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夏氏的非人情</p><p class="ql-block">——读夏目漱石《旅宿》有感</p><p class="ql-block">四年前看《十三邀》,许知远问坂本龙一,你心中有偶像吗?夏目漱石。坂本龙一脱口而出。从那以后,我开始了关注夏目漱石,并读了他写的《旅宿》</p><p class="ql-block">据漱氏之子夏目伸六回忆,十一万字的《旅宿》在一个盛夏,仅十几天一挥而就。可见作者既盎然于内,又超然于外,似水在流淌,如气在飘逸,大有一吐为快之感。</p><p class="ql-block">文学作品里都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文眼。抓住了文眼,等于牵住了一头牛的鼻子。</p><p class="ql-block">这阅读时,我多了个小心思,边读边留心“非人情”三个字,并在书角上划一个数。读完,一数,正好18个。但他没对词义作任何解释,只说了句,与人情相对。人情即日常,是俗界油盐酱醋、名利色情、生老病死之类的东西,他异感到了别外,借画家之旅、山里之景、陌生人之口,虚构出另一个世界,即超凡脱俗的非人情世界。</p><p class="ql-block">这也许就是夏氏的初衷吧。</p><p class="ql-block">这部小说故事很简单。说的是一个中年画家,背着画架,独自上山,看到了自然景色,走进了不知名的村落,住在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的旅舍,遇见了几个不曾相识的人,结果,他没画成一张画。</p><p class="ql-block">小说开头写道:“我这一次旅行,目的在于脱离俗情,做一个十足的画家。”“离开人情界的我,至少在这旅行中没有回到人情界来的必要。”这就是说,夏目漱石想把这次文学之旅,当作对俗情过滤和自我修炼的过程,虚拟出一个非人情世界。</p><p class="ql-block">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这样的:</p><p class="ql-block">一曰,美。</p><p class="ql-block">美是发现。由自己的眼睛摄入,化合于内心,生发出感应。人情是公用的。感应是自己的,不受外界左右。记得梵高画过一双棕色的旧皮鞋——表皮磨破了,鞋带耷拉着,鞋面上粘着星点泥土和麦草,被梵高发现的不是这双鞋,而是穿这双鞋的人。这双鞋记录穿这双鞋的人的艰苦岁月。在凡人眼里,也许只是一双既脏又臭,扔在了墙角落的一双旧皮鞋。可在梵高眼里,它是一种劳动之美。梵高是一个十足的画家。</p><p class="ql-block">美是自然。那位书中的中年画家,走在山里,“糠一般的雨点渐渐地粗了起来,长起来,现在已经看得见一条条的雨丝随风飘洒了…….,在茫茫然的淡墨色世界中,在银箭斜飞的的风雨中不顾淋湿而坦然独步的我——把这个我当作非我看待,就变成里诗,就可以吟成诗句。”“完全忘却了实体的我,纯客观地着眼的时候,我方便成画中人物,和自然景色保持美好的调和。”山里雨中,独自行走的我,不觉孤独,没有懊丧,只意识到了自己和自然调和,融为一体。</p><p class="ql-block">美是高贵的。明代陶渊明写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他人不一定写得出。据说,夏氏平时喜欢写汉诗、俳句,《旅宿》里许多诗,都是他日常写的,到了写作时,信手拈来而已。</p><p class="ql-block">一天晚上,泡在温泉浴池里的画家,遇见了那美姑娘,说,“我漂在水里有心无心地考虑着的时候,女人的影子早已全部出现在我的眼前。弥漫的水汽每一滴都映着柔和的光线。在这淡红色的温暖的水汽深处,女人的乌黑的头发像云雾一样缭绕,尽量舒直了身体站了起来。我看到这姿态的时候,脑子里的礼仪、规矩、风化等等全部消除,只觉的找到了一个美丽的的画题。”这时的画家,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了,有点像K遇见N第一眼,一霎那,被她的纯然给逮住了。</p><p class="ql-block">非人情里的美,自然,内心,是唯美的。人情界也有美,那被这样那样染过了的。</p><p class="ql-block">二曰,禅。</p><p class="ql-block">禅源自印度佛,经过了中国,在日本生了根。</p><p class="ql-block">禅是般若的修行,一种神秘的体验,用铃木大拙的活说,它只尊重自身的经验,不需要概念,拒绝与理性妥协,超然于哲学与宗教之上。</p><p class="ql-block">从小受汉学熏陶,年轻时两次进圆觉寺参禅,分别已在《我是猫》、《虞美人草》两篇小说里,自觉了大量禅宗经典,到了《旅宿》十一,夏氏用整个章节来散发禅意,像一位禅师,娓娓道来:</p><p class="ql-block">“在山村的朦胧的暮色中慢慢散步。爬上观海寺前的石阶的时候得到了‘仰数春星一二三’的诗句。我并非有事情会见和尚,也并不想找和尚闲谈,只是偶然走出,信步而来,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石阶下面。”</p><p class="ql-block">“我慢慢地爬上石阶的时候,看见上面的门里走出一个穿黄色僧衣的光头和尚来。我走上去,和尚走下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和尚用尖锐的声音问我到哪里去。我回答说来参观一下,同时站住了;和尚马上说:什么也没有啊。就急急忙忙地走下去了。这句话太洒脱了,我觉得被他占了先,站在石阶上目送这和尚,但见那个光头摇摇晃晃,终于淹没在杉树林中。这期间他一次也不回转头来。禅僧的确有趣。这人真直爽,我这么想着,慢慢地走进山门。一看,广大的僧房和大殿,都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时我感到由衷的欢喜。我想到了世界有这样洒脱的人,能用这样洒脱的态度来对待人,觉得很痛快。并不是悟得了禅理的缘故,我连半个禅字都不懂。只是那个光头和尚的态度是我觉得很有意思。”</p><p class="ql-block">以上两段文字写得绝妙。前段写出了在暮色的山村里的我,那一番悠悠自在的心情,嘴上说不是专门去观海寺见老和尚,心却念念着,颇有佛意;后段写上了石阶,遇见了一位穿黄色僧衣的光头和尚,他问我到哪里去。我回答说来参观一下。什么也没有啊。他说了就急急忙忙地走下去了。这就是禅的问答法。禅不依说教,凭直觉与自觉。正如我进了山门,一看,果然眼前一片空空如也,方想起那位光头和尚说的,反悟出别有意义。</p><p class="ql-block">“走完了僧房,向左转弯,就是僧房。僧房前有一枝很大的木兰花树,树干约有一抱,高出僧房屋顶。仰起头来一看,头上就是树枝,树枝之上还有树枝。重重叠叠的树枝上有一个月亮。”</p><p class="ql-block">这一段写出禅的意境。发现了“重重叠叠的树枝上有一个月亮”的孤寂。</p><p class="ql-block">“我走进了僧房里。僧房的门敞开着。这里似乎没有盗贼的国土。狗当然不叫。我就在门口说:</p><p class="ql-block">‘有人吗?’里面肃然无声,没人答应。我有说:</p><p class="ql-block">‘对不起,有人吗?’</p><p class="ql-block">‘噢噢噢噢.’很远的地方有人答应,走出了一个小和尚。</p><p class="ql-block">‘老法师在么?’</p><p class="ql-block">‘在。您有什么贵干?’</p><p class="ql-block">‘请通报他,我是温泉场的画家。’</p><p class="ql-block">‘是画家先生么?那么请上来。’</p><p class="ql-block">我脱了木屐走上去。</p><p class="ql-block">‘您这位先生没有礼貌呢。’</p><p class="ql-block">‘为什么?’</p><p class="ql-block">’请看这里‘他拿起纸烛来照。黑柱的中央,离地五尺光景的地方,贴着一张四开的白纸,纸上写着些字。</p><p class="ql-block">‘认得吧,这里写着:‘注意脚下。’</p><p class="ql-block">‘原来如此!’我就把自己的木屐仔细地放整齐了。’ ”</p><p class="ql-block">这句“注意脚下。”即禅的说法。它只提醒你脚下,没说其它。至于“把自己的木屐仔细地放整齐了”那是自己的悟性。</p><p class="ql-block">更有意思的是,老和尚说的最后一句:</p><p class="ql-block">望着松树的影子落在了悄悄地庭中,老和尚说:</p><p class="ql-block">“请看那株松树的影子。”</p><p class="ql-block">“真美丽啊!”</p><p class="ql-block">“仅仅是美丽么?”</p><p class="ql-block">“曖。”</p><p class="ql-block">“不但美丽而已,风吹上去也不要紧。 ”</p><p class="ql-block">这时,我只知道“真美丽啊!”却没意识到那风。和尚暗示什么?没说。我也没问。</p><p class="ql-block">禅的过程就是这样。</p><p class="ql-block">宗演大师曾这么评价夏目漱石:“原本出生于江户,有着清廉的气质,他天生具有禅味。但是他的禅的修行并不是很了不起。虽然他的修行并不怎么样,但他的根性触及了佛教乃至东洋思想的根本,这是众所周知的。” </p><p class="ql-block">虽在禅师的眼里,夏氏禅修不是很了不起,但是,他已经把禅放进了他的非人情,闪烁其超然性。</p><p class="ql-block">三曰,真</p><p class="ql-block">人情界里,真的人少,假的人多;真的情淡,假的意咸,由“普通人所造的人世”</p><p class="ql-block">夏氏也是一个普通人。他不习惯这个难,也讨厌这个难。他一直想做一个真的自己。</p><p class="ql-block">他知道自己做不了真的自己,但他明了,“从难处的世界中拔除了难处的烦恼,而把可喜的世界即景地写出,便是诗,便是画。或者是音乐,是雕刻。”也就虚构了一位中年画家,也就是小说里我,独自上山旅行了——山里的一切是自然的。那里的空气,飘来飘去;那里的草,自生自灭;那里的花,自开自谢;那里的云雀,想飞多高就多高;那儿的雨点,似糠如丝,随风飘洒;那儿“春睡觉了。猫忘记了捕鼠,人忘记了负债。”这个时候,人才是真的自己。</p><p class="ql-block">在山里走,遇见一农家,朝窗里“喂”了一声,没有人答应。从格子窗里面望过去,“五六双草鞋寂寞地吊在檐下,无聊似的摇荡着。下面并放着三只粗点心箱子,旁边散放着几个五厘钱和文久钱”。过了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了一位老太。她给我倒了茶,边喝边聊,聊了山里面一些有趣的事。聊着听着,我“仿佛是正在成仙的时候有人来催索羽衣。冒着崎岖之险,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若胡乱地被拖回俗界,就失去了我飘然离家的初意了。我告辞了,“把一角银币放在了折椅上,就站起身来。”老太太说:“谢谢你给这么多茶钱——你慢慢走。”</p><p class="ql-block">此时在想,要是在尘间,哪会有人敞开着自家门,还“散放着几个五厘钱和文久钱”?山里老人真。</p><p class="ql-block">写完了那位老太,夏氏的笔锋一转,又提起了那美姑娘。她结婚了又离婚,从城里又回到了那个原来就属于她的旅舍。有一天,我来到观海寺,与那儿的老和尚对了一番话。</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做小和尚的时候,老师父常常对我说,一个人站在日本桥中央把脏腑拿出来而毫无惭愧——若非如此,不得谓之修行有案。您最好也许也做这种修行功夫。旅行这种事情不妨停止。”</p><p class="ql-block">“如果能做个十足的画家,随时都可以修行。”</p><p class="ql-block">“那么就做个十足的画家好了。”</p><p class="ql-block">“被人计算放屁,就不成了。”</p><p class="ql-block">哈哈哈哈,我告诉你:那个,你 借宿的志保家的那美姑娘,出家之后来对什么事都看不上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终于到我这里来学佛法。现在已经学得很好,你看,变成那样明白事理的一个女子。”</p><p class="ql-block">“噯曖,我看的确不是一个寻常女子。”</p><p class="ql-block">“对啊,她是一个机锋犀利的女子。——到我这里修行的一个青年和尚泰安,由于女子的关系,忽然遇到了穷明大理的因缘,现在已成为一个善知识了。”</p><p class="ql-block">是啊,在非人情里,中年画家、山里的老太、光头和尚、青年和尚、老和尚、那美姑娘,才是真的自己,还有前面提到的那个梵高。</p><p class="ql-block">四曰,死。</p><p class="ql-block">死,在人情界里,是恐惧、忌讳的。</p><p class="ql-block">非人情是相反的。</p><p class="ql-block">《旅宿》的第一章和最后一章,夏氏以鲜明的笔触写到了死。</p><p class="ql-block">每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却可选择自己的死。夏氏用自己的文字来写明,非人情直面死亡。</p><p class="ql-block">第一章,写了云雀的死。</p><p class="ql-block">“忽然脚底下响出云雀的叫声。向山谷里望去,形影全无,不知在什么地方叫。只是清楚地听见声音。急急忙忙地不绝地叫着。周围几里内的空气,似乎都被都被蚤虱钉住,有痒不可挡的感觉。这鸟的叫声中没有瞬间的余裕。它把悠闲的春天叫亮了,又叫暗,似乎不把春光叫尽不肯罢休的样子。况且止境地都在飞升上去,无论什么时候都在飞升上去。云雀一定是死在云中的。”</p><p class="ql-block">在这儿,说,“云雀一定是死在云中的。”那么,人呢?在“没有瞬间的余裕”的人,一定无奈地死在人情里。夏氏没这么说。不过,在最后一章,借那美姑娘的口,说出了他要说的。</p><p class="ql-block">最后一章的死是这么进行的:</p><p class="ql-block">“他们用船送久一道吉田的火车站去。坐在船里的除了被送的久一之外,有送行的老翁、那美姑娘、那美姑娘的哥哥、照管行李的源兵卫,换有我。我不过是陪伴而已。</p><p class="ql-block">‘久一,打仗你喜欢不喜欢?’那美姑娘问。</p><p class="ql-block">‘不看到是不知道的。想来苦的地方也有,但是愉快的地方也有吧。’不知道战争的久一回答。</p><p class="ql-block">‘无论怎么苦,总是为了国家。’老翁说。</p><p class="ql-block">‘像你这样满不在乎的,会打仗么?’这女子毫不在乎地把雪白的脸挨近久一。久一和哥哥相对看了一下。</p><p class="ql-block">‘那美若是去当兵,一定很厉害的呢’这是哥哥对妹妹的第一句话。从语气上观察,不像普通的笑谈。</p><p class="ql-block">‘我么?我去当兵么?我若是能当兵,早就去当了,现在早已死了。久一,你也要死才好,生还是不体面的。’”</p><p class="ql-block">久一还小,不知道将要参加的满洲战争是怎么回事。战争是要死人。那美和她哥哥心知肚明,只是心照不宣。那美姑娘“把雪白的脸挨近久一”,是想让年轻的久一在死前能闻到一点女人味。</p><p class="ql-block">“火车站里铃声当当地响。火车票已经买来了。</p><p class="ql-block">‘我们去吧。’那美姑娘站起身来。</p><p class="ql-block">‘去吧。’老翁也站了起来,我们一批人走出检票处,来到月台上,铃声不断地响着。</p><p class="ql-block">‘我们就分别了!’老翁说。</p><p class="ql-block">‘那么祝你健康。’久一低下了头。</p><p class="ql-block">‘请你去死吧。’那美姑娘又说这句话。’”</p><p class="ql-block">在夏氏笔下,那美姑娘是一个真自己的人。观海寺老和尚也这么说。在前面,她就说,“我若是能当兵,早就去当了,现在早已死了。幸亏,她没去当兵,还活着。不过,以后,她会选择一种方式,自己去死,像梵高一样。</p><p class="ql-block">这也许是夏氏想说而没说的。</p><p class="ql-block">此外,夏氏还提到了米蕾这幅画,写道:“浮在水面上,或者沉在水底里,或者若沉若浮,只要是毫无苦痛地流着的神情,一定是美的。”还有那位叫叫长凉少女的,被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她不知道嫁给哪一个,最后一个也不嫁,唱着一首歌,投河去了。山村姑娘,没城里女人的小心眼儿。</p><p class="ql-block">死,在那美、长良姑娘心里那么简单、直接,乃至美,折射了夏氏关于非人情的内核,也许,如同川端康成意识,即“死”,是一种“回归”的美一般吧。</p><p class="ql-block">以上就是我读《旅宿》的笔记,对非人情做了我的诠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