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锴诗集（苔纹集）欣赏

💕吉吉

2005年冬月，林锴先生辞世前的绝笔之作《钓鱼台颂》是先生身患重疾，仍不休息，以其顽强的毅力，在钓鱼台为其书成九米长大幅书法作品。

再谈诗与画

荒 芜

林锴兄的《苔纹集》就要出书，他来信要我提点意见。集中一部分诗我曾读过，有些还是经过我的手转给国内外一些报刊发表的。但是这个漂亮的书名，我却第一次看见。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苔是一种低等植物，无花无果，没有什么观赏价值，然而在润泽土壤、保护水土流失方面，却也有其微小的功效。此说当然带有自谦之意。它使我想起我从外国报纸上剪下的一个材料，那上面列举了三个使人触目惊心的具体数字，说明我国生态环境所面临的严重危机。那三个数字是从一九四九到本世纪末，每人占有土地的平均亩数将由三亩降到一亩以下;土壤流失年达五十余亿吨;森林年减二千多万亩。材料结尾慨叹说，我们吃的是祖宗的饭，砸的是子孙的锅。于是我想，在我们的艺术园地里，多有一片绿苔总比遍地黄沙好。

我认识林锴将近二十年了。记得有一次在朋友家的墙壁上，看见四扇长屏,写的是几首七律，是感怀之作，沉郁顿挫，颇有气势，字则有些像画家潘天寿的手笔，而苍郁过之。朋友告诉我，写字与作诗的是个专业画家，名叫林锴。不久，我在一位老诗人家里又看见了他的几幅画。老诗人早年是在外国学画的，我问他画得如何。他说，很有功夫。“你看，不论山水、人物、翎毛、花卉，都画得生气活现。”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他本人了。出于意料之外，他不像我想像之中的画家、诗人、书法家、篆刻家;倒更像一个杂货铺里的伙计。头戴驴套头的毡帽，脸上胡子拉碴，身穿一套邋邋遢遢棉制服。我到他住的南竹竿胡同去看他,两间小屋，加起来也不过十二三平方米，连一张大些的桌子都放不下。一间饭厅兼工作室，连窗户都没有，只有打开门时，才有光线。他是把席子毡子铺在地上画画的。从长时期的交往中，我发现他是一个异常勤奋的人。他经常到各地去写生，山南海北，地角天涯，勿远弗届。每次出去都要带回一大批草稿，够他忙上一年半载的。他又是一个淡泊自甘的人，和某些善于自我宣传的人相比，他便显得非常土气和傻气。据我所知，有些报刊想要发表他的作品，往往要派人登门坐索才行。有一年，有个代表团邀他到美国和加拿

大去。他回来以后，好像若无其事，很少听见他高谈渥太华如何如何，华盛顿又如何如何。出版诗集的事，也都是朋友们替他张罗的。但对于朋友，他却是一个十分热情的人。他身体不好，一得过重病，还动过大手术，可是只要你有求于他，他总尽力以赴，不辞辛劳。明末清初，太原有个怪人，名叫傅山。他能书、善画、工诗又精于医术。老百姓则推崇他的人品和医道，对他的评价是:画不如诗，诗不如字，字不如人,人不如医。今天，要找一位兼通诗书画的人来给林锴评定高下，却不容易。有一次，我就问他自己有何看法。他说，外界的反映他也听到一些，多认为画不如诗与字。比如陈迩冬就认为他的字第一。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但他有一种感觉，字是通过符号，诗是通过文字，可以更自由地、理想地表达感情，而画由于要具体表现物象，便不免处处受到拘束与限制。一首登庐山的诗，可以西望黄鹤楼、东望长江口，一定要画出来，可能像一张地图。像李白的《梦游天姥吟》，想像那么开阔，色彩那么丰富，场面那么复杂，即使是抽象派的画家，恐怕也难画出。然而作为一位画家，画落在字与诗之后，他觉得不算体面。林锴的诗很有特色。首先他是一位画家，所以打开诗集，光从目录上就可以看出，大多数都与绘画有关，有题画的，有论作画的甘苦的，还有从作画的角度来观察景物世态的。比如他的《自题红梅图》就写的是他到处写生的生活:

壮游不问地夭涯，人海投身便是家。

阔笔长笺大斗墨，秦烟蜀雨太行霞。

山川摺叠收图笥，日月斑斓纪岁华。

归鬓飘萧北窗下，犹沾残照点春花。

然而最令人击节叹赏的则是他的《画地吟》组诗。组诗的小序说:“斗室无窗，复少几案，作书绘画，往往胪列满地，吮毫舔墨，蹲匍匐而后成。幅大者，更须跳越腾踔其间。苦欤?乐欤?诗以彰之。”组诗不仅写出了一个艺术家在生活上与工作中的艰辛困苦，并且写出了他对工作的执着精神，对生活的乐观态度;甚至还给人以天真的幽默感。读着“何愁汗血浇无地?端为丹青拜有人。斗粟撑肠差足慰，为谁辛苦折腰频?”“土性难除称此身，扃关日与地皮亲。天帷四角一方土，墨浪三升万杵尘。笔借地灵顽亦化，躬随吾道屈还伸。图成知是阿谁制?一个文身黥面人。”“岂是斯文当扫地?只缘吾笔未超尘。”“龙蛇脚下盘成趣，鸡犬云中听甚真。”“凸凹恰助波澜笔，卑下能容诘诎身。”“狂借心弦收地籁，淡留色相足天真。霜花八面冰封户，梨影三更月作邻。”这样的诗句，你不能不承认是前无古人的。若以它们与前些年的牛棚诗和干校诗相比，后者是一种变态生活的反应，而前者则是常态生活的反应。正因为是常态，也就越发显出当代艺术家的可悲命运。林锴的题画诗也是他的拿手。我最喜爱他那首《题铁拐李画像》,且看他一开头是怎么写的:

“大葫芦，真无偶。

不装丹，只装酒。

人道八仙你居首，

我看八成是老九。”接下去，天府闹革命，王母娘娘下令批斗他。“

跟头栽下南天门，

牛棚一缩活像狗。

脑袋半拉剃个光，

腿儿摔断瘸着走。”

原来他的那只腿是斗瘸了的。最后给他落实了政策，于是他笑呵呵地说:“

这个机会等已久,

四化人人原有责,

老朽怎敢闲双手?”

我手里有他画的铁拐李，还有醉钟馗。这两位仁兄的模样儿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早就有了定型，即满脸胡子，破衣烂衫,奇丑无比。但画家却有化丑陋为妩媚的本领，画出了他们的精神与心灵之美。为此我和宋谋场都劝他，在集里加印几幅画，使读者也饱饱眼福。但他却持不同的意见，他说他看过许多唐宋诗的插图，几乎没有成功的。在各体诗中,林锴擅长七言歌行体。他的长诗如《山云歌归故里》、《湖上吊魂曲》、《九马画山》、《猪倌谣》、《乐山大佛》，韵切情深,陶冶今古,指事类形,宛转如意,选声作色,移步换情。其气势的奔放、风格的豪迈，往往使人想起苏长公的佳作。

《苔纹集》是一部画家的诗集，从这一方面来说，它的造诣是独特的，也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稍感不足之处，即在直面现实，摘发锢弊之际，尚未作到以狮子搏兔之力，鞭辟入里,一针见血,，横扫千军耳。

熔今铸古出新声

曾景初

五十年代我所熟悉的林锴是个连环画家，后来又知道他是国画家，但并不知他是诗人。近年来与他接触较多，才知他对诗有很深造诣。原来他六岁就画山水画，十五岁开始作诗。可是那些诗大都是抒发个人情感。抗日战争时，年龄大些了，接触社会多些了，发现有许多问题值得用诗画反映，于是在诗画中力求反映一些社会生活。解放后，他把大部分时间投入创作连环画。差不多在打倒“四人帮”以前的廿多年间,作诗却很少了，国画也画得不多，等于放弃了。这一方面由于画连环画较多，不需题诗;一方面也感到诗愈来愈难作。难作的原因是:如果尽写些不关痛痒的言情诗，实在意义不大;如果反映现实生活，又怕有冒风险。粉碎“四人帮”之后，觉得舒了一口气，感到可以抒发自己的心声了。于是这些年来写诗画国画齐头并进。写与画的数量既多，风格也大有转变，尤其是诗:境界越来越高，手笔已不同凡响。诗境高了，自然会把浓郁的诗意渗透到画里去。

林锴的诗学根基深厚。他对李白、杜甫、韩愈、李贺、李商隐、黄庭坚、陈师道、龚自珍、袁枚、黄景仁、舒位、王昙、谭嗣同等人的诗，广泛涉猎。他酷爱李白诗，认为李白作品以飘逸浪漫、雄奇俊伟为主，同时既虚幻、又现实，既浓烈、又淡远，既雄放、又恬静，才华横溢，风格多样。但他感到没有李白的才华不易学到家，也学不出特点，故又参以其他各家之长，于是从李商隐学习含蓄蕴藉，造意深细;从李贺学习险僻新巧，幻想冷艳;从黄庭坚学习艰涩古硬，清新劲峭;学袁枚的直抒性情，空灵自然;学龚自珍着想奇异，连狞瑰玮，以及不单纯写景，着眼社会形势，发抒感慨，纵横议论。林锴兼收并蓄，故他的风格多样而有特点。他构思怪而幽默，色彩足而冷艳，下笔曲折深沉，既清逸幽奇，又艰涩劲峭，能以情融景，富于想象，幻想出现世之外的美妙境界，使习见之景物变得富有生气。他的取材也较广泛，现实生活、历史故实、山川风物、田园小景……都是他的诗材。他对格律诗的形式，掌握得很熟练，古体近体都很到家。特别是绝句和律诗尤为精彩。下面试举几首以窥一斑。

“四人帮”时期，林锴的一对画友，丈夫被判为现行反革命，妻子改行卖烧饼。“四人帮”打倒后，落实政策，这对夫妇又恢复绘画旧业。他闻之喜甚，作《烧饼妇》三首祝贺，这里录一首:

撑肠无奈笔支离,画饼何如烧饼师?

今日片云檐际起，龙睛点壁恰当时。

画笔已经破碎，要想饱肚子，画饼是不能充饥的，还是靠卖烧饼才能解脱困境。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梦想再有画画机会?没想到“四人帮”终于被打倒了，好象屋檐边升起了一片祥云，正好是拿起画笔画龙点睛之时到了。这组诗流露诗人对朋友的关怀和对时局之庆幸与喜悦，也体现他紧紧跟着时代的脉搏在跳动，这诗的构思是新巧的，由烧饼想到画饼，由云想到龙，由龙想到画龙点睛的故事，脉络分明，想象丰富。

夕泛狂兴

今宵有狂兴，双桨没遮拦。

但觉水云合，浑忘天地宽。

凌虚身尽碧，穿月桂方丹。

足濯瑶池浅，衣沾弱水寒。

声华空里逝，世界镜中观。

欲拾支机石，银河借片澜。

这首五言排律有很大的浪漫性。这是在打倒“四人帮”之后，兴奋之余，产生的一种想象，似梦非梦，泛船游于天宫，只见水云相合，天地同一，不知天地有多宽阔，进入蓝色的天际，沉浸在凝碧的世界里;穿过月宫，看到丹桂，又走到王母的瑶池里洗洗脚，来到只有神仙能渡的弱水里泛游，这时候非常清静，没一点声息，万象倒浸在水里，就象镜子一样透明，一尘不染，但他还游兴未尽，要继续前进，把这宇宙看个究竟，于是希望拾到一块织女的支机石、寻溯银河之源，进入无际的太空。这种想象去天宫之诗，历代不少诗人都有诗篇。屈原之《离骚》，李白的古诗第十九《西上莲花峰》，李贺的《梦天》“老兔寒蟾泣天色”，李清照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等，都是泛游天宫的，都各有各的寓意和手法。但屈原、李白、李清照，或感时势之支离，或伤家国之破碎，情调是沉痛的、悲怆的。李贺那首《梦天》，写他梦里在天上所见的尘世渺小以及沧桑变幻迅速的情景，想象奇特，但却蕴含着他的苦闷和迷惘。同时表现手法是以高临下，以大观小，虽然很有气魄，不免使人郁闷。林锴这诗，立意与李贺诗略同，但手法完全相反，它是由近及远，小中见大，以一种欢快的心情泛游天穹。“银河借片澜”,收句紧凑而馀意无穷,给人以想象的翅膀，飞得很高很远，也充分体现他自己的乐观情怀。使人读了象吃了冰淇淋一样清凉、舒畅，它唤起人们生活中理想的光辉,激发人们的追求和向往。这首诗的造句之美，也汲取了李贺诗的幽奇冷艳的特点。那些水云、天地、瑶池、弱水、月桂……在他笔底都成为装饰感情的锦裳，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满足。

龙湫月色

湫旱老龙饥不眠，深宵抱月飞上天。

仓皇蹴踏天破漏，脱落一串玻璃烟。

这月下的龙湫，本是一处平凡小景，但一经过林锴的联想和艺术的渲染，平静的画面，竟然动了起来。蛰居的龙因天旱饿得睡不着觉，竟抱着月亮飞到天上去，把天踏破，倾泻一股瀑布来，一幕活生生动人的情节，历历呈现在画面上，产生一种神话般的境界。尤其是“一串玻璃烟”，不能不使人联想到“澄江净如练”，“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意境。用“玻璃烟”来形容瀑布，特别新奇。玻璃生烟，颇似“兰田日暖玉生烟”的烟，下这个“烟”字，不是对瀑布观察得细微深刻，是写不出来的。我们看过瀑布的都知道，流下来的水不是清澈明亮的，那些水沫，远看好象冒着一团烟雾似的。这种造句，是深得李贺、李商隐之秘奥。

说到林锴诗立意之新，用字之奇，还可看看他另两首七绝。

《冲雨游鼎湖山宿庆云寺》

1.雨脚追人若有仇，菩提树下得遮留。

蒲团一觉无他念，梦乞夭恩放日头。

2.半世征衫风雨凝，空堂佛火冷于冰。

置身不用寻于土，已卧诸天最上层。

第一首叙事很简单，就是游山遇到大雨，跑到一个佛寺躲避，在寺里睡了一觉，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第二天出个好太阳。这不过是单纯、天真而已。但下字造句，却不一般。雨居然有脚，又象有仇一样追着人，那么急那么狠。这个“追”字和“仇”字，特别形象，把雨人格化了，也特别新奇。苏东坡的“白雨跳珠乱入船”，人们一直誉为奇句。因为它形象地形容了雨的形状和性格，把雨人格化了。林锴这句诗，同样既描写了雨的形象也刻划了雨的性格，急雨扑人，就是不留情面的狠追。在佛庙里避雨，不说佛庙，而说菩提树下，在寺里床上过夜，却说是蒲团上，这都是比较含蓄地善于借用代词，以加强环境的气氛。第二首“半世征衫风雨凝”，是有无限感慨的，充满了作者的情感。这半辈子的征衫，不知经过多少风吹雨打，不知浸透凝结了多少无情风雨，现在再淋透一次，又有什么了不起。这就不单单述说眼前雨景，而把自己的半世遭遇联结起来，由空间向时间伸展，其思想容量就深广多了。接下去说寺内香火停歇，无处烤烘湿衣，也不在乎，用不着去另找干土，现在已经睡在高山之上的佛像前，等于置身在诸天之上，那么过去和眼前的些小不快又何碍乎吾心?其胸襟是豁达而乐观的。这种诗是抒情小景诗，因物兴感，触物抒情，是“兴”的延伸。所以这种诗字字流溢着作者的感情，景就是情。诚如《蕙风词话》说的:“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这是林锴诗不写纯景总是以情融景的特点的体现之一。

三首《九马画山》颇有幽默感，对一些捕风捉影、瞎猜盲从者流，给了意味深长的讽刺。同时也赞美了自然之美，并表白自己头脑清醒，不受愚弄。诗前面有序云:“舟行漓水，一嶂横截，苍赭灿然，人言此九马画山也。于是争相指辨曰:某马立、某马卧、某前趋、某返顾，余则茫然无所见。民谣云:'看马郎，看马郎，问汝神马几多双?看出七匹中榜眼，看了九匹状元郎。噫嘻，余且并秀才亦无望矣，感而申之以诗。”

1.拦江一嶂九龙胎，造化丹青众妙该。

蹀躞蹄声云外听，斓斑梦影日边来。

风鬃雾鬣谁能数?墨晕山被究费猜。

不为年来昏望眼，老夫差少状元才。

2. 千秋神笔插江波，骏骨连山劫未磨。

灭迹化龙从我好，逢场喻 鹿定谁诃?

辨明牝牡头应角，相得皮毛意愈讹。

我自沿流舟上赏，天生画卷本来多。

这二诗除了讽喻性强外，在写法上，清新劲峭，自然流利，对仗工整，韵味浓厚。

林锴的小景诗是别有风趣的。他在游览桂林时写了二十多首小诗，这里举《月岩》一首看看:

探月入岩缝，露寒桂香冻。

烂醉羿妻家，归说痴人梦。

“探月”不上月宫而入“岩缝”，一奇也;月冷花冻，想到后羿妻子嫦娥家中索酒取暖，二奇也;喝得烂醉，跑回来说与人听，三奇也。人家不信，自己承认是“痴人说梦”，这是“大实话”。这构思既是幻想的，又是现实的，非常灵妙。

林锴并不避忌写议论说理诗，他写了不少咏史一类的诗。这里举一首《五湖烟舸图》:

漫凭十万剑横磨，复国商量到苧罗。

功遂不求金紫赐，五湖烟水即恩波。

这是歌颂范蠡的诗，说范蠡深谋远虑，不凭武力“横磨剑”，而重视谋略，与越王商量采用西施美人计战胜吴王，又能功成身退，不求赏赐爵禄，只求带着西施泛舟五湖。这对范蠡溢美备至，评价的当。而金紫、恩波隐含对越王的讽喻。这诗纯系叙事议论，但它有诗美，既有事理，也有抒情，还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历史故实诗，按照王国维意见，最忌用政治家之眼，域为一人一事，必须用诗人之眼，通古今而观之,才是上乘。所以这种诗不易写到好处。过去这种诗只有季商隐写得较出色，就事寄慨，隐讽借喻，极有风韵，别具一格。林锴这诗,似乎吸取了李诗一些手法。

自题红梅图

壮游不问地天涯，人海投身便是家。

阔笔长笺大斗墨，秦烟蜀雨太行霞。

山川摺叠收图笥，日月斑斓纪岁华。

归鬓飘萧北窗下，犹沾残照点春花。

游历不问远近，到处可以为家，为的饱游饫看，搜尽奇峰，把天下风光尽收笔底。不管身体衰老，但精神充沛，感情浓烈，归来后还饱沾硃砂借着夕阳的余辉图写梅花。

这是用诗来配画。一枝红梅，画得再好，不过是很有生气，笔墨有功力,给人一些美感而已。但画家的思想感情，很难明白表达出来。现在配上这些诗句，画家为什么要画这红梅，表达什么心情，什么向往和追求，就明朗化了，思想境界也就开阔了。这是画外画。诗配画，不是起一种装饰作用，也不是文字说明，而是以诗境去丰富画境，相辅相成。林锴作画，现在不是每画必题，而是注重画有诗情，他认为题诗一定要对画有所补益才题。同样，诗中有画，不是每首诗都要配画，而是要求诗有画意。该配则配，不能硬凑。王维的画，并未在画上题诗，而是画中有诗情，这里最关键的是:不论诗画(包括论理、写景)都要有作者浓烈的感情，作者感情不浓烈，很难画出好画，写出好诗。但这里应该指出，作者个人的感情，并非自我表现，“我”，不是孤立的“我”，只要是与社会接触，就成为社会的“我”，思想感情，必然打上社会的印迹，所反映的作品，就常有某种程度的社会色彩。所以“我”的感情，不是“我”个人的，它是社会的，也是时代的。

上面介绍的，多是近体诗，其实林锴的古体诗，也很具特色。他的七言古诗，受韩愈的影响较多。韩诗以气象雄浑、笔力刚劲、横空排奡为能，但他的缺点是过分强调以文为诗，喜铺张排比，又好用奇字，造奇句。林锴能取其优点，去其缺点，别出新意。如《纪 游》《治印》《游武夷》《九马画山》(第三首)，《西岳千尺嶂百尺峡》等，都找得到韩诗的痕迹，因诗长，不能备录。

接上篇

上面列举的几首，已可约略看出林锴诗的修养和风格，他确是当代画家中间一个较突出的诗人。由于诗的造诣深，自然他的画，也不同凡响。他的画能独具一格，立意是清新的，经营或豁达而宏伟，或空灵而放逸,有气势,有气象。又由于他的画法能融各家之长，很有工力,他也能篆刻，他在画上的用笔用墨，能把从书法篆刻中获得的修养渗透到里边去，故他的画风苍劲、老辣极有变化，有艺术魅力，与俗气、匠气绝缘。

最后还想说明一点，介绍林锴的诗，为什么还要联系到他的画呢?因为诗与画有极大的互助 局 作用，这无非是使各自的功能扩大，影响加强， 能 起到更大的社会作用。诗是听觉艺术，也即是时间艺术，画是视觉艺术，也即是空间艺术。这两者一结合，使各自增多一种功能,减少一种局限。“气韵”一词，实际是属听觉范围的追求，为什么要强加于画呢?这就是使画也能具有听觉功能。画要做到有气韵，就须加强时间上的因素，如象外象，景外景，味外味，计白当黑，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种种手段，无非是要突破绘画上的物质手段的局限性，增加联想和想象，使创作者与欣赏者互相达到默契和意会，自然会收到双倍的效果。同样，诗是时间艺术，如能使时间延长或休止，让欣赏者能多玩赏一会，领悟更多的内蕴,这是诗作所努力追求的。所以苏轼说:“欲得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我理解这个静，一方面指静观默察，一方面就是对动的时间的补救办法，使流动的东西达到相对的静止，相对的定性，可以久久玩味，使印象深刻，很多诗人力求造境，力求把动情化为静境，塑造绘画上能塑造的鲜明形象，不致迅速流逝，这是诗中要求有画意的意义所在。

林锴能诗能画，就有能力来突破两者之间的局限，结合两者之长，以创造具有更大的社会功能的作品。

1983年初稿，发表于《海内外》;

1986年11月修改。

小序 黄苗子

夫坐驰万景，工于诗者能之，歌哭无端，激于情而发耳。是以昌谷呕心之作，少陵啼血之篇，胥出真情，允为天籁。况乃世推三绝，广文弦外之音;艺本一宗，摩诘诗中之画。今之作者，殆乏其人。

吾友林锴，三山俊艾，六法名家，林泉陶其慧心，时世增其幻想。虎头痴绝,画阿Q之圈圈;狗脚痕深，写梅花之点点。雷婆寿者,早接清芬;西子名花，久共晨夕。乍听蝉唱,羡东野以诗鸣;时惕鸡声，惜春华之水逝。于是丹青而外，韵律是踪;初务清新，渐工感慨，笔随境进，情同遇深。山云归里之歌*,饥朔游仙之什*;或则歌离吊梦,时而玉想琼思。蒙长安十丈之尘，自题画像*;宿灵霄九重之阙，顿忘蜷身”;跪地作划地人*，画饼怜烧饼妇*。(凡有*号者,均引自本集各诗。)茫茫马列，赜赜羲皇，聚千噫于一身，触百感于万象;有时破涕，未尽颦眉;盖以思想交心，理应坦白，而骨鲠在咽，未免囫囵;知音者芳心自同，会意者拊掌而笑。鸣呼，哥们造反，捱批斗于牛栏;鼠辈争权，逞威风于蜗角。心寒谈虎，句妙雕尤。花样千般，或警折腾于来日;苔纹一缕，冀留痕印于当时。率缀芜词,聊抒浅见云尔。

一九八六年冬，天晦云霾，待雪未至。写于京郊之望湖楼。

此版本于1988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序 舒芜

1986/11/1于北京碧空楼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从孔子开始，铸锭了一条生活道路，就是以“得君之道”为最高理想，一辈子两眼盯着上面那位“人主”，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生为他生，死为他死，离开了他，生命就没有价值，存在也没有意义。知识分子里面会吟诗作赋的，现在称为诗人、作家，很高雅了。可是屈原辞赋写的就是希望感悟“哲王”而不得的悲哀，汉代赋家更是专门献赋给皇帝看。杜甫是“穷年忧黎元”的伟大诗人，他的最高理想也是“致君尧舜上”，为达此目的，他也献过（三大礼赋），晚年还津津有味而又感慨万端地回忆道“忆献三赋蓬莱，自怪一日声辉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今日饥寒趋路旁。”今天我们感谢他给祖国文学宝库留下了光焰万丈的诗篇，在他自己，仅以诗人名，却是穷途末路。周作人曾经嘲笑“杜工部”“李翰林”这些称呼，说欧洲未闻有称“培根水部”“歌德祖国”者。这么一比照，确实可笑的很。可是，我看这也未必是中国人官瘾特别大，恐怕还是因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存在意义和生命价值，完全系于“人主”的“知遇”，官衔不论大小，总算是标志着“一命之荣”吧。否则，纵使是李商隐那样大的诗人，没有一个官衔可称，（连“温尉”那样起码的官衔都没有）论者便以“名不挂朝籍”为他惋惜不已。

直到清朝末叶，龚自珍作为向着近代型知识分子蜕变的先驱，才第一个唱出了觉醒之歌。谭献评他的词为“飞仙剑侠之语”，很能说出他那种企求突破企求超越的特色。龚自珍诗词中充满了“人天”“天风”“天花”“天香”“云外”“风雷”这类的形容词，都寄寓着突破和超越的幻想。当时一代青年从龚自珍的诗词和理论中，触电似地获得了大解放的震撼和喜悦，梁启超曾经以他亲身的经验，生动地描写过。

可是，“飞仙剑侠”的幻想，毕竟是软弱的。龚自珍自己就没有凭借这种幻想。当真突破孔子以来知识分子道路的局限。他唱道：“亦曾橐笔侍銮坡，午夜天风伴玉珂。欲浣春衣仍护惜，乾清门外露痕多。”他唱道：“金门飘渺廿年身，悔向云中露一鳞。终古汉家狂执戟，谁疑方朔是星辰。”可见说是九天风露，说是飘渺云间，其实不过是乾清门外橐笔，金马门下执戟的

予

待从小臣罢了，眼睛还是盯着门里殿上高高坐着的那一位。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现在是举世共推的名句了，可是当时他是向玉皇大帝致祭时的祝祷，这一点似乎不大被注意到。

以龚自珍为先驱的近代知识分子，先天就是这么不足，后天环境又有种种的不利，蜕变新生的过程自然是艰难和痛苦的。一代一代数下来，梁启超，严复的保皇和保袁，南社诗人的颓唐，“五四”先驱的高升和退隐，乃至抗日战争中冯友兰教授精研“应帝王”之学，这些都不细说了。便是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虽说是左翼了，是否已经从知识分子的旧躯壳中完全蜕变出来了呢？当时他们自以为是是如此，旁人看来也以为是如此，直到三十多年之后，忽然一夜之间成了“三十年代黑线”，整整十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这时才知道事有大不然者，才想起当年鲁迅早警告他们不要幻想坐在上帝身边吃糖果的非同小可的深意。原来，幻想着蒙受上帝宠召去吃糖果，也就得准备着接受上帝惩罚去下地狱，这是理所固然，势所必至的。

经历十年浩劫之后，知识分子觉悟到不能再两眼盯着上面，必须有自己的“主体意识”的，迅速地多了起来，这是十分可喜的事。最近，我读了林锴先生的旧体诗集《苔纹集》的原稿，又一次体味到这种喜欢。林锴先生是画家，又是诗人，大约1979年我们才相识。当时大家还沉浸在粉碎“四人帮”的兴奋之中，一些会写旧诗的朋友，纷纷写了讨伐“四人帮”及其走狗的诗，互相传观，以抒愤懑。我也跟着写过几首。林锴先生拿他手写的自作诗卷《述感》四首给我看，我才自感惭愧：他这是全面写十年浩劫的，用前人的比喻说，他这样的诗是已经酿成的酒，我的那几首诗只是刚刚把米下在水里，匆匆忙忙就端出来了。后来他画了一幅红梅送给我，并题一律云：

壮游不问地天涯，

人海投身便是家。

阔笔长笺大斗墨，

秦烟蜀雨太行霞。

山川褶叠收图笥，

日月斑斓纪岁华。

尘鬓归来情未已，

夕阳蘸影点春花。

我为诗人雄大大气魄所震动，并且稍微懂得了一点他吟诗和作画的创作方法是相通的，几枝老干红梅里面.融化了秦烟蜀雨太行霞，正如四首七律里包孕着十年的风涛血泪一样，末句现在诗集中改为“犹沾残照点春花”，应该是改而愈工，可是我看惯了原画上所题的，先入为主，还不能断定究竟哪个好些。

予

我常常对着红梅和诗句思索，林锴先生看来比较瘦弱，这样雄大的气魄是哪里来的？似乎说的出，又说不清。这次读《苔纹集》原稿，其《题自画像》二律中有一联云：

上帝未招糖果宴，下方且作自由民。

读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了，参加了上帝的糖果宴，便作不了下方的自由民，认识到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自觉地舍上取下，这不正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主体意识”的觉悟麼？不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特别需要，早该具有，不幸而总是没有的那种“主体意识”的觉醒麼？那么，林锴先生之所以能够褶叠山川，挥洒日月，也就是因为他能够以下方自由民的身份，投身人海，到处为家，并且自觉地珍重这个身份的缘故。

我不敢说林锴先生的每一首诗每一幅画里都充溢着这种下方自由民的精神，但是我敢说诗集中精华之作的精华，都是在此。例如《画地吟》六律，写的是他当时的居室，既没有窗子，又缺少几案，只好在地上爬来爬去，跳来跳去的作画。这样的诗里面，当然免不了牢骚，可是像下面这些句子—

土性难除称此身，

扃关日与地皮亲。

（其二）

岂是斯文当扫地，

只缘吾笔未超尘。

（其三）

信矣天才凭地造，

大哉后土本吾亲。

（其四）

龙蛇脚下盘成趣，

鸡犬云中听甚真。

（其四）

博厚直方真物祖，

凭君作案百祥臻。

（其五）

恐怕就不能仅仅以牢骚视之。我从中分明看到了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他既不仰望上帝恩赏的糖果也不讴歌母亲错打的巴掌，既不在陋巷箪瓢中不改其乐，也不在青衫红粉中恨恨而死。他的悲欢哀乐，嬉笑怒骂，一如常人;他的汗渍泥污，丹铅狼藉，还不如常人;可是他始终保住人的尊严，对大地真正有了感情，确信它才是人的尊严的牢固基础。中国不要现代化则已，如果要现代化，就不能不需要千千万万这样的知识分子。

我也曾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地下室里，起居坐卧了八年，我名之曰“天问楼”。林锴先生见访，赠我一诗曰:

瓦甓存吾道，长年枕土窑。

天心呵壁见，楼蜕入门消。

顾座石堪语，摘辞龙可雕。

吟肠漱苦茗，抱膝一灯骄。

诗中替我发了一通牢骚，但是我体味，首句并不是牢骚的反话。我懂得，瓦甓中所存的“吾道”，也就是依托大地，保持人的尊严的现代知识分子的“主体意识”。我一直感谢林锴先生以此大道相教的盛意，现在他要我对《苔纹集》写些意见，我便乘此写了这些感谢之情。可惜的是我不懂诗，尤不懂画，集中写景题画之作居多，我又是马二先生一流，向来不会欣赏风景之美，这方面说不出什么来。不过林锴先生并不是正统派的山水画家，

序—-舒芜



集中颇有另外的画境。例如《猪倌谣》长歌一首，中有一段云:

左挈断简右鞭竿，有时放牧过前滩。

不惜残书挂无角，空原但数墨团团。

鞭响猪声常伴读，听之鸣呜恍如哭。

黄昏伛偻坐陇头，疑鬼疑人疑朽木。

剩有一双炯炯眸，只阅人间宠与辱。

真是好一幅《老右派牧猪图》，--不，还不止是静止的画图,而是动态的电影。你看那个老右派，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朽木不像朽木了，可是忽然一个特写镜头，他那一双炯炯的双眸正把一切人间宠辱看尽了，看透了。这是《庄子》中支离疏一流么?不。这双炯炯双眸里闪耀着的，正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觉醒起来的人的尊严之光，“主体意识”之光。我相信那些写景题画的诗篇当中，同样会闪耀这种光辉，比我懂诗懂画的朋友自会领味的。

1986年11月1日，舒芜序于北京碧空楼。

题夏山云图起 一九四一年



杖屦追云上翠微，

云生却从杖屦底。

一云剥去一峰来，

一峰又掉一云里。

度过危梁喘未匀，

劈胸一嶂连云起。

欲进逡巡退转怖，

造化弄人谲乃尔。

安得有掌如铲口如箕，

铲尽垒块，

吹散云滓，

坦荡路途无折趾。

天果有灵，天应有耳，

问天默默天若死。

宵征 一九四一年

黄昏雷雨收，征程傍岩谷。

萤囊兼竹杖，慰我此行独。

盛暑怯昼行，晚来凉蔌蔌。

湿烟青如幢，山川况新沐。

右肩摩孱颜，峭列笋千束。

清溪横脚左，萦弯一条玉。

兜罗锦样天，群峰啮半幅。

窥人星映映，疑或盘古目。

丛棘乱钩衣，野花散芳馥。

飘忽双磷青，导我行诘曲。

穴黑狐睛圆，残烧上碑驳。

遗矢过山虎，吹腥拦路蝮。

绝壁坠苍鼯，枯柯巢怪鹏。

石逼水弥顽，激湍裂其腹。

林深有魑魅，夜啸声如哭。

行行重行行，疲蹇艰举足。

恍恍近城闺，荒鸡闻咿喔。

拨火照泥潦，崖巅一云矗。

读八大山人画册 一九四三年

一

空门何处叫弥陀?

大块沉沦蟹鳖多。

一角袈裟两行泪，

为君谱作楚骚歌。

二

数条老梗纵横泪，

一片枯荷破碎心。

天地真魂谁识得?

剩将寸楮论千金。

三

江山如画梦长萦，

眼底江山画不成。

坐处蒲团吾土否?

答来梵呗未分明。

饯某丈辞官归隐 一九四五年

一

早年挥斥水能西，

老去情怀逐日低。

伏骥岂无边草思，

高根惜作女萝栖。

天倾血雨腥谁浣?

酒化心潮怆欲啼!

何处夭桃尘不染?

劫灰飞入武陵溪。

二

家山北望莽萋萋，

尽有青磷碍马蹄。

报国屡闻三字陷，

措身真剩一丘栖。

云边贳酒鹑衣薄，

门下窥人狗眼低。

莫遣馋蟑啮心去,

床头厉锷可刦犀。

三

琴尊无分再同携，

且任今宵醉似泥。

羡尔曲肱临水卧，

看渠捷足与云齐。

簟纹铺梦檐阴转，

竹韵敲诗雨点低。

果腹不烦腰磬折，

一畦天外手亲犁。

迎新岁 一九四五年

岁岁迎新岁岁猜，

几时珠米破空来?

薰天炮火金银气，

掷地文章纸墨灰。

礼失三牲神有愠，

身遭百劫虱成灾。

脂膏竭尽呻吟里，

惨听人前问发财。

山云歌归故里 一九四六年

山之云兮情绵绵，

朝夕娱我蔚蓝天。

避寇投荒足八载，

一榻看云山下眠。

浩浩银涛涌如海，

渺渺林际收如烟。

或细如丝绾我袖，

或顽如石撞我肩。

或挂萝阴绿发鬼，

或升松顶白衣仙。

有时滃滃复霭霭，

龙蟠虬卧玉连蜷。

一夕罡风扫虚碧，

万峰裸立寒无毡。

腮染胭脂中酒怒，

星镶云靥月如钱。

明河饮兽须吻动，

绝壁张帆樯橹便。

朵朵虚花照眼矞，

沉沉天海游鲜鲜。

贴草斜飞学幺凤，

孤顶兀坐还参禅。

一云渡水衣履湿，

一云窥窗鬟髻偏。

二云嬉搏坠岩侧，

二云拍手呵不前。

墨面一云渴骥逸，

噪而逐者随万千。

山木悲号天欲泣，

云销林日仍辗然。

我爱兹山之云离奇幻化神而妍，

直欲随彼同翩翩。

尘土封心凡肉重，

翱翔游狎终无缘。

坐俟一片盹石罅，

急急笼归护枕边。

夜梦怒妪操杖骂;

“窃吾娇女君毋颠!”

奔胫着杖呼痛醒，

放云火速谢连连!

噫嘻吁，我亦有云数亩故山巅，

寇氛靖后谁为怜?

新雨一犁春正好，

浩歌归种白云田。

题友人《仙山待隐图》

 一九四六年

有仙不具名，

梦授玻璃瓶。

恍惚觉飘举，

浩荡随风霆。

风定张目处，

置身疑蓬瀛。

千寻珊瑚间玛瑙，

琪树珠花长姣好。

云根削作青玉屏，

直挂银河波九道。

玉屏中擘玲珑开，

一径如丝接晴昊。

洞门阒寂兮多缥缃，

天风洒穴声琅琅。

扪日月兮闷天光，

登极巅兮览八荒。

仙兮仿佛云中央，

荔衣玉佩鸣铿锵。

三千绛阙层层宝采烂相映，

弥天花雨郁异香。

心摇不可接，

目眩不能望。

俯瞰遽失来时路，

但见足底一片皓茫茫。

逡巡蹴空瓶脱掌，

烟云崩塌天膛。

蘧然一觉惊醒余，

眼前陆离世界犹晃晃。

今观此画骇欲呼，

梦境历历君仙欤?

不然东方老儿之流亚，

窃山如芥九洲隅。

噫嘻吁，仙山待我他年娱，

问君何日当还吾?

端午 一九四八年

中天日影落金罍，

忍把焦唇对盏开。

红绿门边狞鬼笑，

苍黄波外斗舟回。

毒深何补三年艾，

魂冷空怜一赋才。

怕向江干频徙倚，

骚音如沸搅心来。

孤山霁雪

雪月湖天同一白，

山痕压枕棱生箦。

零星冷梦散无迹，

半幅墨梅榻东壁

西湖重九 一九四八年

黄金撒作九月花，

西湖紫蟹多于麻。

正宜持之登高去，

碧空万里明无瑕。

琉璃杯浮玛瑙色，

停杯不饮情郁塞。

蔌蔌天风顶上来，

破帽遮头吹不得。

君不见荒城白昼盘饥鸦，

遍野髑髅生菌芽。

何处悲歌寻凤鸟?

坐花对酒愁转加。

愁转加，何时已?

可有箫声过吴市?

更谁天山定三矢?

会当肥螯百对酒盈坛，

醉倒花丛呼不起。

安能局踏长作老枯虾，

蓬窗纸帐啜苦茶。

任使蟹足横行无忌满街爬！

湖上吊魂曲 一九四八年

银敷面，

漆点瞳，

宽袍敝屣鬓蓬蓬。

骨有棱，

胸无滓，

俊辩剧谈尽玄旨。

为绘花神湖上栖，

湖波注砚净无泥。

一枝横月冰魂瘦，

九畹埋烟山鬼啼。

倚槛伤情红粉淡，

凌波无力翠鬟低。

此际投毫起长叹，

愁红怨紫纷零乱。

故园今已芜，

谁写流民图?胭脂调水墨，

不洗饥寒色。

海户天门次第开，

拳毛异种堂堂来。

雕虫愧堕壮夫志，

射虎应思飞将才。

何地可磨三尺铁?

半生心事一腔血。

拼将赤血洒浑茫，

宁补金瓯寸寸裂?

静夜睨星文，

中心辄欲焚。

灿灿绶悬秦相印，

萋萋草没岳王坟。

忧极翻成笑，

吾徒正年少。

闻鸡舞月歌，

击楫横波啸。

造化终无情，

乾坤闭灵窍。

歌啸声沉杳渺间，

凄迷云阵暗湖山。

一抔黄土深埋恨，

一掬黄花薄掩颜。

此骨终随碧烟化，

此心欲逐怒潮还。

游魂施施寒筱湿，

白衫踽踽揭梦入。

阴语涩若烟，

回眸寻不及。

魂兮魂兮尔毋伤，

悬门何止双睛张?

但看沸地来铜马，

一片天心色正黄。

魂归来兮安尔家，

潮头行化钱塘霞。

魂长眠兮守尔室，

墓门酒洗啼鹃血。

自遣

一九四八年

不工不贾不耕耘，

攀龙况乏石榴裙。

有口但辨辛与荤，

有书不知探《典》《坟》。

丈夫无能树奇勋，

坐使日月磨骨筋。

咿唔终朝何所云?

薪尽囊底无一文，

剩有吟篇不忍焚。

通衢嗡嗡厌蝇蚊,

往往背郭立斜曛。

兴来墨泼五岳云，

墨晕云痕凝莫分。

千鬟万笏来纷纭，

满堂五色垂氤氲。

帝怒谴诃置罔闻，

曳屦时逐牛羊群。

袒怀或卧眠苔纹，

了无尘梦魂清芬。

朦胧牧笛归溪渍,

起抖衫月白纷纷。

辽西留别 一九五一年

去岁相逢瓜似蜜，

今年瓜熟却辞君。

千山万水月明夜，

梦里呼君可得闻?

纪游

空江水落痕高，

粼粼浅浪不容。

断岸谁削神鬼刀，

堆螺列笏千瞧峣。

乱云稠叠繁柯交，

狞石向人作虎跳。

长藤走窜青皮蛟，

白日窒息阴岩坳。

探胜独让双屐骄。

盘云一径摩林梢。

境实幽森其韵饶，

苔衣坐久寒侵袍。

江光暮敛风萧骚，

时有龙气杂腥臊。

骑龙仙人岂易遭?

清氛已足消尘劳。

归路松声天半涛，

朗吟下踏紫烟翱。

仰视宇穴青寥寥，

七星挂壁明如瓢。

纪游

崖腹震雷千尺裂，

烁尽顽根色如铁

即今摩挲劫火痕，

幽森疑有蛟龙穴。

我思移榻穴之旁，

六月赤膊白短裆。

一杯清茗时在手，

卧听天风来琅琅。

月姊

一

月姊曾邀月里游，

蟾光正满广寒秋。

清歌一曲云如海，

不觉天香拂面流。

二

依花坐月话前因，

当面仙娥试写真。

一念笑伊消未了，

天花落满月中身。

三

仙家日月未为宽，

驻景虚传玉臼丹。

一碗琼浆凝百感，

人天离合太艰难。

四

留君无奈碧虚寒，

一勺玄霜捣已残。

水珮山鬟千种样，

尽君今夕百盘桓。

五

皛皛银云叠叠山，

月波万顷送君还。

未知后夜殷勤梦，

能到云峰第几鬟?

六

一抹柔辉耐可寻，

群峰澄碧浸天心。

桂花开落千千岁，

谁识秋河几许深?

七

空庭桂影舞婆娑，

鹊不南飞怎奈何!

欲倩吴刚寄消息，

九霄风露晚来多。

八

褰裳忆共踏天河，

皓魄和烟濯素波。

昨夜梦痕何处觅?

碧天如水水如罗。

九

拾梦蟾宫第几秋?

露传花气一天浮。

酒阑扶我眠何处?

满袖流云似水柔。

十

望中咫尺却无涯，

云路难求一片槎。

但愿丰姿长不改，

清光夜夜到窗纱。

六三年与刘君旦宅、贺君友直 合 绘曹雪芹传于京都;贺君以余墨作《刘生枕石图》，戏缀数韵。

酒润枯喉，

枕借石瘤。

浑浑噩噩，

荡荡悠悠。

不拟庄蝶，

但取王侯。

百年富贵，

一霎合眸。

贺君彩笔，

妙绝无俦。

人石俱化，

与元气侔。

画则圣矣，

窃复有求。

奇情绮思，

孰若老刘?

曾谱金钗，

蹑梦红楼。

当垆酒酽，

浣纱水柔。

华清池边，

春色浓浮。

拥琶出塞，

宝马轻裘。

人间脂粉，

尽敷笔头。

奈何此际，

拥石齁齁，

作白日梦，

而无止休?

有妻淑慧，

儿健如彪。

合当归计，

柴米盐油。

此黑甜乡，

乌可久留?

有以大刻刀投赠者,镌石报之

雪刃霜锋，

荆玉可剖。

金精淬砺，

凡铁非偶。

寒焰宵腾，

群灵却走。

持赠者谁?

金石之友。

拂拭摩挲，

感喟良久。

我百无能，

腕衰且朽。

枉学屠龙，

况未屠狗。

日唯雕锼，

石屑盈斗。

炊不作糜，

益世何有?

顾此尤物，

讵宜长守?

愿化奔虹，

尽戮顽丑。

读《红楼梦》怀曹雪芹

一

风月参差梦不圆，

金门憔悴老顽仙。

袖中一握通灵石，

不补人间破碎天。

二

一觉华胥剧可怜，

秦淮秋老月如烟。

凄清黄叶村边路，

谁向先生借枕眠?

三

残生苦说太平年，

血迹模糊认大千。

一缕情丝无著处，

任他飘挂佛门前。

寄内 一九七二年

有此疑团念已乖，

容君笑我大痴默。

市传三虎终能信，

书滞双鱼苦费猜。

伊本不曾奔月去，

我真何用讨珠来?

往还云水三千里，

劳断嶙峋瘦骨骸。

戏题岳健绘《东郭先生》册页四帧

一

嘴上抹蜜，

叩头又作揖:

“小弟有厄，老哥拉一把

胜造浮屠七级……”

哎哟哟!

这模样儿怎不教人怜惜!

二

劲矢疾，

追兵急。

潜牙缩爪，

书囊中暂作个藏身计。

待挨得难星过了，

再疗这肚肠饥。

三

好畜生!果然秉性难移，

恩将仇报，返身扑我在地。

道甚释氏慈悲，

孔门仁义，

顶个屁!

这急匆匆，我真没了主意。

四

绝处逢生，算先生运气。

从今后，休再上当受蒙蔽。

万众一心，

八方合击，

管叫那，

狗党狐群狼崽子，

统统见上帝！

25

岳健自梅山归沪渎，得画稿无数，书来却寄 一九七六年

一

故人双鲤至，

玄论剖精微。

抱蠹真吾累，

量才似尔稀。

抽毫霜隼落，

点壁墨龙飞。

满箧风雷气，

新从何处归?

二

一片海东霞，

何时过我家?

羡君胸有锦，

随处笔生花。

屐底云容壮，

囊中春色奢。

定知归沪上，

赤手拔鲸牙。

三

蟾影玉团团，

怀君百思攒。

深沉肝胆见，

浩淼砚涛宽。

陟磴云千壑，

投篙浪一滩。

何年烟火夕，

并坐月中看。

怀石奇 一九七六年

一

一自西湖别，

君于海上家。

云根镌玉箸，

晨牖剪明霞。

劈面横飞霰，

燎胸怒放花。

才情惭故我，

浓泼墨如鸦

二

翘首君何许?

东南一角青。

心窥天窍入，

潮枕海门听。

悬壁云山簇，

压檐风雨冥。

何当重对榻?

细数满天星。

赠辛之兄

红紫都从心底培，

一朝脱手万琼壤。

源头点滴胭脂水。

可许侬家洗砚来?

逢故人于穗 一九七六年

为拾明珠踏浪来，

重逢南海蚌初胎。

卅年梦里悲欢语，

付与尊前两秀才。

自题红梅图

壮游不问地天涯，

人海投身便是家。

阔笔长笺大斗墨，

秦烟蜀雨太行霞。

山川摺叠收图笥，

日月斑斓纪岁华。

归鬓飘萧北窗下，

犹沾残照点春花。

红梅图

大宙精魂何处觅?

劳损春心血数滴。

我欲吹律助东君，

一枝出手珊瑚笛。

北地观梅



春冰未泮梅先发，

数点寒香落客怀。

却想故园今夜里，

万花如雪月当阶

白梅图

寻春不觉到山家，

一坞寒梅尽着花。

莫讶春容如许淡，

万重香雪裹明霞。

病足



半帆春雨桃花水，

一笠朝阳鳌首峰。

莫笑狂游无铁脚，

梦乡万里屐痕浓。

蓬莱阁写生



此中洞壑即仙山，

金碧千层玉一湾。

真境欲摹摹未得，

落莱缥缈水云间。

过秦岭



十万峰峦插太虚，

天风一路送征据。

长歌自踏秋阳去，

脚下云霞任卷舒。

远归

归身尘土杂烟岚，

斗室温靡酒正酣。

笑语渐随人影散，

一痕帘月夜初三。

诗人招饮，席间有歌《绣金匾》者,曲未竟已泣不成腔，感赋一绝

一九七六年

人间文酒久消沉，

歌哭凭谁一谱琴?

漫道中原多骏骨，

十年蚀尽郭隗金。

读友人画稿

画囊收拾碧云间，

万里飞舟剪浪还。

天载得蜀中名产否?

三分水色七分山。

游桃花源

一

魏晋桃花何处寻?

连畴香稻入云深。

奔腾一片源头水，

不作当年出世吟。

二

秦人也学今人语，

不见古霞封钓渚。

拾月未趁洞庭舟，

仙源且梦桃花雨。



老九 一九七六年

十年问字字无灵，

冷煞科场一焰青。

老九忽惊名未臭，

天门昨夜烂文星。

游漓江

一

波清如镜碧于蓝，

云里芙蓉镜里簪。

碧透须眉清透骨，

漓江十月正春酣。

二

枕流无数好楼台，

万座莲花天半开。

一叶我从花下过，

不知何处住如来?

过邯郸

一

邯郸载梦连番过，

未试仙翁妙枕头。

自有心香自焚祷，

此生不作梦中求。

二

一场富贵梦来求，

梦也何曾得自由?

但使私心勘破了，

此身无碍枕中游。

三

一炊冷梦话邯郸，

利欲千秋断最难。

此去差无名禄累，

看花一路上长安。



重游西湖 一九七七年

一

人人竞作画中游，

潋滟波光楼外浮。

十载湖山经劫后，

柔肠侠骨有存不?

二

湖山邀我小勾留，

西子丰容似旧不?

微月断桥箫尺八，

听她掩咽诉从头。

题旦宅作《历代诗人画册》

一九七七年

一

君家绝诣欲通神，

千载诗魂妙写真。

丽月流窗花绕案，

分明君亦画中身。

二

诗心词骨苦锼雕，

雨暗申江午夜潮。

眼底风雷看破壁，

十年睡足墨池蛟。

赠晓川

一

顽钝真难药，

求君换骨丹。

炙人肝胆热，

把盏海天宽。

韵味枕书酽，

锋棱扪句寒。

一灯人影外，

诗思没遮拦。

二

笔自梦中得，

书曾圯上观。

砚池春涨阔，

花雨夜坛攒。

贯虱功无懈，

屠鲸锷未残。

壮心原似铁，

不遗蠹鱼餐。

早春

消尽冰棱万壑清，

冻流次第縠纹生。

伫看红紫还天地，

破土怒雷春有声。

天一阁藏书楼

长悔平生作计疏，

枉将汗血饱虫鱼。

谁期一夕天风便，

又向嫏嬛问异书。

探禹穴

一

鱼龙纷徙百川东，

赤手谁将地脉通?

数到人寰开创日，

补天理水两奇功。

二

已见神功浣浊流，

自惭无力缚蛟虬。

只因误食人间字，

一蠹凭他诟未休。

东湖峭壁

壁立剖太古，

中有雷斧痕。

渊渟俯无底，

嵂崒仰难扪。

鼓枻回其间，

谽谺众妙门。

扣舷一长啸，

空谷百音闻。

时寒天地闭，

山木唯骨筋。

湖水清愈澈，

了了鱼虾纹。

更待六七月，

大块蒸炎氛。

濯魄清泠里，

咀嚼冰雪文。

劫后游普陀山

一九七八年

一杯渡海谒灵山，

不见慈悲大士颜。

劫难消除仙佛去，

奇花长伴水云闲。

雁荡合掌峰

一

双峰巧合处，

有佛坐中心。

一事不曾做，

香火吃到今。

二

两峰缝里洞天，

引来游客万千。

不过偶然相合，

拆开不值一钱。

治印

一

大冶炉中半尺材，

五岳之英一握终。

以金扣石石可开，

一声乍破浑沌胎，

螭斗龙缠万象来。

虫鸟形爪蝌蚪骸，

银针玉箸珊瑚偕。

千年顽铁葬烟埃，

寸寸节节生古苔。

圆浑拗劲折股钗，

诘屈剥蚀沿墙蜗。

如锥画沙荻画灰，

飞电可剪虹可裁。

左抑右让互挽推，

纵横腴瘠随安排。

神以为府石为媒，

快刀涩手争奇壊，

闲如补衲疾于雷。

阵马风樯坚甲摧，

鲸鼍腾蹴银涛堆，

骆然一截风漪回，

云丹霞白凝崔嵬。

惚惚恍恍而恢恢，

仓颉精灵光不埋。

赤符赫赫张吾斋，

虽末技末亦豪哉。

一灯荧烛道之涯，

煅今淬古唯所谐，

铁石心肠冰炭怀。

二

一生行藏屡铸错，

合当人海敛锋锷。

独怜囊中一寸棱,

解就顽坯事刻琢。

地方径寸立身难，

隙地簇簇千人攒。

残字古文那可食?

斗杓插屋刀光寒。

曩岁暮入子午谷,

枯藤倒挂苍龙骨。

去年直下瞿唐滩，

叉牙乱石蛟涎蟠。

即今奏刀向窗下，

刀痕剥落皆斓端。

呜呼!

吾闻物顺其天性自乐，

世间万事伤穿凿。

文章声韵自然成，

荇行水面风过篇。

善刀而藏兮用不殚，

安能朝朝神枯心悴兮雕肺肝!

三

铁笔人间第几流?

碑荒《碧落》杳难求。

平生名坐雕虫辈，

并世功谁饮羽俦?

凿字为粮甘一蠹,

游心入刃失全牛。

他年玉屑纷霏里，

觅我崑冈最上头。



登岱阻雨宿中天门

一

平生登岱兴，

今日期一逞。

岂料甫及腰，

雨势已压顶。

莽莽天四合，

孤身蛙坠井。

仰视南天门，

天梯淡若影。

白镞纵横飞，

湿衣如铁冷。

强欲造其巅，

山灵执未肯。

进退两踌躇，

僵卧云千顷。

转觉微濛间，

雨助神奇景。

大墨写峰峦，

此趣果谁领?

玉皇不得见，

消受清凉境。

二

乍辞北海霞，

来接中天雨。

挂梦天门边，

梦魂湿及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