拉干吐避难,这是爷爷对爱孙的命令,你必须以生存计,一丝不苟地执行。″</p><p class="ql-block"> 祖孙二人又是喝盅酒吃口菜。枣红马和菊花青还没有完事,一对交尾的蜻蜓绕着它们飞行,忽然停落在枣红马流汗的屁股上。各干各的事,各享各的福,各尽各的责,自然、和谐。孟孙鲲鹏触景生情地说:“你看这两对何等专情。牲畜昆虫尚知繁衍为生之要务,何况人乎?爷爷今天跟你说的第二件事,就是给你讲一讲家史,你已经十六岁了,也该让你知道了。</p><p class="ql-block"> "咱们祖籍河北保定大王庄。苍天不佑,世代单传。你太爷爷给地主家当长工,你太奶奶给地主家当佣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住在地主家的草料棚子里,生有一男二女。我五岁起给地主家的少爷当伴读直到十岁,之后先当猪倌后当羊倌,十五岁也成了地主家的长工。十八岁了,还娶不上媳妇,你太爷爷急了,把家里仅有的一块银元交给我,让我去闯关东。一路上靠打短工挣囗吃的,坚定不移朝前走,立志要靠自己的力气,干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也舍不得花掉那块银元,留着在适当的时候给自己买一镐一锄一镰刀。走到哈拉干吐的时候,终因病、冻、饿昏倒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就是你太姥爷家。老人善良,救我活命。梁家老两口五十多岁了,膝下只有待嫁的两个女儿,家里正缺劳力,便有意收留我。告诉我哈拉干吐土地肥沃旱涝保收,说他家有一垧多山根子地,还有一垧来的岗地,领我看了他家仓房里成囤的粮食、膘肥体壮的马,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帮工。老汉说这么一句话吸引了我。他说,只要你原意,哈拉干吐有开垦不完的土地。我毫不犹豫当即答应留下来。你不知道,我当时想当土地主人的愿望有多么迫切。于是,我用真诚、勤劳很快就赢得他们一家人的信赖。那一年,由老汉作主,我娶了他的大女儿。生活告诉我:长工和地主也要以心换心,劳资双方是利益共享的命运共同体,不能只想着自己的付出,付出才有回报,付出越多,回报越多。生活也告诉我,人要懂得感恩,感恩社会,感恩你接触的每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我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活,冬天猫冬我就跟你太姥爷学编筐编蓆茓卖,教他们一家人认字。在你爹十岁那年,我领他回大王庄去接你太爷爷他们。结果东家告诉我说,我走后第二年,你太爷爷领着一家人奔关东追我了。我跟家里断了音讯,他们哪里能找到呢?我悔,我恨,我着急上火,大病了一场。丢了自己的爹娘妹妹,我之罪也。此生若不找到他们,何以为人!病癒后我就决定到盘江县城做买卖,希望通过来来往往的商旅能打听到失联的亲人。仅管我在大街小巷贴了一茬又一茬的寻人启示,年复一年,至今没有半点音讯,恐怕是在哪站住脚了。儿欲养之,娘不待也。个中滋味岂是他人可解?后来我纳了一妾,非是喜新厌旧,而是出于扩枝散叶光耀家族的考虑。我想,像我和你奶奶这样世代务农的人,要想鱼龙变化出人头地恐怕我这一代难以实现了,只能寄希望于后代子孙了。你小奶奶是大清宰相张之洞的三世之孙,应该有高贵的血统吧?与其所生,若男成龙女成凤,亦是光宗耀祖之幸事。孰料你小叔情商优于智商,整日沉迷于戏曲小说而家事不顾,苟成材,亦不过是个关汉卿样的人,不能为家庭创造财富。所以,咱们家要实现平民之家到富贵人家的蜕变,唯有你这个长房长孙了。你大概也发现我和你奶你爹之间的关系出现一些问题,她们俩对我有些嫉恨。是,我有多年没回过哈拉干吐了。但不是我有意疏远她们,是出于不得已的难言之隐。唉,今天爷爷就舍着老脸对你说了吧。他日你可伺机转告,消除误会。爷爷不回哈拉干吐是因为得了性病没脸回去。那年,唐山一个评剧团来咱的戏园子演出,场场爆满,咱的戏园子获利不小。我一高兴,就安排了一次答谢宴会。也许是他乡遇河北老乡的缘故,就觉得格外亲近。结果多喝了几杯,致使酒后乱性,跟剧团的当家青衣有了一夜情。后来就出现小便不利涩疼的情况,我也没在意,吃了些补肾利尿的药。直到小便上生了红色斑点,才引起重视,开始求医问药,久治不癒,且每况逾下,以致溃烂。前不久我偷偷去省城大医院去治,中医西医都看了,中医开的方子大同小异,我都用过,日本医生说必须注射抗生素。但是,只供军用,不给民用,尤其不给中国人用。我便到黑市上寻求购买,白转了几天也没买到,看来只有坐以待毙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还有何面目留在世上!" "爷爷,我有个日本朋友,我去求她帮助。我现在就去。她父亲在日本开拓团管事,也许能弄到抗生素。”孟孙永泰一边说,一边收拾食盒。 交尾的那对蜻蜓不知飞向何处,枣红马和菊花青马各自掠食嫩草,向着不同的方向去了。孟孙永泰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个念头:孟孙家族的兴旺将化成泡影了。 他骑上家里的自行车直奔学校,找遍了校园也不见同桌好友田中雅子,便壮着胆子去日本开拓团驻盘江县城办事处去找,还是没找着。他只好骑车去七十里以外的日本开拓团驻地二龙山去找。他用日语问驻地的一位日本男人:请问田中家怎么走?日本男人正忙着收拾行囊,叽哩哇啦告诉他,田中家回日本了。 </p><p class="ql-block"> 无情棒打散一对好鸳鸯,才尝了禁果,就不辞而别天各一方了。那种失恋的滋味,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法诉说,无法渲泄的他有些方寸大乱,愰幌惚惚回到家,爷爷又找不到了,问谁谁都不知道。他找遍了他家的戏园子饭馆旅店大车店货栈,就是不见爷爷的踪影。茫茫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孟孙永泰在莽原上狂奔呼号,莽原上无路可寻,只有茂密的草遮蔽了一切,看不见草下的坑坑洼洼…… 雄鸡三唱,惊扰了孟孙永泰的梦。生物钟告诉他:天亮了,该下地干活了。</p> <p class="ql-block"> 第三章</p><p class="ql-block"> 孟永泰穿上他的夹裤夹袄站到地上把炕上的被子抻得平平展展,用木盆的水洗把脸,从房笆上吊着的篮子里拿出一根麻花,一边吃一边走到外屋,拿起缸盖上把了三道锔子的木瓢,掀开缸盖舀出半瓢凉水喝了个够,剩下的倒了浇地,走出家门,朝前院儿媳妇家走去。拐过房山头冲着屋里说:"蓼儿她妈,我上你老爷爷那去,然后就直接下地了。″儿媳王桂霞迎出来叫公公进屋吃饭。她爹王富贵从屋里传出话说:"亲家,你有事就办去,不用你下地,我铆点劲有了。"</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应着:吃着呢。我就顺道去看看他。转身走了。</p><p class="ql-block"> 自从他家被打成地主成分以后,孟孙永泰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脱掉了学生装换上他娘给他缝的中式大抿裆裤和柳肩系蒜母疙瘩的对襟袄。不论冬装夏装,都这一个款式。更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他通过屈腿、躬腰、缩脖、低头等系列动作迫使自己的身材矮了一大截,跟村里普遍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庄稼汉差了一头。今天走在哈拉干吐东南街上的孟孙永泰,依旧穿着他娘当年给做的那套衣裳——因年代久远,里里外外不知补多少层的被人称之为"千层饼″的袄裤。仍然保持夏日光脚Y子不穿鞋的习惯。但是,他今天迈的可不是往日那种四平八稳的外八字步,抄袖护腹的双手也从袖桶里抽出来,随着步伐摆动起来。腿直腰挺脖伸头昂目视前方地走在大街上。哇,他迈的居然是训练有素的操步!哇,他居然是个大个子,少说也得一米九出头!跟平日里人们所见的孟孙永泰,除了面目表情以外,简直换了一个陌生人。几十年如一日,他咋装的?这种人太可怕了!此刻,东南街上凡看见孟孙永泰齐步走的人,无不惊讶怪异——他,羊群里蹦出一个大牲口!</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并没有忘乎所以,还有所收敛,那身行头没变。</p><p class="ql-block"> 哈拉干吐屯子稀稀拉拉,户与户之间都相隔四五十米。孟孙永泰老远的就看到小叔家有些异样,房门洞开,人们出出进进有些慌乱。他加紧脚步,赶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果然,孟孙永泰的小叔孟孙思齐死了,尸体还躺在被窝里。稀疏的须发零乱不堪,睁着暗淡无光的双眼,憔悴的脸上还有一丝微笑没有褪去。</p><p class="ql-block"> 孟孙思齐的长子孟孙有金对他的堂兄孟孙永泰学说:昨晚躺下的时候还挺好呢。八九点钟突然来病了。我找来闻化给看,他说中风了。给点滴几瓶药,在这跟着守到后半夜,也不见好转,他就告诉不行了,脑猝死,安排后事吧。我上前摸了,真的没脉了。大半夜的也没敢惊动别人,寻思等天亮再说。</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便吩咐说,都出去哭两声给大伙报个信。有金端盆热水来,咱俩给老人洗澡修面理发。于是有银有财领着老婆孩到院子里哭丧。有金给老人擦身,永泰给老人理发刮脸修须。永泰对有金说:"先前预备的装老衣裳别用了,窝囊了一辈子,让老人风风光光地走。一会儿咱俩去供销社置办东西。"</p><p class="ql-block"> 被孟孙永泰捯饬一新的孟孙思齐被安放在停尸排子上。停尸排子四周插满碧绿的香蒿,很有苍松翠柏的意味。香蒿上缀着从园子里采回来的百合花、苦蔴子花、婆婆丁花、马莲花、角瓜花,还有几朵从扭秧歌用的花冠上拆下来的彩纸扎的牡丹花。足登崭新牛皮鞋和灰色尼龙袜,身着艳红晴纶线衣线裤外套一身瓦灰色涤纶中山装的孟孙思齐尸体,被安放在苍松翠柏和花丛中。尸休上盖着一块红布单,跟共和国的国旗一样鲜红。不注意,都会把这块红布误认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或者是中国共产党的党旗。策划者孟孙永泰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已经闭上双眼的孟孙思齐,那发式面容,居然跟国父中山先生晚年的肖像酷似,唯一的区别在于中山先生的肖像目光深邃,而孟孙思齐的大眼皮遮住了他心灵的窗口。</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在给他小叔捯饬的时候,似乎又犯了癔症,心里自言自地跟他的小叔嘟囔说:"我把你打扮得精神儿的,别让那边的老人孩子看到你生前的贫困潦倒相。你呀,高高兴兴地对他们讲,你已经摘掉了地主帽子,和广大贫下中农一样,被称为农民了。我知道你是听到这个消乐死的。乐吧,乐死也比憋屈死强!我昨晚上也乐得不行,光着腚扭了半天呢,乐得都不知道羞丑了。几十年认认真真地改造,不就是为了摘掉头顶的那顶帽子吗?别看地主分子的帽子无形,比起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分子、右派分子、坏分子,都重多了。人家都先平反昭血了,咱们到如今才给摘了帽,咱差啥不乐呀?你说说,咱们虽然没有参加过革命战争,心里也是拥护革命拥护共产党毛主席的,没做过一件反革的事呀。咱们在三十多年的思想改造中,经历了土改、合作化、公社化、文化大革命,即使是对运动不怎么理解,不是依据民随王法草随风的铁律顺应了历次运动吗?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造,终于承认我们已经被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农民,可以和其他农民一样具有平等的社会地位了。假如咱们的地主帽子永远也不给摘掉,是否意着共产党对地主几十年的改造意味着失败?既然承认我们已经被改造好了,就说明我们已经跟原来的剥削阶级彻底决裂了,是追随革命的,是干社会主义的。那么,在你故去之后,同样应该给你革命者的待遇,让你躺在青松翠柏花丛中披盖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为你送葬,为你开追悼会。这是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中所倡导的。我今天给你这么捯饬,就是想证明公平是讲给老百姓的童话的说法是错误的。小叔,你安心走吧,我会尽我的全力照顾有金的。你别忘告诉咱的先人,我会利用有生之年让咱的家族有个翻天复地的变化,也给他们选个最好的墓地,重造坟茔……</p><p class="ql-block"> 孟孙有金见孟孙永泰一个劲的小声嘀咕,十分惊讶。心想到底是大哥还会念经给爹超度亡灵呢。其实所有来吊唁瞻仰遗容的人也很惊讶。他们惊讶孟孙永泰蔫头巴脑地咋这么能作妖;惊讶平日里窝窝囊囊的孟孙思齐居然有国父相;惊讶这家人家办事真是狗长猗角洋式;惊讶这家人家不但姓各路处事也独出心裁。洛大齁巴就跟谷二炮小声质疑道:这不是吊死鬼擦胭粉穷打精神浪么?不给穿棉袄棉裤大棉袍,就不怕冻着他先人?王富贵听了不顺心眼子,张嘴怼道:CAO!别鸡巴咸吃萝卜淡操心在这瞎鸡巴嘚嘚!我们亲家这叫赶新潮你懂不懂?亏你还当过走南闯北的货郎子,原来是背着八面找九面,就是没见着大十(市)面。你见过哪个大干部死了穿五层衣裳外面再套上棉袄棉裤大棉袍的,不都是这身打扮吗?洛大齁巴被呛得递不上报单,犯了横说:CA0!我个人嘴爱说啥说啥,碍你啥事?少鸡巴在我这鼻子眼儿插大葱装象……谷二炮不乐意了大声吆喝道:都他妈的给我消停点,要吵都给我滚出去吵!CA0,啥鸡巴玩意儿。</p><p class="ql-block"> 王富贵和洛大齁巴被训斥的没电了,心中又有点不服气,便不约而同地怼了一句:一屁股没坐住冒出个吃青草的。</p><p class="ql-block"> 谷二炮急眼了,瞪着眼珠瞅着王富贵和洛大齁巴来了一句:咋的,不服就出去遛遛!三岁长胡子,小老样。</p><p class="ql-block"> 得,这哪是来劳忙,分明跑这会气来了。王富贵和洛大齁巴知道谷二炮牲口性,只好息事宁人认怂了。俩人挪到一边去,把谷二炮晾在那里,心里想着:鸡巴毛上的虮子,没人摞你。</p><p class="ql-block"> 都是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了,咋还这个德性?人家这是办丧事,是你们撒泼耍横的地方吗?</p><p class="ql-block"> 洛四河赶着一辆大马车进了院子,卖呆的人纷纷避让到一边,看几个小伙把停尸排子和孟孙思齐的尸体抬上马车。哈拉干吐还强制火葬呢,得快些拉到县里的炼人炉去炼,不然就撂臭了。</p><p class="ql-block"> 闭塞的哈拉干吐,到啥时候都闭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殊不知人家城里人已经花钱买墓地实行土葬了。殊不知有钱人办丧事开始讲究排场了:不但请和尚道士做法事,还要请专业乐队到场演奏,请名星大腕率队哭丧……以此煊示富比富。老话说有钱的王八大三辈。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从前大家都不富裕的时候新中国太太平平没有妓院赌场烟馆。如今有了先富起来的一群人,便催生了妓院赌场烟馆复苏,只不过名称隐讳一些洋气一些。生意火爆得很,不但吸引了富人高消费,也吸引了一些不自律的官场中人去消费。这大概也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与高级阶段的差别之一吧?存在就是合理?孟孙有金你个傻B,当初你要不一时冲动,现在不是也可以进城打个小姐来解决一下基本问题吗?先富起来的人不但致富超前,一切的一切都在超前,并有意无意地给没有富起来的民众当了榜样。然而,闭塞的哈拉干吐人,一切的一切依旧。改革开放的时代春风,对哈拉干吐这潭死水还没有吹起什么涟漪。我们还不能不正视这种发展不平衡的现实。</p><p class="ql-block"> 洛四河赶着四套马的马车行进在通往县城的碱土道上,外面车耳板子上坐着孝子孟孙有金,后边两个车耳板子上分别坐着孝子有银、有财。孝子们没有披麻戴孝,每个人的左臂套一条黑纱,以此寄托他们的哀思,以此表示他们永远听党的号召,不搞封建迷信。</p><p class="ql-block"> 车在莽原上驰,如海中驶的船,荡漾着劈开草浪。远处的农田里可见仨一群俩一伙的农民在耕做,用的依旧是那种很原始的劳动工具。人的头颅在草浪间或沉或浮。公路边偶尔可遇到一个放鸭的女童。</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本来要跟车给他小叔守灵的,但拗不过三个孝子,只好按他们的意见等着坐公共汽车赶往县城。公交车已换成跟城里一样款式的公交车,不像头几年那种用解放大板罩上帆布的临时公交车了。不但有座位,还不颠,有种坐船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坐公交先到了盘江县城。他急匆匆赶到火葬场,却是大门紧锁,任他怎么呼唤,也不见一个人影,连门卫房也空无一人。他妈的,国营单位的经营理念还没有变!他心里骂着,将目光从铁栅栏挡着的火葬场院里移到门旁的水泥柱子上,发现贴着一张作息时间表。奶奶的,早六点到十点人家才工作,周末还休息。想死也不容易,得挑人家上班的时候。他扫兴离开火葬场,到集市上买了一些吃的东西,沿着那条商业街,走过他家的戏园子旅店货栈,拐了个弯,走过他家的小乐天饭馆和大车店,一路向东走进城外的大草甸子。就是当年爷爷跟他促膝而谈的大草甸子。甸子已经不是昔日的甸子,曾经茂密的深绿色的碱草被稀稀拉拉的红眼巴草取代了,甸子上出现一块块寸草不生的碱疤癞空场,空场上敷着一层硝碱面,空场周边的草梢上吊着一个个指肚大的碱疙瘩。碱疙瘩马尿色,光照下有些晶莹。他选中一块碱疤瘌空地,撂下手里的东西,划拉一抱干草捆成梱,又捡了一兜干牛粪,经风吹日晒有些发白的干牛粪,都堆到选定的空地上,预备夜里取暖用。甸子上已经没有牛群马群了,零星的几匹马,被主人绊上腿在原地吃草。孟孙永泰眺望着公路,等候他小叔的灵车到来。草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他断定,爷爷已经客死他乡了。</p><p class="ql-block"> 草原的夜恬静异常。孟孙永泰等人围着篝火一边唠嗑一边烤魚,喝着烧酒吃着茶蛋猪头肉。县城里灯火辉煌,一片叫卖声,直到夜深人静才消停下来。</p><p class="ql-block"> 野灶对于老庄稼人并不陌生,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经常烧苞米黄豆土豆。通宵达旦夜以继日,他们也不以为苦,当年上江东打柴火就每天起五更爬半夜的。庄稼人没别的本事,隐忍吃苦耐劳方面更接近人类的祖先。他们饶有兴致地于旷野中围着篝火边吃边聊,即使没有思想上的交流,也有情感上的沟通,甚至可以说是种本能的自然表现。</p><p class="ql-block"> 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们就套车去火葬场门外排队去了。</p><p class="ql-block"> 孟孙思齐被火化了,连同他一生头一回穿的腈纶线衣线裤涤卡中山装尼龙袜三节头的牛皮鞋,都一起化为灰烬。连个棺材都没捞着,孝子们觉得格外遗憾。孟孙永泰非但设有遗憾之感,倒觉得他小叔很幸运。他认为,他小叔死后跟伟人有相同的经历,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他小叔的遗体被化了,周恩来总理的遗体不是同样火化了吗?没捞着棺材土葬算啥,在大厅运往炼人炉的途中,他小叔不是享受了殡仪馆的水晶棺吗?虽然享受时间短暂,毕竟也曾享受过。曾经短暂享受过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同样的水晶棺,他认为他小叔有灵应该感到自豪,而不会遗憾。曾经属于社会最底层的老庄稼人,应该知足常乐,不该有一丁丁的非分之想。孟孙永泰这个有癔症的人,想法跟正常人两路!像洛四河这样劳忙的人,正理应该陪人家下馆子,安排人家住旅店的,可他偏要人家陪着一起在荒野中整宿守灵。真是一个死爹哭妈的拧种!说好听的,也是个不习于俗,不苟于人的畸人。</p> <p class="ql-block">哈拉干吐村东的大道上,稀稀拉拉的行进着一群为孟孙思齐送葬的人。他们基本都是同样的动作——抿着怀,双手抄在袖筒里放在肚子上,低着头,缩着肩,躬着腰,缓慢沉重地迈动双脚,行进在淤满黄沙的大道上。队伍的最前边走着孝子孟孙有金,他双手执着从殡仪馆给他爹买的招魂幡在前开道。心情沉重,感觉招魂幡也格外沉重,举一会儿,情不自禁地扛一会儿,两条腿迈着有些艰难。唉,爹妈都走了,这个世上就没有一个贴心的人了。自施宫刑的他,此刻十分悔恨自己当年的轻率。他想,就算娶一个拖孩带崽的寡妇,不是也有个互相倚靠的人吗?紧随其后的是二弟孟孙有银,他怀里抱着一个三斤装的绿玻璃瓶子,瓶中装着他爹的骨灰。瓶口塞着的塞子被蜡封了,瓶颈上系着一条红布。他低头看着瓶子,心里想将来如何安置他的大哥,心里也很沉重。第三位跟进的是三弟孟孙有财,手里提着两个篮子,一篮装烧纸,一篮装供品。往后跟随的都是亲朋好友。孟孙永泰跟有金并肩而行。他左臂挎一个小篮子,是他爷爷亲手用细榆条编的。经年日久,小篮子被使得油光锃亮,泛着淡淡的枣红色。篮子空空如也,他却走几步往篮子里抓一把,然后甩臂扬手,虚拟着撒买路钱的动作。亏他能想出这种借用戏剧的虚拟动作。他心里话说,不管有钱没钱,心到佛知,不就是个形式嘛,一来安慰亡灵,二来给人看。几十年的改造,他早已养成事事小心谨慎的习惯了,并且潜意识存在着,往往不由自主。买幡的时候他就发现殡仪馆也卖冥币,但他不敢在哈拉干吐首开先河。殡仪馆还卖石碑石栏石匣和守墓的貔貅等物呢,咱哈拉干吐能用吗?相时而动趋吉避凶,到啥时候说啥话,不能乱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出殡的队伍由哈拉干吐的东岗子缓慢地移到北岗子的乱坟岗子,脚下的流沙松软,一踏一个坑,抬起脚时,竟又瞬间被沙填平了。不知道哪儿来的沙子,几年的工夫就把村子四周良田沙化成寸草不生的荒漠。岗地不能种了,人们只好开垦东洼子的甸子了。乱坟岗子真叫个乱,横不成行竖不成列的坟包几乎被沙子吞平了。仅存的小坟包还没有从前生产队往地里送的粪堆大呢。一个粪堆能装两土篮子,小坟包装一土篮子怕是还不满呢。坟头上连一只乌鸦都看不见了,大概因为这里已经觅不到腐尸或死鼠了。乌鸦只好到甸子上寻找草籽、马粪、猪粪果腹了。</p><p class="ql-block"> 别看坟包包零乱不堪,又没墓碑,但孟孙永泰能清楚准确找到他家的一座座坟茔。因为他家的每座坟都是他亲自调的相口确定的位置。他先到爷爷奶奶小奶奶合葬的坟前磕了头,告诉先人他把他小叔送来陪他们了。坟里埋的除了奶奶和小奶奶的尸体,还有他爷爷的遗物。爷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让他不由得唏嘘涕零,用袄袖子擦了泪水,又到他爹娘的坟前磕了头,对他们心语道:咱们不叫地主了,统一称为农民了。之后调调相口,在他父母的坟对面确定了位置,用捅锹挖了一个东南西北走向的一个小坑,吩咐大伙挖个一米多深的长方形墓穴。</p><p class="ql-block"> 庄稼人干活不藏奸也有窍门,一锹捅下去,就能挖到锹拐子深。三两个小伙子瞬间就挖出来一个壁如刀切的一米半深坑。孟孙永泰跳进去,用脚把坑底蹚平,双手在北边修出一个土塄,接过有银递给他的装骨灰瓶子,将瓶颈轻轻枕到土塄上,对他小叔说:小叔,你就在这头枕北岗子脚冲盘江安息吧。说罢双手撑住坑沿,一个引体向上出了墓穴。叫有金先埋头一锹土,随后大伙又把先前挖出来的土填回去,取周边的沙土攒了挺大的坟堆,又在坟尖上插好魂幡,压上给闫王爷的纸钱,孝子们齐跪坟前给逝者磕了头,化了诺大的一捆纸钱,齐活,葬礼结束。来坟茔地的人不能空嘴回去,每个人喝了一口烧酒,吃了一块饼干,打道回府,去事主家吃席去了。</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没有跟大伙一块回去,说他要陪他小叔多待一会儿。他盘腿坐在小叔的坟前,举起酒瓶子把酒徐徐倒在地上说:小叔,你平常好这口,今儿我就陪你多喝几口。你就着这些供品喝吧,都是你过去梦里想吃却不能吃到的新鲜玩意,你看看,有大红苹果,大香蕉,大鸭梨,甜蜜桔,还有杂瓣果子槽子糕牛舌头饼子……</p><p class="ql-block"> 他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感慨小叔活着的时候口挪肚攒舍不得买舍不得吃,如今买了摆在坟前又有何用?他对瓶㨄了一口烧酒,破涕为笑说:听说你总偷偷买水果给你的宝贝孙子吃,买啥都买一个,自己闻闻味就给孙子吃了。老了老了,你咋学得贱特特的啦?我知道,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个穷字让你舍不得。小叔,你是听到摘帽的消息百感交集激动而死,还是大喜过望乐极生悲?张三牛子狗屌不是的闻化大夫,鼓求了大半宿也没弄明白你是得了脑出血还是得了脑栓塞,稀里糊涂就让你见闫王去了,你说你死的冤不冤?说大夫治得病救不了命,闻化这个狗屁赤脚医生根本就治不了病,他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孩子能当了大夫?那个庙里都他妈的有屈死鬼!</p><p class="ql-block"> 他自己又㨄了一口酒,也给他小叔往地上浇了一点儿。也许,他小叔地下有知,正张嘴接着吧?他扒了一个香蕉咬一口嚼着,另一半插在坟前说:你吃这香蕉吧,甜滋滋,软乎乎,对你没牙的撇子。小叔,咱俩虽是叔侄辈分,却有手足之情。小时候你就胆子大主意挣,我头一回喝烧酒还是你领我去咱家酒窖里偷喝的呢。咱俩都烂醉如泥了,你的屁股挨了爷爷的板子,我却闹了个协从不问。我头一次抽烟,还是你硬塞给我一支哈德门香烟呢。呛得我我连咳嗽带放屁,又淌鼻涕又掉泪的,你到好,有模有样的口鼻冒烟。上学的时候,我喜欢读诸子百家,你喜欢演义小说,好像你看的第一部小说就是《封神演义》吧?我就纳闷,什么老子、原始天尊、通天教主的,谁有哪些徒子徒孙的,你咋能记得那么清楚?如果机缘巧合让你当个说书艺人,你保证比单田芳、刘兰芳还厉害,如果你当个作家,说不定你就能写出《大秦帝国》、《漢王朝演义》。你呀,绝不可能是一个窝窝囊囊的庄稼院老头……命运,使你不能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做出你该做出的事。悲哉小叔!痛哉小叔!悲哉命运多舛的人!</p><p class="ql-block"> 孟孙永泰跟他叔边喝边唠,不知不觉喝干了一瓶烈酒。他酩酊大醉了,趴在他小叔的坟上睡着了,沉年往事,一股脑地涌进他的梦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