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人有点意思

王昕

前一阵子我所在的工作团队接待了一个阿根廷农业代表团，浩浩荡荡50人的阵仗，号称要来加拿大草原省进行某农作物的种植和加工方面的交流探讨。我和同事们一边做准备，一边嘀嘀咕咕，都不太明白阿根廷人这么兴师动众地来干嘛。同事中有一位是早年从阿根廷过来的移民，不知道受过啥刺激，对自己的出生国苦大仇深，说起来这个尚未到达的代表团更是满脸不屑，大意就是，阿根廷经济那么糟糕，恶性通胀，民不聊生的，他们居然花这么多钱整出这么个没任何意义的外事活动，简直是祸国殃民！而且你们瞧着吧，阿根廷人从来不守时，散漫无序，到时候肯定会把所有安排好的日程搞得一团糟！虽说心存疑惑，我们还是认认真真地做起了准备工作，毕竟来的都是客。我本人对阿根廷所知甚少，所以对这个近距离接触该国代表团的机会还是有所期待，而且从几次视频对话会的情况来看，阿根廷方面也还算彬彬有礼，条理分明，不像我同事描述的那样不堪。他们的随团联络人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女的叫玛丽亚，男的叫马特奥，都会讲流利的英文。按我那位同事的说法，这两个人在阿根廷肯定都是享受特权的官二代，要不然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筹划了好几个星期，终于到了见面的那一天。玛丽亚第一个出现，一见面就热情洋溢地跟我们一一行贴面礼。我在纽约上学时班里大多是欧洲和南美来的同学，每次见面都被裹挟着跟他们行贴面礼，一帮人一天到晚互相亲的滋儿咋作响，当时都习以为常了。后来这些年跟加拿大人打交道不兴这个，业务就生疏了，所以玛丽亚的脸一贴上来，我们几个都仓促回应，把脸贴了个乱七八糟，还有两位因为伸头的方向和亲面颊的次数都没弄明白，把脑袋撞到了一起。然后马特奥出场了。他倒是没有和我们拥吻，因为他拿了一堆东西，左手拎着公文包，右手端着个形状奇特的茶杯，上面插个金属吸管，胳肢窝里还夹着个热水壶。我们那天的日程是参观农业加工厂，不知道他整这么多家伙什儿是几个意思。等我们都上了大巴，马特奥正好坐我前面，我才看明白，他茶杯里装的是阿根廷的国饮-马黛茶。 他一边跟我介绍他们的国饮，一边嘬着吸管喝茶，还时不时的用随身带的小开水壶给茶杯续水。我出于礼貌地表示很有兴趣，并夸赞了他的茶具，马特奥很开心，然后他用西班牙语和坐在他旁边的一位中年女士说了句什么，同时把茶杯递给她，那位女士笑吟吟地接过茶杯，也对着那吸管嘬起来，很享受的样子。我有点吃惊，心想这俩人啥关系呀，这么大庭广众地共用一个吸管喝茶？没想到我正纳着闷儿呢，马特奥又从女士手里接过茶杯，续上点热水，然后把茶杯径直递到我面前，吸管已经对准我嘴边，热情洋溢地说，你尝尝！这这这这这.....，这啥情况啊？这可让我咋办啊？虽说疫情已经算是结束了，我也不是个有洁癖的人，但咱仨一点都不熟，你俩吸完又让我吸，臣妾有点做不到啊！我迟疑了片刻，随后就一咬牙一闭眼，看也不敢看那个吓死人的吸管，就假装很自然地凑上去吸了一口，然后说“不错，不错！”。其实我根本没尝出啥味道，表面强装平静，内心波澜起伏，赶紧调动起自己内置的危机公关系统分析这突发状况，尽量安慰自己说，虽然刚才这事太不讲卫生了，但老话儿也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不接触点细菌哪儿来的免疫力？而且这事儿往大了说是外事场合，不得失礼。毕竟我刚刚说完对阿根廷人钟爱的马黛茶很感兴趣，马特奥和旁边那位女士的眼神又那么热情友好，人家的茶送到嘴边，不容抗拒，我就只好豁出去了，为了阿加中三国人民的友谊把我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在后来的这几天，我才知道马特奥是把他的家伙什儿走到哪带到哪，而且那个吸管是在全团五十个人的嘴里轮流过一遍的。我的妈呀！ 看着阿根廷人像击鼓传花一样乐乐呵呵地同吸一根管，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又有点担惊受怕。没辙，往好处想吧，你看人家一个个活得都挺壮实，说明好茶还得一起品才够味儿。反正不管怎么说，我经受住了吸管的考验，说不定将来会百毒不侵，至少是对来自阿根廷的绝大多数病毒具备免疫能力了。经过了贴面礼和马黛茶这两项文化冲击的考验，我们后来几天的相处越来越融洽，其中的高潮是从郊外回到温尼伯市中心的途中，话题是我的同事黛安挑起的。黛安用典型的加拿大式的礼貌用语说到：“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我对贵国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昨晚跟我男朋友聊起你们，他说阿根廷的足球队在世界杯上夺得冠军了，请允许我向你们表示祝贺！”黛安的这几句话对阿根廷人来说简直比蜜还甜，直接把幸福感捅进了他们的心窝窝，原来昏昏欲睡的一车人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纷纷用流利的或者磕磕巴巴的英文讲述起阿根廷球队的丰功伟绩，以及和足球有关的奇闻趣事，只可惜黛安虽然打开了话匣子却接不上茬儿了。她和我都不是球迷，眼瞧着阿根廷人那么激动，却插不上什么话。我心里着急，恨自己为啥平时不看球，连点足球界的花边新闻都不了解，现在这么好的聊天机会肚子里却没货。平时我还笑话周围那些熬夜看足球的朋友是臭球篓子，现在则万分后悔自己在足球知识方面的欠缺，真是八卦用时方恨少啊。我突然想起以前听别人说过阿根廷和巴西人不太对付，老互相劲儿劲儿的，就本着讨好的目的来了句不着调的话：“阿根廷足球队这么厉害，肯定比巴西夺冠的次数多多了吧？”话一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从人家脸上的表情看，这马屁拍的十分不妥，正在兴致勃勃的阿根廷人不知道怎么接我的话，一时间宾主都有点尴尬。好在我又想起来前几天一个上头条的新闻，就说：“你们是不是有个球星叫梅西？”这句话算是力挽狂澜了，坐我后面的那位某公司的CEO 居然起身和我热烈握手，说：“你也知道梅西呀？” 高兴得脸上笑开了花儿，然后又转身对别人说：“她知道梅西！” 我赶紧再接再厉：“我还看过他们家的照片。他有三个儿子，他的太太特别漂亮！”话音刚落，就有另外两位阿根廷人起身和我击掌庆贺，好像我夸的是他们的家人。接下来我们的聊天渐入佳境，因为我提到了那个从看台上跳下去跑到球场上拥抱梅西的中国少年，我本来一边回忆我看到的报道一边想给他们讲讲这个新闻，没想到他们对这事儿都比我门儿清，还纷纷掏出手机给我看，原来他们每个人的手机上都存着这张照片： “你看，你看，你看这孩子的笑脸！”“原来中国人也这么喜欢我们的梅西！”“这个男孩在阿根廷已经家喻户晓啦！”一车的阿根廷人对这个中国少年的追星之举津津乐道，赞不绝口。我抬眼看去，满车人的笑容都和照片上的男孩一样灿烂。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中国男孩的笑脸不仅照亮了全中国球迷的心，他还凭一己之力让整个阿根廷人对中国的好感上了好几个台阶。爱球如命的阿根廷人的思维逻辑非常直截了当，不管是谁，只要你喜欢我们足球的就是我们的朋友；你追我们的球星，我们就爱你没商量！接下来他们告诉我另一件趣事：阿根廷和孟加拉因为足球还成了铁磁。我心想，这不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国家吗，这啥时候的事儿呀？阿根廷人说，这事儿开始的可早啦，孟加拉球迷的狂热跟我们有一拼，我们一开始根本不知道！通过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我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话说在令全世界球迷难忘的1986年6月22日，刚刚在几年前的马岛战争中打输了的阿根廷和那场战争的战胜国英格兰在世界杯的四分之一决赛中遭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英国人很厉害，但阿根廷队有魔鬼和天使同时附体的天才物球星马拉多纳，他用神一般的精湛球艺带领阿根廷完胜英国，不仅让阿根廷举国欢庆，扬眉吐气，还出其不意地让远在地球另一端的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孟加拉沸腾了。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孟加拉，虽然和大多数“天下苦英久矣！”的弱小国家一样长期被控制被欺负，却因为自身能力有限对霸凌者无计可施。可等到孟加拉球迷在电视上看见马拉多纳连过英格兰队六位球员射门成功，激动的简直快疯了！那一届阿根廷夺冠了，从此孟加拉的球迷也开始疯魔一般崇拜阿根廷足球队，尤其后来他们又听说了马拉多纳的出身如何贫困，后来多么英勇倔强，这么一个穷孩子能击败了大英帝国，这不正是我们孟加拉人需要的不畏强权，以弱胜强的励志事迹吗？一个令人荡气回肠的两国爱情故事就此诞生。孟加拉人对马拉多纳和阿根廷足球队一见钟情，这种热爱既有体育层面的对马拉多纳魔幻般球技的欣赏崇拜，也有地缘政治层面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这种始于单相思的感情寄托在孟加拉代代相传，从爷爷到爹，爹再到儿子，都在看足球比赛时穿上阿根廷队的球衣，穿不起球衣的就好几家凑合着扯起一面阿根廷国旗，全国人民一起为阿根廷摇旗呐喊，敲锣打鼓。可惜离得太远，阿根廷人一直没听见。直到2022年，阿根廷在卡塔尔世界杯上再次夺冠后，有人在互联网上发出了孟加拉球迷为阿根廷庆祝的视频，阿根廷人才发现，原来在这个他们连位置都搞不清的亚洲小国有这么多阿根廷球迷，他们深更半夜不眠不休，点灯熬油地为阿根廷队助威；他们把整条街道和自家的房屋涂成蓝白道的阿根廷国旗色；他们家里供着马拉多纳和梅西的画像；他们自己国家的足球队在全世界垫底儿，但他们一直全情付出，不遗余力地痴迷于阿根廷足球队，为阿根廷庆贺或者悲伤。 托互联网的福，这份跨越时空的深情在几十年后才被阿根廷球迷知晓，顿时把奔放热情的阿根廷人感动得稀里哗啦，赶紧投桃报李。阿根廷足球协会推文给孟加拉球迷送去迟到的感谢；阿根廷球迷上街庆贺自己队的成功时也呼呼啦啦地摇着孟加拉的国旗；他们听说孟加拉人喜欢打板球，虽说自己连板球赛事的规则都不懂，还是成立了阿根廷球迷支持孟加拉板球的庞大组织；孟加拉板球赢了印度，阿根廷电视台赶紧报道并祝贺；据说就连阿根廷政府都要考虑在孟加拉恢复设置大使馆，还要积极促进双边贸易。我听了这个故事后啧啧称奇，并为这两个国家的球迷开心。从对马拉多纳的一见倾心，到对梅西的欲罢不能，孟加拉这个小国的球迷对阿根廷队无怨无悔的单恋终于修成正果，变成远在地球两端的两国球迷的热恋和蜜月，还一不留神推动了两个国家在政治，文化和贸易方面的全面合作。看来，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感染就是爱你所爱，恨你所恨。小到家长里短中的恩怨是非，大到国际关系里的争夺博弈，起决定作用的很可能并不是唾沫星子乱溅的辩论，也不是飞机大炮，百万雄兵或者动辄千亿的经济援助，而是牵动人心的文学，音乐，体育甚至美食。你举倾国之力不一定办成的事有可能在不经意间被一个球星，一部电影，或者一只烤鸭轻松搞定。由此我又想到了中国的乒乓球外交和熊猫外交，还有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里讲的那些出奇制胜，投其所好，四两拨千斤的妙招，一直以来让全世界的政客，军事家和间谍特工们津津乐道。不过在我看来，孟加拉人对阿根廷球星的痴迷来的更质朴更真诚，丝毫不刻意，更没有功利心。这份念念不忘的热爱在几十年后终于有了回响，阿根廷人像说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聊起孟加拉人，脸上眉飞色舞，眼睛里星光闪烁。我很荣幸地能在加拿大的大巴车上见证了未曾谋面的两国球迷的奇特缘分。大巴车开到了代表团下榻的Fairmont Hotel，阿根廷人还沉浸在聊足球的兴奋中，我和黛安也很激动，宾主双方都有点依依不舍，无奈他们第二天凌晨就要启程离开，是说再见的时候了。我和加拿大方的同事站在酒店门口，跟代表团成员一一行贴面礼互道珍重，每个人先贴右脸再贴左脸，一车人一共贴了100次脸，一连串的甩头晃肩动作几乎当场治好了我的颈椎病！阿根廷人呼呼啦啦地来了，又嗖地一下就走了，走之后杳无音讯，不像其他国家的访问者那样至少发几个邮件表示感谢和继续跟进之类的。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来访问，他们哪来的那么多钱住那么多天酒店，包那么豪华的车和宴会厅？他们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散漫，除了一个每次活动都迟到的老兄，其他人都非常守时；你说他们是公款旅游的吧，他们在开会讨论时又总是频繁发问，专业性一点不弱；但你说他们来这么一趟能取得啥成果呢？我和同事一点都没看出来，而且他们人一走茶就凉了。阿根廷人真是有点意思，他们来之前就有点神秘色彩，走了之后留给我们更多困惑，唯一清晰明朗的一件事就是阿根廷人让我知道了他们对足球的狂热，也让我开始对足球产生兴趣。从明天起，我决定关注足球，我要寻找自己热爱的球队和崇拜的球星。我相信，如果我真的爱上了足球，我的生活质量肯定会大幅度地提高。我从阿根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星星，明白了对一件事，一个人和一项运动着迷后的那种幸福感，自豪感还有碰到知音时的亲切感。全世界没有几个国家的人不喜欢足球，既然有那么多球迷，将来我去周游世界的时候，就不愁找不到和当地人唠嗑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