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帖

在路上骑行

或为良将，或为名医，君子合时宜而为，亦可谓之不器。 ——题记 （图，文皆作者原创） 陈平安 　　微雨无风，青石的路边一朵紫色小花正在绽放。清雅，脱俗亦孤独。 他已伫立很久，心里所想着某个人，却已记不清是哪一世，哪一劫的念念不忘。 他只记得这是自己的第六次转世，包括每一世，都渡过哪些劫。但真的不可能记清，每一张曾出现在劫里的脸。总有一些人或事重复和相似，包括风景，以及小心机和输嬴。 他叫陈平安，这一世，他的开局只是一个凡人。 “你更应该忧国忧民！” 看他在雨里对着一朵小花发了那么久的呆，心里早就老大不爽的郑美丽故意嘟囔着，让陈平安刚好能听见。她巴不得这呆子赶紧动身，无论是告辞或同行，都成。只要不有事没事就突发呆，一朵花，一棵树，一条河，甚至有次还是一只小土狗，他都能停下来。说深情凝视倒谈不上，但也绝非漫不经心。更像是一个丢了魂的人，遇见疑似曾经熟悉的场景。这让习惯了高居云端上喝酒斩白云的郑美丽既好笑又好奇。 “忧国，忧谁的国？”陈平安仿若回魂，笑吟吟地回她一句。 郑美丽大眼睛瞟啊瞟，她已经对这样的问话有足够经验，再不会像刚开始那样一而再而三四五地上当。 “当然是这些山川竹木的国啊，有灵众生，也包括你正钟情的这朵花。” 郑美丽双手负后，抬头向天，瞧都懒得瞧陈平安一眼，只等他把真心的赞叹用夸张的词汇表达出来。可好一会儿都没听到意料中的声息，郑美丽已经从一默数到九，比她数过的某朵花从枝头坠落到地面的时间，都还要长。她不由大奇，把视线转向一侧，只见那家伙冲她正高举着双手，俩大指头一动一动的，脸上全是赞美之色。 “ 这什么意思？” “点赞，表示完全认可，以及表扬。” “有没有奖品？” “有，奖你一道彩虹。” 果然，雨后的天边，一道彩虹若隐若现。陈平安说凡是看见彩虹，就代表着幸运，郑美丽想看更清楚点，总感这虹觉有点云遮雾绕，然后就顺手一刀横飞… 半晌之后，青石路上响起陈平安气急败坏用力顿足的声音：郑美丽，你赔我彩虹！ “你小声点，别跑那么快，相机摔坏别怪我…” 那拉提的雪 （一） 那拉提大草原昨晚下雪了。 今晨，想必已是满眼银白。幸好，我发丝仍青，你也尚未老去。（二）　　尼采说过这样一句话：“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那些云在这个季节本应飘出新疆，飘过川藏，飘去更远的南方。至于何时泊在何地，天知地知。　　如果只有在雪中携手，才能白头，那最初是你不该留，还是我不该走？如果一句情深缘浅，就能一眼万年，又如何让相见恨晚，变成了争如不见？（三）　　我叫郑美丽，喜欢拍照。顺便记录下我所认为的美好。　　简单的背包里，更多是各种防晒保湿美肤用品。没有三角架没有长短镜头没有补光灯～我认为手机已足够定格一切真心想留着的风景。你骑着马在山坡上，你骑着马在小湖边，你骑着马在雪堆前……我不曾问，也不愿去想，这样的相遇，是否会同样的离别？　　上山几十公里，就为一座名为天池的湖，水极清澈，但不会是我为你流的泪。然后下山，近乎一整天的车程，光秃秃的火焰山仿若沉默恒古，也不是我为你而煎熬的心。从前，现在，以后，都不。（四）　　我只是愿意这样待你。　　与你爱听的歌有关，与你淋过的雨有关，与你要走的路有关，却与你皱起的眉，无关。如果停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我并不遗憾你的选择可能是风，可能是雨，可能是雪，却不是我。　　我最心底的那份爱和最爱的那个人，永远是可以自由行走的两朵花，是聚散随心的一杯茶，绝不是言不由衷的半句话。　　我会小小的恃宠而骄，会小小的娇横放纵，会小满足，也会小嫉妒，但绝不卑微入泥，容不下一丝冷淡和牵强。　　你停，我就停。　　纵使你俊美如天神，纵使你的话语温柔入耳，纵使你的温柔刻骨销魂，纵使没有你之后，我的心，会万般无助。　　忘川无涯，我也坚持自渡。（五）　　今生已经足够珍惜，所以，我不会去转山转水半辈子，不求来生，更不约下一世。我最爱的歌我终算唱过，最爱的人也同样爱过我，最好的时光有你在身旁。天池澄澈的水，未必只属于看到过它的某个人。所以，我不遗憾，亦不后悔。　　那些云飘泊可以很久，这些花，却注定绽开只有一刻。命运既然安排我们相逢，我们也该遵循命运安排的别离。至于命运是什么，它在哪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命运只取决于你对待它的态度。（六）　　那么，愿那拉提的雪继续，下到什么程度都刚刚好。也愿你的往后全是快乐，无论雨或睛。　　打开背包，初晴的阳光下命运在小镜子里正对我微笑。我不是仙，唯愿此生少些遗憾，便再无所求。　　江山未老，风景如昔，红颜依旧。 郑美丽 　　她懒洋洋地躺在一朵极大的白云上，左手尾指系着一枚朱红的小葫芦，右手把玩着-柄碧绿晶莹的短刀。 喝一口酒，斩落一朵白云，斩落一朵白云，就喝一口酒。云仿佛无穷无尽，酒也仿佛永远都喝不完。　　“陈平安，你给我看的江湖，就这模样?真是个小气鬼!” 她嘟囔着，目光穿过云层，越过白山黑水，越过长城，投向大漠深处。起身，那些被她斩落的云朵一半飘向更高处，化为星辰，一半继续跌落，成了大海。 她叫郑美丽，绝世的容颜，正值美好的年龄。在外界是一位对摄影非常执着的人。当然，她对衣食住行同样要求精益求精，半点都不容马虎。她说，既然上天赐予她如此美丽的容颜，那就不要辜负才对。　　不知有多少女子因为嫉妒她，又清楚永远不可能比得上她，从而明着嫌弃她，又暗中模仿她;也不知有多少男子因为爱慕她，又自知永远不可能得到她，从而明着冷落她，又暗中崇拜她。 她对这些不美丽的人或事统统视而不见，只把目光斜斜掠过山巅。自从那个人骑着马走后，她的目光只有烟雨斜阳，指间，只有刀和酒。　　那年她漫不经心沿长城西来，没打算卷起什么风尘云烟，却在不经意间遇见一个叫陈平安的人。他拍照的手法和方式，傻得真是够可以。她本已走远，又鬼使神差地倒了回去，随口点拔了几句，接着又于心不忍指出他一些太明显的错误。本想就此再无交集，可没想到的是，这个后来被她称为小气鬼的家伙，居然拿出了酒，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请她务必去看一看他心心念念的那个江湖。 就这样，初次见面，他就醉倒在她眼前，睡着了。 三伢子 　　“妈妈，今天的这一顿打，我保证认领。但能不能推迟一下再打？”八岁的三伢子难得一见地用怯生生地的语气，小声却又带着几分坚决，努力迎向他娘亲气急的目光。 “理由！” “我现在要去山里割猪草，一会儿很可能下大雨。淋一下是没什么关系，但溪水会涨，我主要担心回来时会过不了河，然后接着耽误切猪草，做饭，洗碗，喂猪…” “你以为说这么多，我就不打你了？” “没有没有，我真的认打，就推迟到今晚，我洗脸洗脚后，上床睡觉之前。” “那还不快滚！涨水之前如果割不满背篓，老娘我两顿并一顿打！” 三伢子如逢大敕，旋风一般熟手熟脚地从厨房顺走两只已变凉的蒸红薯，拎着镰刀带着背篓，一溜烟出门过溪往山里而去。　　陈平安和郑美丽隐身在空中，一直注视着这一幕。又悄悄看着三伢子全神贯注地飞奔进山，把背篓和红薯往一块大石板上一放，开始一心一意地割猪草，打捆，装篓，然后，就着溪水吃红薯补充体力。再然后是大雨如期而至。 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越努力越幸运，但凡这小家伙割草时或在进山途中有半点贪玩，他都不可能来得及在山溪涨水之前，刚好勉强过溪。 再然后是照例的各种家务，陈平安发现这小家伙简直就是个时间管理的天才。 他会先把饭蒸上，再去脱了湿衣裤顺便冲洗一下。穿着一身干爽再切猪草，切完就去摘菜洗菜顺便洗手炒菜。等灶火有空，就把煮猪食的大锑锅放上去，加水，加切好的猪草，然后开始吃饭，洗碗。趁着霞光收鸡鸭入笼，顺便和周围的小孩子玩闹一会，回灯下读书，写作业。猪食大概两个多小时能煮好，一次端不动，得先用大勺打在小盆里，最后把空锅和柴灶收拾干净。再给小煤炉添煤，封上火，就可以洗脚洗脸睡觉了。 但今晚小家伙还有一顿胖揍待兑现。原因是他今天放学路上，村长的儿子，也是他班上的同学，打了另一个女同学，还用稀泥抹花了她的白裙子。三伢子一向行侠仗义，痛扁了那小子一顿，之后是人家告状上门。　屋外月色昏黄，床前烛影也昏黄。 三伢子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着一根姆指粗的青竹棍。 他应该是太清楚求饶绝对无用，眼中并无半分闪躲；她也熟知此孽子性格，说教也向来不是强项。于是，一幕奇葩至极的训子课果断开堂，老娘闷声揍到累了算结束，孽子狠挨直到棍停，自个儿趴到床上，毕竟白天已经够累，呲牙咧嘴片刻就酣然入睡。　　在郑美丽的帮助下，陈平安假扮三伢子最信任的班主任老师，和小家伙谈心。 “你妈妈老爱这样揍你，你不恨她？” “不恨。她主要是没文化，不知道怎么和我讲道理，甚至连她真正想说的，都说不了那么清。” “那以后你长大，有本事了，要孝顺她不？” “当然要啊！我妈妈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如果没有她，就没有我们几兄妹，就算有了我们几兄妹之后，她没了，我们这个家，也肯定被拆得支离破碎。没有妈，就没有家。” 陈平安看着脸蛋红红，头发上有些草叶，指甲里还有泥土的三伢子，羡慕到说不出来的。 半晌之后，陈平安和三伢子一边给红薯地拔草，一边继续聊。 “你喜欢读书吗？” “不喜欢读出声来，只喜欢看，不认识的我就查字典，我哥，我姐的课本我早就看厌了，还是课外书精彩。” “你都看哪些书？喜欢哪些人？” “岳飞，李自成，蔡锷，金世遗，李寻欢，沈浪，楚留香…” “长大后，最想做什么？” “我想谈两次恋爱，一次像李寻欢那样，找一个我喜欢的人，一次像楚留香那样，让好多人喜欢我。坚决不当阿飞，更不当金世遗。” “你对两次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陈平安无语至极。 最后，还是放心从小家伙身边走开。顺便利用这班主任的身份，家访了三伢子的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村妇，没念过书，也没出过门。身体不好，绝大多数咳嗽卧床。老公常年在外省工作，勤俭养家。 “您这样管教孩子，其实不妥。你不能只是打他，得教他一些适龄的道理。” “道理在学校有老师教，比我教的好。我真的教不来，只能狠着心打他，让他记深刻些。就怕他变坏…” 郑美丽在想着那个年少时的自己，一家人轮流上前，费尽心力地变着方法，只为哄她吃一顿饭… 陈平安恍若回到某世，那个家也是同样的小山村，早已残门锈锁久不开，门后空余训子棍… 药老 　　药老瘦面长身，青衫布鞋，与人对答喜欢文白掺半，偶尔还会在酒后说上两段评书，很具起承转合的韵味。心热而话暖，在这周围十里八乡，就没听过有人跟他红过脸，动过手。反倒是大伙日常有个头疼脑胀，刀伤骨折的，首请必定想到他。 药老医术精湛，据说半是家传半是自研。家中常年晾晒着或自培或野撷的各种草药。无论病人上门问诊，还是应邀出诊，药老所收诊金药钱，皆是良心价，有时于心不忍，甚至倒贴。也就有了逢年过节，乡邻提一笼鸡鸭或半袋新米，瓜果时蔬啥的送往药老院子表示感激。　　药老的院子土墙青瓦，一正两厢，半人高的院墙上有菊有兰还有仙人掌。院门常年不关形同虚设。后山开采的石板无须打磨已大体平整，铺在院中，主要是便于晒药材。当然，搬个躺椅听个风赏个月也挺不错。 院子紧挨着小镇的老街，出门走一袋烟的工夫，就是街口青石拱桥，过了桥就算到街了。镇子青石铺道，四围有良田梯次，清溪盘绕，山多煤且易采，人重义而热心。茶马古道经古蔺过赤水进仁怀由川入黔，沿途百十个村寨镇集中，这里是让人容易驻足停留的一个。药老当初也只是路过，多看了几眼这方山水，再看了看已是空空如也的口袋，以及晦明未知的前途，决定留下来，不走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药老待这方山水以真，大伙儿也没把药老当外人，哪家有个有红白喜事，筑房添丁满月酒的，都会礼请药老。 每逢星期五赶集，药老必定衣袍整洁，精神抖擞，于太阳出山之前来到街上，各种忙活乐呵，再于漫天霞晖中怡然归家。 药老年近八十，目光依旧柔和温暖，有他的地方，连风，都带着药草的香。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药老的女儿考上省城的大学，后来成家，去了北京。几次来接他，他没去，说是习惯了这方山水。但大家都明白，他是舍不得这些人。然后，因为大家力荐以及之前的名头，医术高超的药老进了计生队工作组，还是个副头目。干了十几年，几进几出，钱没赚到，官没封上。 据说失职检讨书隔不了多久就得写一篇，因为他老是贪杯好睡，这些年逃脱了不少被抓来绝育的村民。最过份的是，还有不少村民，据说是药老给主刀医生一哄二吓三骗四求，手术是做过了，证明也下发了，但几年后又怀上了…最后是药老一个人扛起了所有，被彻底开除了事。　　药老被处分回到家里的那天，整条街道都安静异常。大伙儿无论看与不看，谈或不谈，心里都明白着呢。既然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就先猫着苟着。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见到药老也不刻意回避，也不是绝口不提他丢了工作的事，随便问问，都不深究。 直到两个月后的除夕，一场大雪银妆素裹，整个乡间，不，应该不止一个乡，而是周围十里八乡，一场古往今来最纯朴，最热闹，也是历时最长久的过年宴，或者说是感谢宴，认亲宴都行，就这样在大西南的山间，于大过年的当天，在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里，在一场连夜大雪后的晴风中，轰然开启。　　那天药老起床有点晚，毕竟是过年，自己一个人在家，有点不想做饭。准备房前屋后溜跶一圈，煮碗面条对付一下拉倒。洗漱完了刚伸手摆腿正要出门，眼瞅着来了几个平时一起聊得较多的街坊近邻，说是接药老一起过年。药老也不和他们见外，干脆利落答应。主要是过年期间，街上饭店都歇业了的。这里不是大城市，没什么人留在外面不回家过年。 正准备走着，眼瞅着又来了一群二三十人的样子，还带了些大包小袋。再一看都认识，专冲药老这院来的，那肯定得先进屋喝杯热呼茶水。回头刚招呼这一帮找地方坐下，前面呼啦啦又来了一帮更多的，近百十人，说打听到药老一个人过年，不热闹，大伙干脆来药老家集中一起过这个年。手中也拎着成品或半成品的各种吃喝，也有待加工或宰杀的鱼鸭鹅鸡葱姜蒜。都不是外人，全这十里八乡的，不少还互相沾亲带故，都不用药老招呼，各自就开始忙活起来。 大多是两夫妻同来，个别的还带着小孩，大点的十几岁，在房前屋后扔着鞭炮，最小的还不会走路，趴大人背上，偷偷用俩眼瞅这热火朝天的人家。也有些小家伙没道理就开哭，仿佛一年前，两年前，十年八年前的计生队手术院，只是那时的大人，只敢含恨低头，而今天，他们想报恩！　　药老算是看明白了，乐呵呵地随大伙折腾，只让两半大小子看紧了平时当成药库的一间屋子，不让小屁孩们进去捣蛋。又掏钱让人去街上多买烟花，鞭炮和酒。 最后，连续三天，大伙以陪药老过年的名义，在药老家院子里摆了整整三天的自助流水席。几乎整条街的人都带着米面油盐菜蔬去了，一批吃完，道别，另一批接着做，然后吃过，收洗，下一批继续…村委的人去过，乡里，所里，也都派人去了，在院子里看了看，都是乡里乡亲，在场的有些还是长辈，干脆笑笑，二话不说袖子一卷，也忙活起来。 药老手里攥着一大叠红色信封，都是客人们隆重行礼拜别时，双手认真慎重递给药老的。里面是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的一个个名字，包括籍贯和生辰八字，年龄有大有小，都说找算命先生测了，必须认药老为干爹，小家伙们才能逢凶化吉，平安百顺。 而小家伙们此刻，正在你追我闹，手里的鞭炮扔在院墙下，有红色纸屑挂寒枝，仿若白雪红梅。　　是夜药老大醉，唯院中桃树与窗外飞雪似乎听见其喃喃自语：吾平生所憾者三：一憾杀倭太少，堪堪过百。二憾救人不多，尚不足万。三憾者，再不能听到某人，喊我一声，小气鬼… 包括这十里清溪，万株野梅，没有人知道，药老原本姓陈，排行在三。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学生兵。十年征战，亲手所毙所残之真倭，不下数百。抗战结束后，他即埋名隐姓，将手中杀倭的大砍刀换成救人的手术刀，一样安稳如初，予人间缝缝补补。 某一年夏来极晚，春去极迟。药老躺在自家小院的桃花树下，微笑看着远处宛如蓝宝石般的天空，大棉被似的白云，嘴里嘟囔着那句小气鬼，溘然长逝。 万人戴孝，天下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