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纪事（26）牵挂

贺明学

　　翠接受去年水灾的教训，改种春西瓜，麦罢开园。正值五黄六月天，炎炎的阳光照耀着白花花的麦茬地，熠熠烁烁，只有翠家的一搭绿地，躺满滚圆的西瓜，很养眼。几个村妇谨慎地蹚着瓜秧，摘的摘，背的背，湿透的衣服箍在身上，热得直喘粗气，等卸满两车瓜，累得肩膀酸疼，身子骨像散了架，一屁股蹲在地头，许久才缓过劲来，开着玩笑，夸翠能干。翠坐下来，脫一只鞋垫到屁股下，用遮阳帽呼哒呼哒扇着热气和她们应和着，心里像红红的瓜瓤一样甜。她望望地里蹒蹒跚跚梳理瓜穰的公公，又扭脸望望桥头，渴望能突然出现牵挂人的身影，因为，好几天不知他的行踪了，自己又不好意思问。

卸瓜的人领了钱散去。翠和公公起身清理卖瓜现场。当地里的虫艺儿嗞嗞啦啦混唱的时候，一辆汽车嘎然而至，翠猛抬头见二楞和伙伴立在地头。她微笑着匆匆走过去，见二楞面色木讷，心里有点纳闷，便顺手摘个西瓜，手起刀落，托起红沙瓤的瓜牙让众人解渴。看着他们拘束的表情，不由地试问二楞道：“有事了？”二楞喃喃地说：“被骗了。”翠心里咯噔一下，展展眉，定定神，催促道：“快，吃瓜、吃瓜！”

翠心里明白，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

二楞的伙伴善解人意，吃完瓜，歉意地打声招呼开车而去，留下二楞帮翠收拾电子称、塑料袋等物件。翠若无其事，有说有笑，二楞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

　　晚饭后，老刘蹲在大门口歇脚，怔怔地揣摩着二楞的言行。翠心里也一直犯嘀咕，嘴里不说，心里焦急。她想去看看二楞，自己去，又怕公公见了心里难受，便来到公公跟前低声叫道：“大，走，去看看二楞，咋被骗了。”听翠一说，老刘应声起身便走，翠随踵而去。

路口的电线杆下一团亮光，飞虫在灯下乱纷纷。拐过路口，便能看见二楞家的小楼，门窗敞亮，四间二层，出厦悬窗，白墙蓝瓦，中式风格，彰显着时代气息。

以前，二楞家穷，没人给二楞说媒。庄户人家肯下力。近几年，时来运转，二楞常常和清泉一起外出打工，他大种地、喂羊，收入也不菲，家境慢慢缓过劲来，日子还算殷实，就是缺个媳妇。最近，也有人给二楞提亲，女方有带孩的，也有没接过婚的，二楞好歹不见，他大一气，任他去了。翠心里知道二楞在想啥，这常常也令她心烦意乱，心里活活落落，总是搁不下二楞。翠看到二楞家，不免思念起清泉，思考起自己的未来，情绪阴沉沉，忧伤的情绪爬上心头。

翠和老刘的到来，出乎二楞父子的意料，慌忙让坐倒茶，让烟点火。翠看着他父子兴奋而紧张的表情，心生悋悯，难过的低下头。清泉出事后，翠来他家的机会少了。缓一会，翠抬头扫视一圈客厅，屋里像换了精气神，添台大电视，换套沙发和茶几，还摆放几盆花草，显得客厅既宽敞干净又气派，顿增了生活气息。

老刘挨二楞爸坐下，点上烟，大家围着茶几静静地听二楞讲述受骗的经过。

麦罢的一天傍晚，二楞刚从地里回来，就接到刘能的手机，“弟，来我这喝两盅，给你商量个事。”那厢是刘能兴奋的邀请声。

“啥事？”

“过来再给你细说。一会刘好也过来。”

刘能和刘好是二楞的邻居，两人都不傻，一转眼一个点。

几杯酒下肚，仨人晕晕乎乎。

刘能眨眨眼，结结巴巴步入正题，一本正经道： “兄弟，我今年在A县承包了50亩地，光麦季净赚4万。那才叫挣钱容易，比外出打工强多了！”

二楞和刘好好奇，怔着眼听他喷。

“我那有个朋友，包了300多亩地，外边又有大生意，忙不过来呀，国家的补助款也赚到手，地，不想种了，想转给我，一千块一亩。恁知道，我才盖好房，那有那么多钱呀？我想了：有钱大家挣！二楞有收割机，刘好有拖拉机，咱包两年就够花的了！”刘能给两人画张大饼。

二楞怔怔地、疑惑地问道：“靠谱吗？”

“咱又不是外人！我才蹚过的水，走过的路，还能骗恁？不信，明天一起开车去看看！”

第二天，仨人开车来到A县。刘能的朋友热情地喊来村支书陪同，让他仨在地头，翻翻一张张承包合同，指着眼前的两方地道：“看看这地，平不平？肥不肥？全是粘土！这麦茬子，莛子粗！”

仨人信以为真。谈好了地价，当场签了合同，300亩，35万元，款到合同即生效。

席间，村支书看看二楞实在，吞吞吐吐地说：“把钱打给我吧，我帮你们腾地。”

刘能的朋友立马反驳道：“哥，我的合同我的地，得打给我。”

村支书又喝了两杯，晕晕乎乎道：“我醉了，不奉陪了，下午还有事，先走一步。”

二楞说到此叹道：“那几天我也有点疑惑，经他俩再三劝说，就迷迷糊糊兑了10万块钱。”

二楞爸打圆场，“这些年，你在家的时候少，不知道现在农村的水深浅，人情世事，大不如从前！”

老刘和翠默默地听着，不时抬头看看二楞悔恨的面色。

二楞继续道：“几天后，我们去量地，村民不叫量。说他们没有收到今年的土地承包费！

我们去找村支书协调，村支书一碗水也难端平。我们又去乡司法所打官司，司法所派人来调解。

调解那天，村委会院里乱哄哄的集满了人，情绪激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人越集越多，挤爆了院子。

村委会门口挂了好几块牌子，职能再多，也不顶啥用！

村委会里坐有支书、调解员、村民代表、刘能的朋友和我。

刘能的朋友推责说：你们打给我的款我全部支给村民了，村民不让种地责任不在我。村民戗道：你三年没给承包费了，这钱，算前年的！他仨没给我们钱，我们不给他们地！

多边僵持不下。我们仨人要求退款。

刘能的朋友肯定地说：钱支出去了，没钱退！这几年种地和生意都不赚钱，赔的只剩裤衩了！村西还有百余亩岭坡地，不太平整，给你们种三年，别的真没啥好法了！要不然，先欠着，等有钱了再还恁。

我们仨人无奈，只好退让一步，好地换岭薄地先种着，这就签了调解协议。亏不亏？”

屋里静悄悄的，翠和公公替二楞难过，也没啥好主意。

二楞越说越气，猛然提高嗓门道：“更奇葩的是，我们昨天去认地，俩老头霸住路不让过，说：你们租地没租路，得拿过路钱。我们去找村支书，支书来了，他们吓走了，支书走了，他们又来劫路，死缠活缠不让过，气不气人！我们赌气，打110，110回话说，这是经济纠纷，不属他们管。我真想重重地捶他们一顿。出门在外，强龙不压地头蛇，憋气忍了，每人给20块钱完事。”

翠知道二楞心眼好，心眼好有时更容不下不平事，担心二楞的火爆脾气一上来，戳出点事端来，便奉劝道：“初干事，没经验，吃一堑长一智，就是打官司，不知打到猴年马月，赢了官司也不一定能要来钱，那地权当水淹了，天旱了，欠了收成。再想别的挣钱门路吧。”

有翠在，二楞收敛了情绪，只好自认倒霉， “现在干事，真麻烦，一牵涉到钱，人心就琢磨不透了，稍不留意，就栽个跟头！”

老刘安慰道：“在家，一部分人，没啥挣钱门路，还想光棍，就耍赖耍横，生存与道德间，生存是王道，就顾不得脸面了。像这样不平的事，业着打官司，一辈子也打不完，不如重来。”

翠看看二楞接话说：“做生意有赚有赔，也别太伤心！能退就退出来吧，认赔了。听说青年场秋季往外包地，你还想种地，就包百十亩，地近人熟，家里人也好给你帮帮忙。要用钱，俺卖瓜的钱闲着，可拿去用。”

翠说罢，望望公公。

“是呀，在家除了收收粮食，包点地，别的生意还真不好做。”老刘惋惜道。

二楞听罢，心里热乎乎地，对翠和老刘更加敬重。

　　辞别了二楞父子。老刘疲惫地晃动在回家的路上，他弓腰驼背，步子低沉，行动迟缓，在思想着咋帮帮二楞。翠跟在身后，回头望望二楞家那片灯光，再望公公的背景，心里充满彷徨和忧伤，感觉自己像迷失路口的羔羊，惭愧又不知所从。她怜悯地盯着公公，喃喃道：”这两年也让你受苦了！”心里有点酸，有点堵，又有点无奈，不由地想起清泉外出前的那天晚上：她默默地依在清泉的胸前，清泉用手臂圈住她的肩，声音幽幽地说：“我在外边不怕吃苦，受罪，就是放心不下宝和你，也放心不下大和妈！”他以央求的语气嘱咐道:”大、妈老了，离不开人，你抽空多到她屋看看，端碗饭，倒点水，帮她洗洗衣裳，也算替我行孝了，我感激不尽!”

清泉愧疚的泪水滴在翠的脸上，虫爬的一样，热热地往下滚。翠仰起头，抬手轻轻地给清泉擦去泪水，嗔怪道:“你说啥呀！你把我看成啥样的人了？你在外边为家里受屈受苦，我就是铁打的心也会被熔化呀！”清泉把她搂得更紧了，下颏抵住她的头久久无语，泪水越过她的发梢，滴滴落在被头上。

现在，翠无论到哪，就是放心不下公婆，怕辜负了清泉的一片情义。

翠擦擦眼，抬起头，望望天空，空蒙深邃，稀疏的星星在闪烁。她的心碎了，“清泉，我好想你呀！想你！你在那呀？你把我撇的好苦呀！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像宿在风雨飘摇中的一只鸟，无依无靠，你说我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