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的味道

祝洪胜

　　乡音无改鬓毛衰

乡音的味道

祝洪胜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每次回老家，脑子里就会不自觉地蹦出《回乡偶书》这首诗。就像是条件反射似的，车子一驶入村东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就在耳畔萦绕。

　　“乡音无改鬓毛衰”。我自十多岁离家外出求学，至今已四十多年矣。四十多年来，乡音一直未改，仍然是诸城方言、北乡口音；但，确实已“鬓毛衰”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如花木一样，依季节而成熟；成熟到脑门铮亮、两鬓斑白。略感欣慰的是状态尚好，依然是腰板笔直，精神饱满。故乡的俚言俗语尚能清晰地镌刻在脑海里，留存在记忆中。

民以食为天，故乡的俗语在饮食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农村生活相对艰苦。煎饼、窝窝头当家。窝窝头我们称之为“啪（pā）谷”,两手揉拍，使之外圆而中空，所以亦叫“窝窝头”。啪谷分地瓜面窝头、玉米面窝头两种，前者色黑，味粘而甜；后者色黄，味散而香。

逢年过节或请人来客改善伙食，主要是水饺、面条。即“迎客的饺子，送行的面”是也。水饺俚语“馉馇（gǔzha）”，馉馇有两层意思，一是指水饺，二是指“馉馇汤”。馉馇汤学名“疙瘩汤”，实际是小面疙瘩用开水蒸煮而成。面条称“面汤”，面汤即汤面。汤，开水也。面汤，即用开水所煮之面。

过年，蒸饽饽、炸香油馃子。“饽饽”普通话曰：馒头。而在我们老家，馒头分两种，一是圆的，叫“饽饽”，过年蒸饽饽取其团团圆圆、圆圆满满之意；二是方的，称：“卷子”，用刀切割而成。因速度快，比揉饽饽简单，故公家单位大都蒸“卷子”。所以，乡人皆曰在外工作或吃国家粮的为“吃大卷子的”。香油馃子现在统称为油条，不过，油条大都是直的，而老家的香油馃子是环形而中空的。为啥是中空的，为的是过年出门，放在箢子里充数占地方，装门面。

诸城方言虽属地方俗语，但山东为孔孟之乡、礼仪之邦；诸城系齐鲁古邑，虞舜故里，人文底蕴极其丰厚，儒家文化源远流长。“至今东鲁遗风在，十万人家尽读书”。因此很多俚言土语含有古音、古义。乍听起来略有点土气粗俗，形之于文字则典雅古朴。

生病或不舒服，诸城方言称“不愉作”。此俗语，大致有三种写法，其一：大部分人或网上均称为“不愉作”，愉作是表示舒服、舒坦之意，不愉作即不舒服。其二：张崇琛教授之文章，书为“不语做”，意即：生病了，不语也不做；其三：有少部分人写成“不汝阔”“不熨帖”等。

没有时间或时间不够，俗语称“不拢卦”。诸城为文化古城，自汉以来便有研读《易经》之传统，乡人遇有疑难辄求高人“拢卦”，拢卦者，占卜也。倘若“不拢卦”，即表示没有时间。

央求别人或托人办事，神态谦卑举止自贱之状，俚语为“蹀躞（dié xiè）”。少时，村人当兵、上学或央求别人购买紧俏商品，时时就会出现讨好、谄媚之“蹀躞”场景。唉！有求于人，心理上自然就低人一等，矮人三分，行为举止更是谦卑得无以复加，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对方，事情办砸。这时，村里“愤青”往往就出来挖苦：“你看你蹀蹀躞躞得下贱样，浑身没有四两骨头！”求人，既要作践自己讨好他人，又要遭邻人的冷嘲热讽，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晓得。求人难矣！

事情大致确定或把握性很大称“诡吊”。小时候，某个学生学习好，老师鼓励，家长欢喜。村里人便随声夸奖道:“这孩子考个学没有诡吊”。

反之，事情无把握、不确定谓“二乎”。如：这孩子学习了了（一般），考个学二乎。另：张崇琛教授从古音、古义等方面考证：“诸城方言谓事情之不肯定、无把握曰‘贰护’。”

诸城方言，男孩称“小厮”，女孩曰“小嫚”。小时候，农村重男轻女，谁家添了个男孩，便满街大道地嚷嚷，生了个带把的——小厮；哪家生了个女孩，就一脸愁云地抽泣，生了个赔钱的货——小嫚姑子。

小孩或年轻群体称“小党（dàng）子”。爷爷有四个孙子、四个孙女。小时候，我们去偷爷爷的香油馃子，爷爷发现后，常常嘟囔，都是你们小党子地作捣（捣乱，干坏事）。

小孩不听话、吵闹、没规矩称“不慎检”。意即不能自我约束、检点。小孩捣乱、做坏事称“不中（zhòng）人”，中，达到。“不中人”意即达不到做人的标准。谁说诸城话俗得没谱、土的掉渣，没有文化内涵。从此点看，诸城方言含有古义，有重礼仪、尚齿让的文化传统。

我自小生活在农村，上坡，下河，粘蠽蟟，扑蚂蚱。到河滩上挤扎人，到墙角下摘牵牛（花），到畦垄边寻菸有，到田地里刨花生。对一切的沟沟沿沿、花花草草熟悉而亲近。就连他们带有浓郁的地方气息的“土名”，也倍感亲切。

　　龙葵，诸城方言曰“菸有（yānyou）”:农村地区常见的野葡萄，来源于《诗经》中野葡萄的古称。菸有果，真有点像黑葡萄或蓝莓。黑黑的，紫紫的；含在嘴里，酸酸的，甜甜的，是我们小孩子最喜爱的天然野味——免费水果。那时，农村生活困难，葡萄谁舍得买！蓝莓，更是稀罕物，听都没听过。孩子嘴馋，翻坡越岭，上沟下崖：田垄根，荒阡沿，河滩边……到处寻觅菸有及小屎瓜。“小屎瓜”学名“马泡瓜”，名虽不雅，味道却极好，脆生生、清香香。同菸有一样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是孩子们天然的原生态“水果”。只是“菸有”二字写法不一，有“焉有”、“燕莜”、“焉油”、“嫣油”、“烟油”等多种写法，至于那种写法最“正规”，最“上得了台面”，只能有待专家来印证了。

俗语“挤扎人”,就是“抽茅草芽儿”。春天到了，大地披上了绿装。茅草也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伸出了细细的、嫩嫩的绿芽。然而不幸地是，刚一露头，就被抽拔而去，成为孩子们腹中的美餐。不但茅草芽是美味，其父茅草根也是一宝。茅草根，白白的，胖胖的，嚼在嘴里，甜润润的，甘滋滋的。茅草根还是一味中药，补中益气。然，孩子们喜欢茅芽，更喜欢风和日丽的春天。孩子们嚼着软软甜甜的茅芽儿，在河滩边，在荒仟上，在和煦的春风里，追逐着，嬉笑着，期望着……

牵牛花，我们俗称“绛娘子花”。绛者，红也。喻花之漂亮如同身披绛色新娘子一样，娇羞楚楚，美艳动人。俗名好似比学名更有诗意，且更有文化内涵。

花生，俗称“果子”或“长生果”。“长生果”名字起得真好！寓容颜不老、长命百岁之意。谁说诸城话“土”，方言“俗”？诸城话很“洋”，很“雅”。是真正的兼收并蓄、典雅古朴。

诸城方言就是诸城的“乡音”“土语”，是原生态的地方语言。有的原汁原味地反映社会生活，生动有趣；有的则保留古音、古义，古朴淳厚。

故乡是游子的根，乡音是游子的魂，乡情是一坛陈年老酒，岁月愈久，味愈柔和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