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小小说）

恰恰

三明白家要来客人了。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邻村三明白的老战友，老故交，自己妻子的原配丈夫小高。

小时候我问过大人，为什么都管那位三爷叫三明白，大人们说，三明白年轻的时候当兵，当国军，回家之后就有了这个口头禅：不管是母亲吩咐什么事还是生产队长安排啥农活，或是大家一起聊天，他总会答上一句；“明白！”加上他在家行三，所以大家就叫他三明白。已经叫了好几十年了。

小高自幼父母双亡，家里也没有兄弟，临去台湾，他把已有几个月身孕的妻子托付给三明白。小高紧紧攥住三明白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三明白只说了两个字：明白。

那时三明白家已败落，家徒四壁。三明白领回来一个现成的媳妇，母亲自是心满意足。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三明白的儿子也近不惑，早已娶妻，有一堆孩子。

一天，三明白接到大队部转来的一封信，小高要从台湾回来了。他在台湾已有家室，这次自己回来看望他们。

儿子请来了村里最好的木匠，打了一张新床，用花纸装裱了卧室的隔断，室内顶篷上的旧报纸撕掉，换成条纹光裱纸，两扇大门刷朱红大漆，贴上了一副新对联：

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横批：修善修德。

儿媳亲自坐镇监工，一会儿嫌油漆起泡了，一会儿嫌对联贴斜了，一切都让她满意才好。家里收拾得像要娶亲，那可是为了迎接她只听说过的台湾公爹，他丈夫也未曾谋面的亲爹呀。

这天大清早，三明白一家就从梦里醒来了。一家人穿上了最拿得出手的衣服。儿子打开朱红大门，跟着跑出去几只鸡，那条黑狗跑到西墙边的梧桐树边撒了尿，随后也跑出门去了。一家人停了农活，把院子又扫了一遍，矮饭桌上摆好了茶叶和点心，窗台上晒的鞋子也收起来了。

汽车停在了胡同的南头，车上下来一个戴眼镜的高个老头，小高已然成为了老高。三明白两步三脚地赶到近前，两人先是握手又是拥抱，口里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三明白的妻子一早就在里屋的床上干坐着，早上也没有吃进饭。这是一个长得娇小的细皮嫩肉的小脚女人，据说村里没人见过那么小的女人脚，是真正的三寸金莲。

平日里三明白不让她下农田干活，只在家里烧火做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村里好多人甚至都没见过她。

她在床上坐着，一动不动，小脚悬在半空。

高老头甩开长腿，几大步就来到了里屋，上前抓住妇人的手，低低地唤了一声：“三姐！”就摘下眼镜掏手绢擦眼。三明白把房门轻轻掩上，让儿子媳妇都退到了外屋。

这会儿，七邻八舍的女人也找了种种由头赶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还有几只爱凑热闹的小狗。

高老头给三姐和儿媳各送了一枚金戒指，给三明白和儿子各送了一只铮亮的手表，还带来了一台大彩电。孩子们和邻里百家都分了一些糖果。高老头对三明白说，这几天再约约邻村其他战友，一起吃个饭。

一家人怎么住是早就商量好了的。高老头自己睡里间的新床，其他人平时睡哪儿就睡哪儿。可到了晚上，儿媳不同意这样的安排。

儿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三明白家庭成分不好，加上又当过国军，儿子三十多岁才娶了这个拖油瓶的寡妇。她认为这老头带了一个大皮箱外加一个小皮箱，里面装的肯定不止那两个戒指和两块手表。她觉得她有义务保护他们家的财产。她让丈夫和亲爹一起住，丈夫不同意。于是，她就在高老头的新床旁边打了一个地铺，她睡地铺。

转天是福镇大集，离村五里地，是当地最大的集市。高老头表示自己很想再去那个大集看看，还说有两个同学就住在福镇。

儿媳坚持要陪着去赶集，说集市上小偷多。潜意识里，她觉得高老头还有值钱的东西，担心他送给别人。

正是掰苞米的农忙季节，集市上并没有多少人，河滩里的骡马市更是空空荡荡，牛们都在家忙着运输玉米秸呢！高老头没有找见那两个同学。他在肉摊前割了一块肉，又转回来买了一些青菜，然后他们就回家了。

回程的时间眨眼就到了。这几天，高老头的话很少，似乎有些话说了他们也不懂，只好自己沉默。

临走，高老头握着三明白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这些年，你照顾他们母子，太不容易了……你受了很多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好好保重身体。然后他又和他的三姐告别。在他的内心深处，三明白就是他的三哥，三哥的妻子就是他的三姐了。

高老头的两只皮箱终于空了。儿媳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后，高老头再也没有回来过。

转眼又过去三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