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之后,再次来到泰国。我觉得要想比较全面地了解泰国,至少得来三次:北部的清迈一次,中部的曼谷一次,南部的普吉一次。去清迈、清莱领悟这个国家的传统和佛教的意境;去曼谷、芭提雅体验在东方文明的沃土之上缔造一个现代大都会的传奇;去普吉,则是去感受这个国家别具一格的热带海岛风情。这一次,我们的包机从贵阳直飞普吉岛。七月本是亚热带气候闷热不堪的时节,云贵高原上的贵阳,到了傍晚却有几分清寒,似乎是要给我的热带之行提供一个温差上强烈对比的参照。飞机飞过中国西南的崇山峻岭,飞到泰国沃野千里的广袤平原,这个全球排名第二的大米出口国,自然条件果然是得天独厚。再往南飞,看到了无边的大海,接近普吉,从飞机上就能鸟瞰湛蓝的大海中一艘艘游轮快艇划出雪白的弧线,一座座山峰兀立于海中,如蛟龙隐现,似鼋鼍出水,瞬间把人带入奥妙玄幻的神奇世界。 贵阳的瑟瑟清寒还残留在衣襟上,这热带岛屿的疾风骤雨又让我们焦虑难安。第一天在神仙半岛,看着普吉岛最南端的尖尖岬角被巨大的海浪、暴烈的狂风扑打得地动山摇,我们真怕这场梦想中的阳光沙滩之旅被风浪无情地雨打风吹去。不过还好是多虑了,内陆山区的人们对这海洋性气候的善变无常缺乏认知,真没想到第二天我们就能躺在印度洋乳白的沙滩上沐浴安闲的海风、柔和的阳光。 原本的印象中,普吉岛是一个在世界地图上很难找到存在感的小岛,说白了就是一个国际海滩度假村。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要打破我们心中的成见,我们第一段行程就是从岛屿北端的机场去最南端的神仙半岛。奔驰大巴沉稳地行驶在环岛公路上,穿过一座座城镇和村庄,掠过一片片森林和丘壑,竟然很久都没有看到海的身影。多数人都不胜长途的困倦,沉沉睡去。我一边观察窗外的雨势风情,一边回想来这之前做的功课,普吉岛幅员五百多平方公里,这规模可跟新加坡一个国家差不多大啊,不由自主地我又拿这座岛跟我日常居住的玉屏县做比较,面积差不多,可人口有一百七十多万,几乎是玉屏的十倍,这样一座国际旅游胜地,可不能小视。 泰国虽是“黄袍佛国”,可这南部的马来半岛却已进入伊斯兰世界。不过两种宗教看上去还挺和谐,黄袍的僧侣与裹着头巾的妇人往来于街巷,并不觉得唐突。人类这些历史悠久的传统宗教都主张对自然的敬畏和尊重、妥协与退让,泰国人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时大多遵循这样的宗教情怀和哲学态度。世界上不同的民族由于不同的立国基础和传统价值,文化心态上会产生不同的执念,比如汉族人的纲常,美国人的自由,日本人的荣誉,英国人的体面,法国人的优雅,德国人的严谨,而眼下的泰国呢,我觉得,环保,就是植根于泰国人宗教观念、传统文化和现代意识中的执念。 这个国家位处热带,又地当冲要,兼海陆,跨两洋,是整个东南亚的中心,资源、能源、幅员、人员,各方面都体现出一种充裕的平衡。在二战中,她是唯一保持独立的东南亚国家。作为一个区域大国,本可以乘势而起,开源挖矿,竭其地利,耗其天赋,以能源矿产富强于一时,可泰国偏偏选择了一条“哉嫣嫣”的前进之路,慢慢悠悠,不争不竞,保其土壤、净其河川、擦亮天空、抚育海洋,以农立国,以旅兴国。面对身边陈旧的基础设施和原生态的生活环境,泰国人会感情复杂地感慨自己的国家“七十年代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这一句话在习惯了“多快好省”“又好又快”“弯道超车”“高速跨越”等发展语境的中国人听来真是无限凄凉,可他们的脸上却分明闪耀着自豪的光彩,似乎是在为人类保养了一方净土而深感欣慰。 前面提到,普吉岛的规模与扼守马六甲海峡的新加坡相当,新加坡已俨然一个微型的超级大国,普吉岛却仍然是一座国际度假岛而已。但是如果这个国家乐于“开发”她的国土,恐怕普吉岛的战略地位也会有翻天覆地的不同。中南半岛向海洋延伸出一条狭长的“陆桥”——马来半岛,而马来半岛最窄的部位,地势平缓的克拉地峡就位于泰国境内普吉岛以北的春蓬府。如果从这里开凿一条“克拉运河”,将印度洋安达曼海和太平洋暹罗湾直接连通起来,航程将比穿越马六甲海峡缩短一千二百公里,大大节省航行时间和燃料成本,甚至有可能取代马六甲海峡的战略地位。这个设想早在十七世纪就已被人提出,二十世纪初泰国王室开始了正式的调查研究,可是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决心去启动这项工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环保的问题。按道理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可泰国人考虑的不仅仅是人类,他们会想鱼儿怎么办?珊瑚怎么办?生态环境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把自己的国土撕开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我们习以为常,他们却心惊胆战。离此不远的斯米兰岛,是国际旅游的大热门,据说有海豚成群结队与游艇竞逐。可就是这样一座天赋的利源,每年却只开放五个月,大部分时间处于封岛状态,放弃那么丰厚的收入,就是为了保持海域的生态环境。 在皇帝岛的海滩捉到一只钻到我脚边来的调皮莽撞的寄居蟹,等待吃饭的间隙里我把它搁在桌上看它茫然无措地乱爬,八个爪子跟弹钢琴似的。导游阿平是泰族人,小伙子皮肤浅黑褐色,身材高大,双臂纹身,放在中国俨然黑帮头目,可人家彬彬有礼,服务热情周到,看到小动物被捉到桌上,居然还特别动情地说:“你们把它从沙滩上带过来,它就再也找不到爸爸妈妈了。”我以为他是在逗小孩玩,可看他的表情却很认真且充满了怜悯,这让我暗生惭愧。在我们的认识中,这样的小动物哪会有什么感情,他们的命运也是不值一提,我不杀它,甚至养着它,它若有灵,理当报恩不尽。可是在人家的心目中,哪怕是再渺小的动物,也不该随意被人类干涉它们的生活。 作为游客,我们躺在乳白的沙滩上,感受着印度洋异常咸苦的海浪一波一波将散碎的珊瑚涌到身边,看着五颜六色的热带鱼类一群一群闪着耀眼的光辉穿梭在海边的人群之间,真正体会到人与大自然是如此的亲密无间。在皮皮岛一处海湾玩浮潜,把头埋进碧绿的海水中,海底的珊瑚、海胆、鱼群历历可见,鱼群缠绕在人们身边,却始终与人类保持着“相敬如宾”的距离,手伸出去,它们退到两边,手收回来,它们又围拢上来,好像是跟我们玩太极推手。我正与它们逗得起劲,不提防脚上突然一麻,仿佛被电流击中,脑海中浮现出两种生物:电鳗、海胆!我一瘸一拐爬上船,这才看清楚脚趾上一根毒刺,导游不以为意,还说我遇上了海胆中的“绅士”,若是碰到凶悍一点的,会扎你满脚的刺。同舟的游客倒还有羡慕我的,想来如今这世上能体验过海胆刺痛的人能有多少?回程的海浪很大,导游说可能有两米半的浪,我们的快艇别无选择,只能放开马达跨浪狂奔才能避免被大浪掀翻。大家都紧张地裹紧了救生衣,船身不断地飞跃一个个浪尖,船舱中的人类如同被筛糠一般上下颠簸,不少人吐得稀里哗啦。我脚上的余痛未愈,闭目养神,想到海浪,想到海胆,突然想到万物平等:我可不是什么灵长与主宰,对于那只海胆来说,我只是它的不速之客,对于此时苏醒的大海来说,我们还不及它浪尖的一片水花。 泰国人的环保理念,并不是在人与自然竞争博弈中通过实用主义现代科学对投入与产出进行精密计算从而建立起来的,而是将人还原到自然当中,在佛法慈悲为怀的观照下,建立起大千世界众生平等的宗教式关怀。佛教的慈悲深刻影响着这个国家的人文思想,不仅是环保的理念,还有包容的精神。 从导游阿平身上,既能看到慈悲为怀的环保理念,又能看到这个国家对人的包容。过去我了解到泰国的导游是属于公务员身份的,在中国你很难想象公务员打着耳洞一身纹身,而阿平正是这样一身妆容。仅仅在表面上做点装饰彰显一下个性当然算不得什么,在泰国,更有从根本上颠覆男女性别的人妖群体。泰国的人妖参与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可以参军,还有专为人妖开设的大学。这个国家对这种独特性别的宽容,也收获到了一种独特的美丽,让世人惊艳于男女之外别样的妖娆与温柔。 在寺庙中,不仅参拜释迦牟尼佛,印度教的主神梵天在这里叫做四面佛,也巍然端坐在殿堂前接受四面香火鲜花。这座小岛上,清真寺、教堂以及各类中式的宗祠庙宇实在不少。因为自己来自中国,在这异国他乡见到中式建筑会特别留心。这边的庙宇都是闽南潮汕的风格,外观雕刻非常繁复夸张,看上去花团锦簇十分热闹。有一座庙宇前树立了一尊巨大的关公像,怕有好几丈高,全身彩绘,威风凛凛,气场之强大简直无可言说,我在国内都从没见过那么有气势的关公造像。在普吉老街,我看到“定光堂”“四知堂”等宗祠神庙,原原本本地保持着古典的形态。在我们下榻的酒店附近,有一座保生大帝的庙宇,小小一座殿堂,数不清的腾龙飞凤、瑞兽神祇,殿堂内外一尘不染,精雕细绘、彩绢丝绦,无不体现出信众的虔诚与神明的威严。泰国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各类佛龛,这类佛龛无论规格繁简,必精致美观,堂皇醒目,信仰不容潦草。中国人也有神祇崇拜的情结,如今走村窜寨也常会见到一些小庙和土地祠,那些庙宇的简陋寒碜,如同堆放杂物的柴房,而所谓的土地祠,大多是几块砖头砌成一个“窝”,还不如小孩过家家的玩具体面。我常常想这样的神明,自己都是如此窳陋不堪,又如何护佑世人呢? 泰国独特的选举制度也体现出包容的精神。虽然目前泰国的选举制度是在军方政变推翻民选政府之后操弄出来的,但泰国君主立宪已近百年,宪法政治的精神深入人心,哪怕是握着枪杆子,那枪杆子在宪治文明的面前也显得羞羞答答。经过好几年激烈地博弈,不断地否定又否定,军方在妥协,民众也在妥协,磨合与妥协,成就了今天泰国的宪法与选举制度。一方面军方牢牢控制着上议院二百五十个议席,另一方面下议院的五百个议席由直接选举制和比例代表制混合产生。泰国下议院的选举制度充分体现出泰国特色:在这五百个席位中,三百五十席通过直选产生,另外一百五十席则由参选各政党所获选票的比例推举,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党派推举环节中,已在直选中获胜的候选人选票不再计入其所在政党的总选票。这样一来,那些能在议员直选中获得压倒性优势的大党在党派推举环节反而处于劣势,有利于各选区弱势政党在国会中赢得席位。由于推举议席在总席位中比例不高,大党在这个环节的劣势不会对其执政产生根本影响,但可以保证国会中能发出更多不同的声音。这样繁杂的计票规则使得泰国大选显得格外漫长,投票结束之后往往需要一个多月才能统计出结果,不过“哉嫣嫣”的泰国人恐怕也不着急。我觉得这套设计除了上议院二百五十席由军方指定将来必须修正,下议院的选举制度却颇为得法。特别是在泰国这种城乡差距大,“他信定律”屡试不爽的国度,增加国会的代表性对于缓和社会矛盾尤为重要。 上一次到泰国,是民选的英拉政府被军方颠覆之后不久,新宪法尚未出台,国家处于军政时期,这个国家将向何处去,很难说得清楚。这次到泰国,大选刚刚结束,泰国的年轻人誓要将那些顽固的“大叔”们拉下马来,他们将对这个国家深挚的爱转化成为民主政治的生动实践,从选举中的政纲较量,到总理争夺战中在宪政框架内的议会斗争、法律博弈,不断的柳暗花明又峰回路转,虽然局面仍不明朗,但是让人看到了一个现代国家的气质,看到了政治文明的曙光。 在世界语言体系中,有一个侗泰语族,说这个语族语言的诸民族,连片分布于中国西南部和东南亚一带,如中国的壮族、布依族、傣族、侗族、水族、毛南族、仫佬族、黎族,老挝的佬族,泰国的泰族,缅甸的掸族,越南的岱侬族,印度的阿洪人。这些民族语言相似,风俗相通,因为分属于不同的国家,受到不同的军事政治影响和经济文化生活熏陶,逐渐分化为不同的民族。我是一个侗族人,很遗憾已完全不会侗语,但是听到泰国话我会很有亲切感,因为那种腔调、那种韵味,特别像我在乡间听到人们讲侗话的感觉。几年前曾经看到一则新闻,一个贵州布依族村寨的旅游团到泰国旅游,这些从未学过外语的山区农民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听懂很多泰国话。他们不经意间,竟然找到了失散千年的“亲戚”。 这次旅游,没有再体会到过去那种走哪都是汹涌而来的中国游客的热闹感觉,倒是南亚印度特征的面孔遇到得特别多,包括上次去日本,也有这种体会。世界正在悄然变化当中,春江水暖,很多人已有切身感受。一鲸落而万物生,睁大眼睛,我们都在见证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