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云阿姨

青天一鹤

月云最后一次来看望我时，明显已经不对劲了，完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讲前半截几个字，后面就是一连串的 : 我、我话说不来了！我、我个数也不识了！她的嘴唇不停哆嗦着脸上写满焦虑无奈，挥动着细细的双臂，一付很着急的样子。我难过地站在她跟前，认真专注地聆听，而她却始终讲不出完整的话。恰巧有一朋友目睹这一场景，在我送走她后朋友说了句: 这人出脱了！（意思是完蛋了）我心一下子坠入谷底。

也许在年前时她就有预感，开始处理后事。给我送来了被子与垫被，其他的被子全烧掉了。不久后得知她患了脑子里长出一只鸡蛋般大的瘤，压迫了脑神经，导致无法说话了，并已到晚期。她拒绝治疗三日不吃饭，却扛不住儿子规劝，执意带她去杭州，住进医院进行开颅切除手术，术后开始化疗。儿子给她雇了个保姆侍候。第一个疗程结束回来话依然说不了，人状态还好。待第二次疗程再去，我与她的外甥女阿红都暗暗担心，干瘦仅70斤的她身体能否扛得住吗? 这几天似有心灵感应，一种不祥之兆，我想去问问阿红，不知月云近况如何? 因家里事多儿子意外脚伤住院手术，一直顾不上去问。昨晚突然接到了阿红电话，说她阿姨在第二疗程回来后人就不对劲了，一个人反锁在房间里发疯般乱吼，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也不认识阿红了，只是一遍遍唤着儿子的名字。家人忙将她送往医院不久就去世了。得知月云阿姨已走了一星期! 今日凌晨火化出殡， 尽管在意料之中，但我的心情却无比沉痛。

来不及写文章，就从网上搜了一张与她当初七八分相像的美女照片，发在朋友圈上，一代美人一生记忆，化为一股青烟，灰飞烟灭。

　　月云阿姨命运多舛，母亲从生下她时，即遭丈夫无情抛弃。因为前面已经有三个姐姐，重男轻女的父亲不能接受。她母亲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大姐17岁就去外地打工，后来嫁了条件优越的飞行员，幸福一生。四姐妹中数她最有福气。老母亲常年在邮局门口把小人书摊，我小时曾去看过。付一分钱看一本，并代写家信，靠微薄收入养家糊口艰难度日。月云阿姨与我阿姨同岁，1950年出生，属虎。初见她时我正因病辍学在家。她的大姐带月云来我家，我妈与她的母亲同是绍兴人，她大姐便亲热称呼我妈: 阿姐、阿姐。是来找老爸帮忙调工作。几个月前从绍兴调到天台，理由是照顾老母，现母亲身体康复后又想从天台调杭州去照顾年迈多病的婆婆。夫家在城市中心有幢别墅。但要调杭州难度极大，显然不现实的。初见月云我被惊艳了，她长得唇红齿白面如桃花，留着二支乌黑的粗长辫子，低眉顺眼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不发一语。当时俩个姐妹花一静一动，她姐巧舌如簧，如吉普赛女郎活泼，而她则像从古代穿越而来，活脱脱的林妹妹化身，黛玉般忧郁，我见犹怜。她身上散发的古典美及她的柔弱与眼底里那抹深深的忧郁 ，都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后来她姐调回绍兴。我家从老县府隔壁搬迁到杏庄，经文化美术考试合格我进入美术公司工作。彼此失去联系，大概有20来年没有见过面。她姐原来在绍兴水运公司码头当售票员调至天台交通局，再从天台调回后去了市机关事务管理局管图书。几个月时间内调来调回，父显然出了大力。后来她大姐还给女儿选了位好女婿，官至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只是待我知道时他们已经离婚。月云阿姨因身体原因早早办理了病退手续，多年来做着小生意。

2003年10月时我买了位于飞鹤小区的一套房子，在附近丰泽小区门口与月云阿姨邂逅，这时候她的模样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桃花般的肤色已经变得里黑出，脸颊骨骼因一次摔倒变了形。她的一生曾莫名其妙的摔了三次，一次毁了容，一次摔断了胳膊，一次差点丧命成植物人。（后二次是在我们重逢后）以致多年未见的熟人遇见时惊呼是昨回事?怎么变了个人 似的 ，从前那么美丽的人，怎么成这个样啦！

月云阿姨得知父已经去世的消息很震惊，当即眼泪夺眶而出，执意要去坟头给父祭拜。从她口中得知，父在00年去世前曾去过她家，冥冥之中也是来向她诀别吧。她感念老爸的恩情，原来所在单位差点开除她，是老爸仗义执言，带着她去找县委书记当面陈述，当单位领导接到县委书记电话当即收回开除的决定。后来办理病退时老爸再次出手帮了她。月云阿姨是懂得感恩的人，她把对父的感激之情转向我，在后来的长达20年的岁月里，她隔三差五地过来看望我，送菜、送巧克力、红枣、桂圆，前几年还将她儿子供电局发的高档衣服送给我儿子，并包揽我每年吃的西洋参。2005年将她姐空置位于妙山的一间老房，以低于市场三分之一价格卖给我。

　　月云阿姨经常会来我家长谈，聊起她的过往，15岁时越剧团来招演员，团长毛蝴蝶亲自监考，让她唱一曲，月云当即自编自导自演: 小生今年一十五，家境贫寒来学戏……一板一眼举手投足间显示出她在越剧表演上极高的天赋，校长夏云端惊呼: 此女非凡，且相貌端庄前途不可限量。毛蝴蝶老师大为欣赏，但也从唱词中感觉她不是很情愿来学戏，就让她与家人商量商量再决定。结果大姐不同意她去演戏，大姐一直负担她的学杂费，让她继续求学。只是那个特殊年代她念到初二学校就停学了。后来就去了工厂上班。单位有个领导很有意思，见她面如桃花推测肯定是涂了胭脂，鲜红的嘴唇是抹了口红，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必须制止。竟让自己的老婆出面，走到月云面前用手抠她的脸与唇验证，结果领导老婆抠了好几遍怎么抠不掉，惊呼道原来是天生的呀。我觉得这领导简直太变态了。

月云在谈到她的情感经历时百感交集。当初有男生为她发狂，也有人患了相思病，这些人她从心底里看不上，觉得他们太脆弱。一直拖到26岁才遇见她的真命天子，相亲时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见对方那双小眼睛闪闪发光，帅极了。男方看她长得如此花容月貌非常的喜爱，介绍人悄悄问双方意下如何？男方说:像林黛玉，算数。问月云时她羞答答地说:我对他有感觉，算数。双方一拍即合，不久就旅行结婚了。可是蜜月一过，遮眼神消失，激情消退才发现与老公性格不合。老公很小器，长得一点不帅甚至有些丑，工资不肯交出，在她怀孕七八个月时把她从楼梯推下来。幸运的是孩子竟能安然无恙。双方感情破裂，生了儿子后俩人一直分居，闹离婚，她才知自己的婚姻是一段孽缘。

期间仍有许多人追求她，等着她离婚娶她。有位丧妻的医院院长，多次托人来询问:离掉了吗？而她老公不肯离，要拖她到老。那时候离婚不像现在这么容易。我感慨道:美人的情感经历真是丰富多彩！

年前疫情防控过后，我阳康了，以前一点也不怕冷变得怕冷，正在这时接到月云阿姨电话，问我要不要被子，她有十斤、八斤、六斤的被子全新的，媳妇不要，她要处理掉。我说:要六斤。她又问:垫被要么? 我说好。月云阿姨推着自行车送来了。垫上垫被盖着棉花被感觉很暖和，真是雪中送炭。那时她还能正常说话，听说她准备将其他被子烧掉了我感觉不可思议。临走前她还说了句让人费解的话: 你以前称我月云姐，我与你阿姨同岁，我外甥与你同岁，你理应称呼我月云阿姨! 当时我感到诧异，因为从相识开始我一直称她月云阿姨的。想不到时隔半个月她再次出现时竟无法言语了！

　　

这几年月云阿姨会想出些事求助我。有一天她突发奇想要遗体捐献，让我陪她去红三字会要了张表格。我基本都是有求必应。如让代写状纸，给县委书记写信，要把五十年代生产队占去炼钢的菜园要回，菜园早已经盖上房子并已经换了好几个主雇。还有就是重振居士林，找月净师傅出资；有时还会向我借一万二千三千不等的钱，她病退工资较低，却很大方手头大。都如期归还了我。有一天她让我邀记者去采访一下她家邻居和合之家，写篇报道发《天台报》，我拒绝了，报社又不是我开的，怎么可能呢? 显然她高估了我的能量，这些要求不合常理也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回顾她后来的一系列行为的确有些反常。

2000年、2012年的龙年末我至爱的双亲相继离世，2019年恩师陈瑜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想不到今年8月7日待我如亲人般的月云阿姨竟也去世了！爱我的人一个个西去，活着的人更要爱惜生命，过好每一天。未来的日子里，只有自己珍惜自已，活在当下善待周边的人，要像父母、恩师、月云阿姨爱我这样去爱身边的亲人朋友。

写于2023年8月14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