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石/江南记忆之(捌)

瑞不可挡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纸短情长,写不尽我对江南,对岁月的感慨!</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灰腰人</b></p> <p class="ql-block">差点,我就记不起江南老家也是有小名“灰腰”的了。</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最开心的事莫过于走亲戚了。在姑妈家、姨妈家、舅妈家享不尽的自由自在,享不尽的好吃好玩。我在得最多最长久的是公平坝外的三姑妈家。不,不!应该是姑爹家,在我心中姑妈永远是江南人,家一直在江南。唯一扫兴的就是坝外的那些叔叔伯伯们总是喜欢逗我,拿我开玩笑,问我是哪股的人?我说是江南人。他们说不是,是灰腰人。然后不顾我的挣扎,故作着掀看一下我的后背,肯定我就是灰腰人,说腰都灰着呢。坚强和倔强的时候,我就歇斯底里的跟他们辩解我就是江南人,江南人,然后对着他们呸一口唾液赶紧跑回姑爹家。回到家,我禁不住伤心哭了,还有些许的害怕,就问姑妈我是哪股人,要姑妈帮我看看后背,腰是不是灰着。姑妈把我搂趴在膝上,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说:白生生着呢,一点不灰,你是江南人,我也是江南人,我们都是江南人。</p> <p class="ql-block">搞不懂公平坝外那些叔叔伯伯明明是喜欢我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糖果都毫无保留的分享给我,却也总是喜欢逗我,说我是腰灰的人。虽然我更愿意相信姑妈的话,我们都是江南人,然而后背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挥之不走。</p> <p class="ql-block">在坝外,每当与小朋友闹别扭拌嘴的时候,他们也会说我是灰腰人,腰灰着,那时我以为是诅咒人的话,像在江南家小伙伴们对骂你是鼻涕虫,你是瘌痢头一样。于是回到老家,遇有跟小孩,甚至大人斗嘴,我以为掌握了回击的新武器,也骂他们是灰腰人,腰都灰了,竟引得整个高客上都哄笑起来,笑得鼻涕口水,脚都站不稳的那种。瞧着这样的阵势我就认得我输了,可是懵懵懂懂不知道输在哪里?很是怀念那些可以肆无忌惮地一无所知的年纪,所有的事不用都要问一个明白。那时,“灰腰人”一样的疑惑一天或许会遇到无数个,大多时候睡一觉醒来已然忘记了,有的疑惑随着年龄逐个自行就明了透彻,也有的一直疑惑至今却是难得糊涂。</p> <p class="ql-block">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我走亲戚的心动和行动,在曲石三姨妈家,江东银杏村大姑爹家,那里的人一样的叫我灰腰人,一样的要看我的腰。有时,我竟无所谓起来,任凭他们叫,反倒是他们一下子就没有了开玩笑的兴致。偶有在路上走着,突然被喊叫“灰腰人”,刹时也会有被洞穿了生理缺陷的窘迫感和被扒光了衣服的羞耻感,往往是走过路过后也就若无其事了。</p> <p class="ql-block">大概是上小学了吧,从爷爷口里知晓,原来亲戚家村人说的“灰腰”实则是灰窑,江南自然村在50年代以前是叫灰窑的,之所以外村人把灰窑人叫成灰腰人,就是要通过这样口舌之快,增添一些乐趣和笑谈罢。把灰窑叫为江南,就像铁蛋、眯捣一样上学后起了个好听的学名一样,爷爷解释着,我就似懂非懂了。</p> <p class="ql-block">原来江南也是有小名的,叫灰窑。</p> <p class="ql-block">我是灰窑人,你也是灰窑人,我迫不及待的告诉姑妈。</p> <p class="ql-block">灰窑,打我记事起就遍布老家的旮旯角落,周家的白崖子头、后排的周家后头、钏家的水井河到处都有。一直以为它跟家里的锄头、篮筐一样就是支撑村民们养家糊口的一件家什。也看见人们围绕着它一年四季无休无止的劳作,出山入箐砍烧灰柴,到江北场坝驮烧灰石,昼夜不分的添柴凑火,出窑,售卖。不想,竟也承载着一段历史、一份情感,承载了老家的前世今生。</p> <p class="ql-block">明朝正统年间修建腾冲石城,官军在老家址建窑数十座,专门烧制石灰,供石城建设,窑称之为“灰窑”,因窑而名,江之南岸的村寨被叫做灰窑。江之北岸另是名为灰窑厂。</p> <p class="ql-block">灰窑,因老家而生,老家因灰窑而名。</p> <p class="ql-block">一开始,石灰生产为官办,由官府统购统销,至明末放开民办。在明、清和民国时期,掌握石灰窑的多是灰窑的大户,有实力打窑、雇工,有马帮搬运原材料,运输产品。解放后,石灰窑收归生产队集体管理,此时,生产石灰的灰窑依然是灰窑,而作为地名的灰窑却是已更名为江南,灰窑人已然成为江南人。在土里刨食的年代,老家的人们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奔腾不息的龙川江水从村子下面的峡谷流过,而在缺雨少水的火山灰土地上耕作出的农作物却是收获寥寥无几。依托龙川江南岸火山土地上生长的云南松,北岸得天独厚的石灰石,人们在石灰窑里烧出石灰补贴着生活所需,让老家人们安然渡过一次次难关,更是通过灰窑石灰让老家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村庄被更多的人知晓。</p> <p class="ql-block">窑烟滚滚,马铃声声。那时老家的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石灰窑,都有自己的马帮。年轻时的爷爷,三外公就已经是马帮的马锅头之一了。虽叫马帮,架鞍驮重的却是骡子,在马锅头带领下,一路浩浩荡荡,往东,驮载着石灰的马帮穿过被誉为南方丝绸古道上“关津锁钥”的灰窑桥,吆过马路口,近一点的送达瓦甸街,稍远一点就是江苴古镇,继续前行就得经过南斋公房翻越高黎贡山抵达保山。向南,近一点的,翻过长岭山送往草坝街,送达腾冲城。当时,政府为支持灰窑石灰产业专门在城里的渣筋巷划出一段街面供灰窑人售卖石灰,供马帮打尖歇脚。往西,沿着蜀身毒道过顺江翻越大河垭口送达古永,基本就不再前行,前方是出甘拜地、密支那了。在蜀身毒道上,驮负着石灰的灰窑马帮以及赶马的“灰腰人”已然是当时一道独特的风景线。</p> <p class="ql-block">很长一段时间,灰窑石灰不仅要满足腾冲城乡建筑、建设需求,还需供应腾冲糖厂、滇滩铁铲、大洞铅矿、腾冲化肥厂等县内企业以及梁河糖厂、盈江糖厂、遮放糖厂等外县企业的原料需求。虽然,马帮已无法达成这样的使命,灰窑,灰窑石灰,“灰腰人”却已是声名在外。</p> <p class="ql-block">马蹄声声,由远而近。古道悠悠,在灰窑桥白崖子石块上踏下的深深蹄印,虽历经岁月沧桑,依然不曾磨灭。</p> <p class="ql-block">马蹄声声,由近而远。爷爷从一个年轻的马锅头成为了爷爷,三外公成为了外公,母亲也从坐在石灰驮子上赶腾冲大街的黄毛丫头成为了我的母亲。</p> <p class="ql-block">靠山吃山,种田吃田,烧石灰的灰窑人吃不怕苦和累。老家的农事一直很重,村里人一年四季总是有干不完的活,春耕秋收,老家没有灌溉水的土地便荒芜起来。来不及体验颗粒归仓的喜悦,母亲便又拿起砍刀准备着烧灰柴了,蓄了两三年的松枝被砍下树,在干冬的阳光下晒干,然后被人挑马驮到灰窑前堆起备用,在雨水到来之前从江北场坝驮运来石灰石,请专业的村民装窑,然后是接连三天三夜不停歇的柴火烧炼,一块块石灰石最终变成了石灰。出窑,把石灰搬运到雨水淋不到的地方储存好,母亲方才敢松一口气,而此时帮忙烧灰的人们已经都是灰头灰脸了,大家相互拍打着后背的灰尘,打趣着:真正是灰腰人了。</p> <p class="ql-block">得益于老家高质量的石灰石和老家人代代相传的烧石灰技术,烧出的石灰洁白细糯无杂质,所以众口皆碑。在那些抓钱致富渠道局限的年代,靠着一窑石灰,家里添置了第一台彩电。靠着石灰,老家人们实现了一个个愿望。追溯那些在商业上功成名就的“灰腰人”,无不有着灰窑的影子,第一桶金无不来自灰窑,来自石灰,有的后来又增加了灰窑水泥而已。时至今日,灰窑石灰仍是城市发展和乡村建设中不可或缺的材料之一,仍然还有那么一群“灰腰人”在腾冲城各条街巷,角角落落经营着石灰水泥铺子,比如在饮马河石灰水泥销售一条街,“灰腰人”依然在传承和坚守着,与昨日同行,与明天共舞。</p> <p class="ql-block">中学时代,读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那时就有了豁然开朗的感同身受,由衷的为灰窑骄傲,是它成就了《石灰吟》。</p> <p class="ql-block">追古抚今,灰窑更成就着老家,成就着我的童年。如今,灰窑犹在,然而无论何处再也没有人喊叫我“灰腰人”了,偶尔在梦里有,醒来已是泪满襟,够手抚摸一下后背和腰,摸不出是否跟卧龙桥下面石轿子一样的灰色,摸起来却是一样的硬挺。</p> <p class="ql-block">难怪我行色匆匆半辈子,却一直走不出老家,原来从呱呱落地那天开始,我就背负着老家的名字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tbc</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