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联(记实) ——写给儿孙们的记忆

池阳隐士

串联(记实) ——写给儿孙们的记忆

月禾

1966 年 9 月,学校正式开课。刚满十五岁的我， 走进贵池县杏花村中学初三(一)班的新教室，领 到了新课本，包括从未接触过的化学课本。但板凳 还没捂热,化学课还没上，学校就开始了停课闹革命。 要求每个班选派两名根正苗红、品学兼优的学生， 代表全县红卫兵到北京参加毛主席的第八次接见。 老师推荐了两位同学，没有我的份，我既惆怅又为 他们高兴——到北京去见毛主席，是多么幸福和光 荣的事啊! 

　　在六十年代的江南小县城贵池，人们除了能收 听路边的大喇叭广播外,也能听到一些小道消息:什么某地学校的学生组成红卫兵，有徒步去韶山的、 有徒步去井冈山的，甚至有徒步重走长征路的。又听说只要学校开张介绍信并盖上县革命委员会的大 印,就可以吃住行免费跑遍全国。于是，为响应毛主席“红卫兵应该经风雨、见世面，到大风大浪去锻 炼”的号召，在县政府组织的红卫兵代表团出发十 来天后，我们班十四位志同道合的同学，自愿组成 了“继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取继承红色传统意)， 连夜赶制旗帜和红卫兵袖章。第二天，我们就都背 着背包(一床棉被和备用布鞋)，挎着纸、笔、书 包、洗漱用品等(我还带了二十元钱)，准备徒步 串联了。 

　　有一位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老师，也想和 我们同行。同学中好几个人连县城都没有出去过， 火车、轮船长的是什么样都没有见过，而这位老师 是刚工作两三年的大学生，见多识广，比我们有经 验，大家很乐意和他同行。他建议我们不要徒步串联， 说那样走又慢又累，去不了几个地方，大家采纳了 他的建议。 

我们的第一站是上海。因为上海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又是工人阶级最集中的地方，他们的思想觉悟水平高，到上海去取经，应该有收获。

11 月 20 日，我们各自在家吃完中饭，背起背 包，走了一个多小时(那时贵池没有公交车)赶到 池口码头。因为信息闭塞，赶到码头时，每天一班到上海的大轮早已开走，只剩一班到芜湖的小轮。 无奈,我们决定从芜湖到南京、再到上海，于是我们坐上了小轮。小轮上满是人，有头上裹着毛巾抱着 孩子的妇女，也有挑着担子席地而坐的农民。我们 一行人挤在小轮后甲板的长条木椅上。虽然后甲板 因风大被帆布圈了起来，看不到沿岸风光，只听到 嘈杂的人声和轮船马达的突突声，但是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我们终于迈出了县城，出门看世界了! 

约莫掌灯时分，小轮终于晃晃悠悠开到了芜湖 码头。一下船我们就被芜湖红卫兵接待站的人接到 了工人菜馆的大通铺住下，每人发了几个菜包子以作晚餐。当晚，我们商量着第二天到南京，同去的 老师却提出了带我们游玩的建议，他说:“不到长城非好汉，不见黄河不死心，我带你们去看长城、看黄河。”他的提议遭到了我们的一致反对——我们是去取经的，怎么能游山玩水呢!那位年轻的老 师看着我们尴尬地笑笑,第二天就不辞而别，和我们分道扬镳了。像这样以串联的名义，去游山玩水的人也应该不少吧。 

此后，我们在芜湖红卫兵接待站的安排下，登上了去南京的轮船。在南京我们首先到中山陵拜谒了孙中山先生的石棺石像，又到雨花台瞻仰了革命烈士纪念塔。我看到有人在塔下的土里捡雨花石，也捡了几个做纪念。第二天，又瞟了一眼蒋介石的总统府和周总理住过的梅园。随后，在街头，我们看到一堆堆人蹲在地上互换毛主席像章，我还排队领到一枚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的纪念章。下午，我抽空到南京百货大楼，排队两个多小时，给我可爱的小弟买了一个色彩鲜艳、绳子一拉就嘎嘎叫着跑的小木鸭，相信他一定会喜欢的。

在南京住了三天后，我们来到市政府接待站， 排队办理到上海的签证手续。当我们排到接待桌前 时，听到桌子对面传来一串清脆响亮的童音。一个 身穿黄军装、背着黄书包的小男孩，在向接待站的 同志叙说他的困难。他说:“我今年九岁了，是九 月份从哈尔滨出来的，现在天冷了，我身上带的 5 元钱也花光了，想申请点补助费和一件军大衣。” 接待站的人看看他，笑了笑，和旁边的人商量了一 下，立刻批给他 20 元钱和一件军大衣。这个孩子接 过钱和大衣，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走了。我看着 他的背影，心里想，九岁的孩子串联能看懂大字报 吗?他能取到什么经呢?但他的大胆和乐观是值得 敬佩和学习的，起码他能在沿途看到的风土人情中 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也不失为一种收获。而他的 父母能放心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闯世界吗?就不怕 他走丢了或出意外吗? 

　　搁到现在真是不可思议。看看现如今的社会， 政府机构虽然健全，但“老虎”“苍蝇”层出不穷， 越来越年轻化，七零后、八零后像灯蛾扑火一样， 不惜以身试法，违法乱纪。管理机构多如牛毛，黄 赌毒、坑蒙拐骗诈却泛滥成灾，人们根本就不敢让 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对比之下，大串联是在各级 政府都瘫痪、公检法靠边站、当权派被打倒的无政 府状态下进行的。而那个孩子可以平安无忧地千里 走单骑，显得那么阳光，正好证明了那个时代社会的安宁和稳定，证明了毛主席的雄才胆略、英明伟大!他老人家运筹帷幄，文革初期就派出解放军，成立军管会进驻省、市(地)、县各级人民政府;派出军代表进驻全国各企事业单位、工厂、矿山、院校，形成了军爱民、民拥军的社会氛围，社会活动和谐、有序、安全。

签证后的次日早上，我们就往火车站赶，途中 吃了几个小笼包。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小 笼包，一口咬下去，满满的汤包油香令人回味，现 在想起来似乎还在舌尖上打转。此后，我们各自买 了些面包、饼干,准备在火车上食用。

走到南京火车站时，发现广场上人山人海，到 处挤满了要乘火车的人。怕走散了，队长要求大家 看着我们“继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旗杆走(广 场上人多，旗帜打不开，只能跟着旗杆)，随后我 们被后面的人推着挤进了人群，盲目地跟着人流走。 走走跑跑，一会儿听人说:“走，到东门去，东大 门没有锁，可以进到火车站月台。”大家就像潮水 一样涌向东门。东门进不去，又听说到西门可以进 月台，我们就又跑向西门。就这样，我们跟着人群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北地绕着广场跑。我跑着跑着，突然被什么绊倒在地上，队长紧跟在我身边，他眼疾手快，一把把我拽了起来。我感激地对他望望，心想若不是他立刻把我拽起来，我可能就被后面的人踩成肉饼了，想想真是后怕! 

从上午十点多钟跑到晚上十点多钟，不停地在火车站广场打转转，始终找不到通向月台的大门。我们又饿又渴又累，坐在就近的路牙上，在昏暗的路灯下吃东西休息。突然，一个同学指着对面说:“你们看，有人在翻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对面是火车站的厕所，从厕所的山墙翻过去，就能进到火车站月台。

我们立刻振奋起来，学着前面人的样子，由高个子男生搭起人梯，上拽下托地把我们十四个同学拽上山墙，跳到月台。月台上停着一列火车，车门是开着的，我们飞 奔着上了火车，坐上了硬座。终于坐上火车了，大 家兴奋地清点东西，我发现丢了一双备用布鞋，有 的同学翻墙的时候面包掉了。后来听人说.环卫工人 每天都能在广场上扫出几堆像小山一样高的鞋帽衣物，我跑丢了双鞋又算什么呢!我们奔跑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坐上火车，可以舒口气了。 

很快，车厢就挤满了人，有坐地上的，有站着的，有蜷在座椅底下躺着的，还有蜷缩着坐在行李架上、两腿耷拉在人头顶的，二人座挤三人，三人座四个人挤，总之，针也插不进去。

我们昏昏沉沉地互相靠着，天麻麻亮时，一个 戴军帽、穿军大衣的解放军出现在车厢。他一只脚 插在人缝里，斜着身子，一手扶着车厢的门框，一 手拿着大喇叭，高声喊道:“红卫兵战友们，大家 辛苦了!告诉你们，我们这趟列车是开往北京的列 车!”我们楞住了，我们是到上海的，怎么坐上了 去北京的列车呢!——这样更好，到首都北京不是 我们梦寐以求的吗?!何况我们现在想动也动不了。 接着，解放军又更加大声地说:“告诉你们一个特 大好消息，我们这趟列车，是到北京参加毛主席第 八次接见的!”全车人立刻沸腾起来，高呼“毛主 席万岁”的声音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平静下来。我 想，我们的运气真好，不用学校选拔也能受到毛主 席的接见! 

不一会儿列车开动了，在咣当咣当的车轮滚滚声中，车厢渐渐安静下来，我们坐在椅子上睡去。中午时分，列车上的喇叭响了，说列车已驶出徐州站，现在停下休息，大家可以下车方便一下。终于可以透透气了，我们互相拉着拽着，从就近的车窗爬出去奔向厕所。列车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没有水，也没人卖东西，厕所就是每节车厢外的铁轨边临时搭建的芦席棚子，连门都没有，又脏又臭无法下脚，没有办法，我们女生只好互相看守着，方便完了又从车窗爬了回去。 

晚上九点多钟，列车终于到达北京站。下了列车就感到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到底是北方，同南方湿冷的天气不一样，好在我们都穿着棉衣棉裤棉鞋，身上不冷。 

北京接待站的同志立刻把车厢内一拨一拨的人送到各个住宿点。我们上火车时十四个人，下车时走散了四个，剩下的十个人被大客车拉到中央水利电力部办公大楼，分男女住进了二楼办公室。水电部办公楼每层约有二十个房间，每个房间住二十来人。房间里两边靠墙铺着稻草，中间是通道。房间里开着暖气，我们把自带的被子铺在稻草上，睡在地上一点不觉得冷。食堂在楼下，食材丰富，有鱼有肉，面点也有十来种，吃住都很舒服。

到京的第二天，我们就迫不急待去了北大。北 大很大，沿路的树干上都用绳子连接，挂满了大字 报。我们贪婪地看着大字报，遇到重要的内容，就 席地而坐，不顾天寒地冻抄起了大字报。抄着抄着， 手就冻得僵硬，清鼻涕直流，屁股在水泥地上越坐 越冷，笔也冻得下不了水，写不出字了。没办法， 我们只能边走边看，强记些内容，比如毛主席的最 新指示等。也看了些无聊的东西，如刘少奇曾叫刘 作皇，有野心;王光美为了漂亮，把单眼皮拉成了 双眼皮。连着几天，我们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高 等教育部等地看大字报、抄大字报。一系列的串联 使我们开阔了眼界，增长了知识，了解了不少信息， 增强了回家闹革命的信心。 

到高教部抄大字报那天，我远远看见一个人脖子上挂着牌子，低着头站在大门口。近前一看，牌子上写着“打倒陆定一”。原来这位个子不高、身材偏胖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央宣传部兼文化部长陆定一。 

住在水电部大楼里，我每天都看到一个身穿中山装、五十多岁的老头，步履跚蹒地打扫厕所和走廊。我几次想向他道一声“辛苦了”，都因他始终绷着脸而不敢开口，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是水电部的走资派。 

在等待毛主席接见的时间里，军管会还组织我们在水电部大会堂听了几次报告。我们有时到水电部对面的中山公园去散散步，到天安门广场照相留影。我还一个人到王府井百货大楼，给父亲买了一个小烟斗，给母亲买了一个发卡，给我自己买了一方玫瑰花边的小方帕。

终于等到 12 月 27 号晚上，军管会再次召集我 们开会，宣布毛主席明天接见红卫兵的重大通知， 要求我们必须在 28 日下午三点前赶到北京西郊机 场，等待毛主席的接见。还宣布了几条纪律:一、 次日三点起床，到餐厅用餐后，每人领三个糖包两 个馒头作中餐;二、不准带管制刀具等硬物;三、 四点钟准时集合出发。晚上，大家激动地睡不着， 憧憬着毛主席接见的情景。

　　28 日凌晨四点，我们准时到大门口乘车，十来 辆军用卡车载着我们，朝着西郊机场开去。机场的 道路两边，早有解放军手挽手地站成一排人墙。我 们到达时，解放军的后面已经站了三排红卫兵，我 们站在第四、五排，吃着干粮，等着毛主席的接见。 那天天色灰蒙蒙的，大约下午四点钟，就听到左前 方“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看到了!看 到了!我们终于看到毛主席真人了!激动地我热泪 盈眶，跳起来用尽全力喊着“毛主席万岁!”“毛 主席万岁!”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和荣耀，是 我串联中最大的收获!

可是，我们的一个同学因过于激动，刚站起来， 还没等看到毛主席就昏倒在地，遗憾地被解放军紧 急送往 301 医院抢救。我看见毛主席身穿绿色军大 衣，高大的身材站在敞蓬车上，向左右两边的红卫 兵招手致意。周恩来、朱德、林彪等党和国家领导 人的敞蓬车也紧随其后，缓缓驶出了我们的视线， 驶出西郊机场，朝着天安门驶去。——那里的红卫 兵也在等着毛主席的最后一次接见。 

　　那年毛主席七十三岁，总共八次接见红卫兵达一千二百万人次。为了防止中国红色江山变色，烈士的鲜血白流，毛主席亲自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说，我一生就做了两件事，一是解放全中国，一是文化大革命。他号召红卫兵要有“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一切封、资、修开炮，而全国的大串联正是他发动群众参加文革的前奏。 

了却见到毛主席的心愿，现在该去上海了。我们决定坐火车到武汉，再乘轮船到上海。我们来到武汉，在武汉长江大桥留个影就坐上了开往上海的大轮。大轮顺流而下，沿途风光绮丽。快到池州港码头了，突然我们都想家了，出门一个多月，走到家门口了，谁不想家呀，也走不动了，我们决定回家。说回就回，到池州港下船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各奔东西、各找各妈去了。 

　　串联，是我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举全国之力的一次人口大流动，如滔滔巨浪荡涤着一切污泥浊 水。但是，年轻的红卫兵也被一些居心叵测的坏人 利用，“打、砸、烧”毁了很多无法挽回的历史文 物及文化遗迹，令人痛心。利用年轻人热情、冲动、 无知的心态，以极左扭曲人性的手段，制造了很多 冤、假、错案，使很多无辜的人含冤而死，令人发 指!这些都是历史的教训，引人深思。但是，如何 在和平环境下，保持红色江山不变色，共产党人不 变质，烈士鲜血不白流，中华民族永远立于世界之 林并实现伟大复兴，应是一代一代年轻人和仁人志 士的历史责任和担当。

月禾 2023 年 6 月 30 日记

本文由作者的同学夏钦文提供

“池城旧时光”李春生编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