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觥筹交错之间，我跟大伙请假，说临时有点急事，去去就来。</p><p class="ql-block">县城很小，茶馆其实只隔饭店200来米。七号小卡，一人正襟危坐。我一屁股坐在对面。</p><p class="ql-block">他说：来了。</p><p class="ql-block">我说：来了，守信。</p><p class="ql-block">他嗯了一声。</p><p class="ql-block">我问：班长召集小聚，那么多同学，你咋不去？</p><p class="ql-block">他沉默了一会，说：去了，吵吵闹闹的，没多大意思。无非是一帮哥们交换发财的信息，几位女同学聊聊衣服，聊聊孩子，要不问我高考情况，或者课外培训的事……</p><p class="ql-block">我好奇：真的，你们班高考成绩怎么样啊？</p><p class="ql-block">他淡淡说：一般般，过得去。</p><p class="ql-block">我笑道：校长要你当班主任，估计要担蛮大的风险。</p><p class="ql-block">他回答：确实，我不想，校长硬要我带班。</p><p class="ql-block">顿了顿，他又道：校长对分管校长做工作，说试一下吧，就试一届。有什么事，他担着。</p><p class="ql-block">我看了看他：以你的那种风格带班，估计校长这几天，又后悔，又难受……</p><p class="ql-block">他道：不至于吧。年级24个班，我们班整体可以排前六，是还过得去吧？</p><p class="ql-block">我一惊：你，你不是，不太管学生的吗？</p><p class="ql-block">他说：我跟他们不同，大部分班主任天天搞动员，加压，打鸡血，喊口号。我是减压，隔三差五搞个户外，晚自习讲讲老庄，年级排名平时一般，真正大考了，正常的多，失常的少，超常发挥的不少呢。</p><p class="ql-block">我疑惑：对十几岁的孩子讲老庄，学生们也听得懂？</p><p class="ql-block">他答：别小看孩子们，学那么难的高等数学，学好多一辈子都不大可能用的东西，他们也懂了。当然，不可能人人都很懂，同样教语文数学，讲历史地理，每个人理解的都不一样。重要的是，你怎么讲，讲得怎么样？就事论事，为讲而讲，又有几个人能讲透，几个人愿听呢？</p><p class="ql-block">我应道：也是啊。诶，你前些年专心研究佛学，如今又对道教感兴趣了？真服了你！</p><p class="ql-block">他回道：儒释道，大智慧，每个人都学点点，有什么不好嘞。可惜啊，现代人把老祖宗的好多东西都带歪了。</p><p class="ql-block">我反驳：不至于吧！</p><p class="ql-block">他说：儒家讲究进取，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当然，这对社会有益，对台上的人有利。可是，很多的人为此走火入魔，在功利的漩涡里不能自拔，尔虞我诈，唯利是图……</p><p class="ql-block">我说：这非儒家之过吧。</p><p class="ql-block">他答：那当然。儒家宣扬仁义礼智信，很全面很到位的，可是大家都只记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个人又深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呢。如果意不诚，心不正，拼搏奋斗不止，达到了目标还行。达不到，就麻烦了。</p><p class="ql-block">我点头附和：也是，我们强调进取，但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顺理成章的结果，这是肯定的。那咋办呢？</p><p class="ql-block">他没正面回答：社会也好，个人也罢，一味强调奋斗、进取，只打鸡血不给鸡汤，社会又只崇拜成功，到一定阶段，这个人会病，这个社会迟早也会病。你看看，现在我们这个社会，病了吗？</p><p class="ql-block">空气有些凝重，我一时答不上话来。</p><p class="ql-block">他打开了话匣：人生是一种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八苦，多半缘于人的无知与贪婪，所以要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佛家总结得多好啊。佛家又说，缘有来去，只能随缘；不强求，勿执念；人生快乐，唯有自渡……</p><p class="ql-block">可是，佛教传到中土，味道变得大不同了。那些来庙里烧香磕头的，当官儿的，祈求飞黄腾达；做生意的，祈祷财源滚滚；没儿女的，求观音赐儿孙满堂；考学的，求普贤金榜题名……你说，这还是佛家宣扬的解脱吗？</p><p class="ql-block">我一时语塞。</p><p class="ql-block">想起去年休假，我在那个有名的寺庙正参观碑刻。暮色渐起，一高一矮两和尚，一边关门一边闲聊。高和尚对矮和尚说，师兄，今天又发小财了，那个红衣女施主往功德箱捐了不少呢，全是红版大票子！矮和尚高兴得嚷嚷，那好，无论如何，明天要师父请我们一顿好吃的，上次的烧鹅，味道真好……两人聊得起劲，没看见蹲在角落的我。趁他们不注意，我赶紧走了……</p><p class="ql-block">见我走神，他问我：你在想啥呢？</p><p class="ql-block">我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我在听你讲经呢。你说，道家的理论又咋说呢？</p><p class="ql-block">他正色道：道家是最玄妙最深奥的理论，我不敢说懂，看了些书，最多知道一丁点皮毛而已。道家认为的“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源，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主张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我个人觉得，道家思想太深邃，太先进，可越是这样，越不为当权者所推崇，所以道家思想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是最弱的。如果说世人最感兴趣、最记得清的，反而是长生不老的炼丹术，哦，还有摆地摊能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药。诶，这又算哪门子事呢？</p><p class="ql-block">我笑道：而今，越是世俗的，越有市场，这很正常。普通人哪有那多么智慧和修养呢？鲁迅曾讲，当浑浊成为常态，清醒就成了一种罪，跟这个意思应该接近。你看如今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有的把羞耻还当作了炫耀呢！</p><p class="ql-block">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做声。</p><p class="ql-block">隔壁卡座，一对年轻人正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闹。</p><p class="ql-block">我们都不说话。</p> <p class="ql-block">良久，我打破沉默，问：你讲的这些，一般人也应该知道点大概。可不可以用有现代感的、或者说简单的通俗的话，来概括儒释道的思想呢？</p><p class="ql-block">他道：儒释道都是人类大智慧，怎么概括都会有点难。但有两句，我觉得还比较简单通俗。</p><p class="ql-block">我提起了兴趣：说说看。</p><p class="ql-block">他说：儒家倡导不懈怠，佛家不执著，道家不折腾。</p><p class="ql-block">还有一句呢？我问。</p><p class="ql-block">他回答：儒家强调拿得起，佛家希望放得下，道家嘛，倡导该拿起就拿起，该放下就放下。</p><p class="ql-block">我嗯了一声：有点意思。</p><p class="ql-block">茶馆里好像安静了起来，走廊虽然人来人往，却寂然无声。</p><p class="ql-block">他轻轻拍了拍我：咋，又走神了？</p><p class="ql-block">我低头回了句：有点点，被你带飞了。</p><p class="ql-block">他关心地问：最近过得还好？</p><p class="ql-block">我：哦，这个，还算好吧。也一般般，马马虎虎啦。</p><p class="ql-block">他咧咧嘴：上次我问老张，他也这么回。这个嘛，只说明一种状态，表面上得过且过，心底或有不甘…</p><p class="ql-block">我摆摆手：我跟老张不同。他嘛，还是有些不公。</p><p class="ql-block">公与不公，怎么讲呢？这把年纪了，看淡得失，知足常乐嘛。他说。</p><p class="ql-block">见我不作声，他继续道：我常常想，如果把人生当作一条时间轴线，少年时可以不迷茫，青年时坚持不懈怠，中年时能够不执著，老年时笃行不折腾。这样，把方向看明了，把过程看透了，把人生看短了，把份量看轻了，这个人，是个多么通透洒脱、大智慧的人啊。</p><p class="ql-block">我笑笑：有这样的人吗？他把儒家的有，释家的空，道家的无，都弄得这么明明白白。这个人，该不会是正在茶馆里喝茶吧？！</p><p class="ql-block">他被我逗笑了。</p><p class="ql-block">这笑，是难得一见的笑。</p><p class="ql-block">他端起茶杯，说：来，喝茶！</p><p class="ql-block">我恭恭敬敬端起茶杯。</p><p class="ql-block">这当口，手机响了。电话那头，班长炸呼呼地吼道：干嘛，等你呢，还不来！</p><p class="ql-block">看我一脸尴尬，他面无表情：噫，这杯子，端起来容易，放下去，有时有点难吧…</p><p class="ql-block">我难为情：我，我还是去打个转转。</p><p class="ql-block">他不置可否。</p><p class="ql-block">我跨出门，回头看了看，那个曾经风流倜傥、英气逼人的同桌，恍惚认得，恍惚不曾见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3-08-12 X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