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岩故事 4*

柯 夫

<h1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inherit;">第4节 </span><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inherit;">磨 坊</b></h1><h1><span style="color:inherit;"> 不要看这位姓王的兄弟谈笑风生,嬉皮笑脸,其父却与之相反,</span>面色凝重,成天板着个脸,戴一副黑色阔边眼镜,他是凉山彝族自治州首府所在地,一所中等师范专科学校校长。这所中专学校文革期间更名“凉山州五七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简称“凉山五七共大”,下设师范,医科,农科等不同专业,类似今天二级学院,更名灵感来自江西某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号称大学,但绝大部分学生都来自下到农村吃过苦的知识青年,或有一定汉字基础的彝族青年,不乏高中生,初中生和小学生,甚至大字不识几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村小学生,换今天话说“知识结构参差不齐”,且有“凉山瓦七共大,肚子饿趴趴”典故广为流传,附带说明:“瓦七”并非笔误,多少有人为戏谑和故意,“瓦七”(Watch)英语中是“手表”,而在彝语中却是鸡蛋,似含沙射影,带贬义,其实它是抱怨学生吃不饱穿不暖的意愿。说良心话,该校学生一步跨千年“浪费粮食”,是笔者那个时代烙印在记忆中一道抹不去的“盛景”,与社会上的流言蜚语截然相反。</h1><h1><span style="color:inherit;"> 到文革结束,王兄父亲刚获解放,便以作风果敢,为人和蔼,与亲密知识分子“臭老九”的宽松政策备受彝族地区文化知识界一片喝彩。王兄在家排行老三,生性好静,不熟悉的以为他脸皮薄,腼腆害羞,殊不知王兄太过用功,过早架起四五百度近视眼镜,论见识,一般同龄人几乎无人能比,由于他过早承受幼小年纪本不应该承受的压力,也曾遭遇社会对走资派家庭的唾沫冷遇,有逆境的经历变故,他深知同情与怜悯不同的含义,一如范仲淹在《岳阳楼记》所说</span><b style="color:inherit;">“不以物喜,不以己悲”</b><span style="color:inherit;">,相反,他待人诚恳,周围不缺朋友,与之相处都知道王兄有一副和蔼善良的热心肠。</span></h1>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偷情的知青</span></p> <h1>  王兄,和家住报社的谭二毛(上世纪80年代卒于车祸),张三娃于70年代中期才来这里,资历不算很老,误打误撞来到黑水河畔这块风水宝地,它阳光充足,田土肥沃,气候条件适宜果木栽培粮食生产。此刻,正值农业学大寨,亿万农民放火烧荒,向森林要地,向山坡要粮,粮食亩产争取达到1000斤的关键时刻,农民兄弟却悄悄说,“解放前这里粮食亩产就已经1000多斤了,看这土壤看这气候,只要不嫌累,要想种两季都没问题,话说回来,种一季都吃不完,还种两季?不是安了心把人累死啊!”听完这话,知青面面相觑,老觉得老鹰岩的山民若不是太懒,就是心态苍老,只好唉声叹气,<b>“革命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实在太大”</b>,手里的活儿便不觉懒散了起来。然而,他们处于躁动不安的年纪,终究不甘寂寞,有一天,几条汉子竟酝酿出一套连他们自身都羡慕、嫉妒得要死的营养计划来……插队两三年,队上按足额工分对每个知青每天的劳动价值进行计算,如不加堆在堂屋里的一大堆红苕、豆荚什么的,还分给每人每年1000多斤粮食,不少了吧?总不能光指望植物蛋白能生产油水,但植物蛋白可转化为动物蛋白并不是高深莫测的道理。最后,大家一致通过,养猪杀肉一条路。不几天,他们用从牙缝里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20元钱,去农民猪圈里挑了头活蹦乱跳,摇头摆尾的小猪崽,它瘦长漂亮的身肧被普遍看好,都说买猪崽合算,价格便宜。</h1>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熟悉的村舍(油画)</span></p> <h1>  猪圈是现成的。从那天开始,几个并不刻意追求生活质量的小伙子开始正而八经养起猪来,心里却忍不住直犯嘀咕,连烧火煮饭都忙得一塌糊涂,还要伺候这条仙人板板,岂不雪上加霜?试试看吧,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三位兄弟的远大理想被妥帖安置在红星公社团结大队边缘,这里民风淳朴,收成丰裕,特别以社员们手头上零花钱宽绰,让老鹰岩一带的知青垂涎三尺,仰慕不已。很少有人知道,在科技尚不普及的上世纪70年代,这里农村仰仗早些年山区闻所未闻的农业机械,偷偷得了不少好处。而科技给山乡农民带来的好处,说不完道不尽。机械的使用,将农村大嫂和知青兄弟从繁重的家务劳动当中解救出来,要大米要面粉,只须电闸一推,用不了几分钟,谷壳分离,再不用像往常那样,熬更守夜,点着煤油灯,在屋里推石磨,摏对窝。如此,磨坊顷刻成为生产队尾巴翘上天的所谓“科技单位”,要到磨坊去干活,先得根红苗正,或者知青,对这份诱人的工作,他们会报以更大的热忱,拼着命干好这份差事,来感恩贫下中农信任和栽培,就像大白天闭着眼睛捡到一个金砣砣,俗话说得好,百年修来共渡船,千年修来共枕眠,啧啧,这是哪个家里头八辈子吃斋念佛做好事,赚来这等让人眼红筋胀的差事?队上不全然这么考虑。他们得承认,知青管理磨坊有若干好处,有知识觉悟高,不会把队上的陈谷子烂糠往自家小院里撮。第二,如果机器一旦出毛病,知青还可以摆弄折腾,一来可免去聘请公社农机管理员一桌丰盛的老酒饭菜不说,也会大大省略被人家邻队乡亲瞧不起的尴尬和难堪。</h1>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石磨上的鸡仔们(油画)</span></p> <h1>  磨坊里面一天到晚耳朵发胀,除了机器轰鸣还是轰鸣机器,伴随着村里早出晚归的脚步,若要贪睡,可由不得你,机器说响就撼天动地的巨响,这活儿说干就得干,马虎不得。说真的,自打王兄几个接手磨坊以来,那助人为乐的好风尚层出不穷,就凭年轻人那股热乎乎直往上窜的劲儿,有啥事尽管招呼,张叔叔王叔叔雷锋叔叔,山里的孩子甜咪咪美滋滋地叫个没完。就连县城都难得去几趟的孤寡老妞儿①老大爷也露出一嘴豁牙,吚里哇啦点头称赞,口齿不清,却足以让人明了其中的善意。不消半年,王兄和谭二毛几个兄弟像是干疲了似的,竟在咕噜咕噜直响的机器旁边,摸索出一套唏哩呼噜的绝技。好端端一件事情,咋个阵热乎劲儿就过去了,觉得挺不争气,但话又说回来,成天躬腰驼背待在满是粉尘的磨坊里,又搬又扛,哪有身心不疲惫的道理?依稀听人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在磨坊里,除了在光柱里看见的大量粉尘和一律被粉尘极度夸张了的蜘蛛网家什杂物什么的以外,几乎什么“月”也捞不到,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咋好意思戴口罩,哪家农民杀猪,就上门厚着脸皮讨些血旺来吃,打着清肺的幌子顺便蹭点油荤。知青适应生活的能力逐渐加强,就连令南方人头皮发麻心发怵的面食,在一时间,也成了他们的拿手好戏,胃口之好要用斗碗计量。其实,南北生活习惯的差异说穿了,就好比四川人一句口头禅,“吃酒不吃菜,各人心头爱”。四川方言同属北方方言区域,只是其中的一个支系,如果速度不快,语调不变,四川人要张口,北方人横竖都听得懂。县城街沿边边上,经常有一边拿着叶子烟杆唫铃硄啷说着北方话的老年人,还一边悠哉游哉过着地道舒适的南方生活;一如北方人敬畏四川火锅的麻辣味道,四川乡老坎②咋都不如熊腰虎背的北方大汉那样热爱海碗里的素食大面。终有一天,报社的带队干部老王同志亲临乡下,竟被这群青沟子娃儿活脱脱的惊天气魄给惊呆了,在家里他们哪个不挑食?而今,面对斗碗面条大碗汤,竟相毫无惧色。老王转念一想,这岂不是上报知青事迹的绝佳材料?娃儿一个个健壮高大没得病,不把他老爹老娘美死才怪。这北方人的美味佳肴南方人咋就偏偏习惯了呢?</h1><h1> 老王蹲在茅房里,百思不得其解……</h1>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农村吃杀猪饭</span></p> <h1>  做事贵在坚持。说句难听的话,人只要饿了,啥都会吃,咋会挑食呢?几个月下来,管保你一身贼肉紧绷绷,膘肥体壮,丰乳肥臀,并不像乡下风言风语的传言说的那么难。 有一次,他们邀约几位“串队”知青朋友打拱猪,从黄昏鏖战到午夜稍微有点起色,尚未决出胜负。那时闲人少,不像眼下,单位街上茶桌旁,铺天盖地的赌,就连惩罚也是刀刀见血,一点不给面子。此刻,但见方桌四周,有的像狐狸精,一脸纸屑胡须;有的练杂技,顶张抹桌布叠几本书还得乖乖地蹲在长板凳上;当然,也有经常光顾床底下不在乎钻桌子的哥老倌③。这里头,只有一个人不慌不忙,那就是王兄。正当大伙为一点胜负争得不可开交之际,只听得猪圈里面传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厉声嚎叫,猪崽饿得太久,造孽兮兮,直啃门栅。夜色渐深,小猪猪的哀嚎让人心烦意乱,败了哥儿几个兴致不说,还害得输家频频失手,甩错了牌。都知道,眼下最要紧的事莫过于喂猪,大家心照不宣,但每位圣贤都是客人,稳得像尊神龛。王兄桌上赢了,借故离开,便说,好像今天还没有打猪草?谁都不去在意王兄说这句话的动机,而在想,天都这么晚了,拿啥来喂猪喃?在恍惚的眼神里,你推我我推你,应了那句老话: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只有……</h1>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人才辈出的普格县文化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而这样的不幸,并非经常拥有。仅仅过了几分钟,几位“串队”哥儿们的肚子,一个接着一个,像猪崽儿那样咕咕直接叫唤起来,胃部收缩,伴有疼痛感,情绪随之烦躁。有识之士提议,抓阄,一决雌雄,赢者继续战斗,输者去厨房的干活,抓阄始于算命先生蒙人的招数,无非是给掌勺师傅一个台阶下,让他在洗菜做饭,或是涨笨④的时候有一个好心情。王兄是牌桌上一把利刃,众人一致诅咒他,赌场得意,情场失意。王兄不声不响走了,钻进厨房之前那一瞬间,他向众人扮了个鬼脸,传出一个狡黠的笑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往锅里倒了大半桶水,架上干柴,一点就着。他心态平和,取一本书来,就在灶塘边的小板凳上热烘烘地读了起来,一大锅水,大约十来分钟烧沸了,三下五除二,王兄把知青点仅存的几把面条,全 下进锅里,过不多久,他给每位仁兄梳了满满一碗面条,慢慢吃,如果不够可以再添,等到兄弟们狼吞虎咽,面条哗哗下肚,拥到厨房,试图再讨一碗面条儿时,他们全愣住了,只见王兄四肢舒展,嘴角挂着憨口水,正仰面躺在松蓬的柴草上,舒舒服服睡大觉,汗涔涔的脸,都没来得及好好擦一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直径一米多的锅里全是带有碱味稠稠的汤,面条告罄,几叶零星蔬菜漂浮面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灶台上,一只斗大的碗躺在那里。</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记录的的琐碎文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0px;">  不知那位仁兄耳朵好使,觉察到刚刚还在圈里一阵又一阵疯叫的猪崽此刻像是平静缓和得多了,轻微的扑哧声既像愉悦又像是欢叫。众人觉得蹊跷,决定探它个究竟,他们蹑手蹑脚走到栅栏外面,见小猪崽儿摇着尾巴,一点不怯场,巨大的石槽中,还剩着不多,也还有好几斤白花花湿漉漉的面条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0px;"> 王兄放言,做饭乃举手之劳,关键是撑饱了肚子,还喂肥了猪,一举两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h5><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 1, 1);">① 孤寡老妞儿:四川方言,70年代泛指孤寡老太婆。</span></h5><h5><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 1, 1);">② 乡老坎:四川方言,泛指农村人,在不同语境大多带贬义。</span></h5><h5><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 1, 1);">③ 哥老倌:四川俗语,是乡下农民彼此之间,彼此亲热的尊称,意思近似“兄弟”。</span></h5><h5><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 1, 1);">④ 涨笨:四川俗语,专指那些只知下苦力,而缺乏脑子的人干事时的一种状态,含贬意。  </span></h5>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在人生十字路口彷徨</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