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低头话生公——兼议顿悟法门

无念斋主

苏州虎丘有一《生公讲台》景点，传说魏晋南北朝时著名佛教僧侣竺道生，孤明先发“一阐提人（指断善根者）皆得作佛”结论。因顿解不见三藏，无经文可资，被视为异端邪说，众僧侣为了维护教权，群起而攻之，将生公摈弃僧侣之列。是时，西来佛教被捧为不可质疑的经典，整个佛教界都将西人视作天帝，生公被逐也是形势使然，此一事独见于整个佛教史籍。于是生公一路南下庐山幽居，至虎丘，面对顽石说法，当说到一阐提亦有佛性时，不承想顽石居然低头称是。虽然这是灯史传说，但考证历史，如生公被摈弃僧侣行列确有其事。并在离开长安时，生公从自得的见地中，涌现一股强毅的信念，发誓：“若我所说反于经者，请于现身即表疠疾。若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之时，据狮子座。”

说来也巧，生公离开长安，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大涅槃经》经北凉昙无谶翻译，传到南方庐山。整个佛教界僧众惊呼生公的先见之明，由此他被僧众推崇为顶流！是时，“于庐山精舍，生公升于法座，神色开朗，德音俊发，穷理尽妙，观听众僧，莫不悟悅。法席将毕，忽见塵尾纷然而坠，端坐正容，隐几而卒。”这居然应验他临走时的誓言。

魏晋南北朝是西来佛教在中国的激荡期，涌现了一批载入史册的著名佛教僧侣，如道安、慧远、僧肇、生公…他们吸取西来佛教精华，结合汉地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推陈出新，独标高格，为后世中国化佛教的成长壮大，培育一片深厚的土壤。

以道生为例，他学不厌搏，但又厌恶名相的纷繁，征名质实，还将所得佛经实义，从适合国情的立场，加以净化。如《高僧传》评价他的伟大：“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隔，多守滞文，鲜见圆意。若忘筌取鱼，始可以言道矣！”在当时僧侣学人多守滞文，鲜见圆意的时代中，生公不断的发表卓越的见解，如顿悟成佛、佛性当有、善不受报、佛无净土等等。今天我侧重谈谈与后来禅宗有关的顿悟法门。

关于佛教的修行，历来大小乘有不同的法门，原始佛教也重禅修，但不同于后来禅宗只是面壁静修，更不像隋唐以后的禅宗将禅修纳入日常生活劳作中，乃至后来饥来吃饭，困来眠也能称为禅修。而小乘禅修要复杂繁琐乃至无期限的，如有修数息观、不净观、慈悲观、因缘观等等。原始佛教的禅修分为十个等次，穷其一生，几乎没人能达到最高果位。在大乘佛教中，又分为以北宗神秀为主的渐修法门和南宗慧能顿悟法门，其中被各宗教史引用的偈语为标准：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神秀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

前者主渐修，意指修禅者必须勤于修行，除却情欲妄念，使心性永远明净如镜。而慧能则认为人本性清净，哪有尘埃可言？只要保持自性清净，不受污染即可。

从传承角度看，魏晋时期的道生与后来的南宗禅并无师承关系，两者相隔三四百年，但有气象与理境上的共同，可见生公的卓越远见。

何谓顿悟？其哲学依据何在？其中与生公同时代的谢灵运的《辩宗论》阐述得相对清晰：“有新论道士（指道生），以为鉴寂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近似、后代称贤德者），而取其一极。一极异渐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虽合各取，然其离孔、释远矣。”

依谢灵运之说，真理湛然常照，本不可分，既然真理不可分，故就悟入真理的极慧，自然也不允许有阶级。以不二的极慧照不分的真理，豁然贯通，涣然冰释，这叫作顿悟。他吸取了儒家的易于见理，不易受教一极（顿悟），但摈弃了儒家不能证入；他又吸纳释家难于见理，易于受教的证入，摈弃一层又一层的不了义（渐修）。孔释两家看似顿入与渐修的一对矛盾，但实则源于两国不同的文化，都是适应各自的民族性而已，都属究竟义。谢氏进一步推论此义：“大而较之，华民易于见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见理，故闭其顿了开其渐悟。”

谢灵运关于顿悟与渐修法门的区别论述，很符合中西民族文化的特征，直至今天，中西民族与文化仍存在这般差异，恐怕永无改变之期。

生公之伟大卓越在于：他不同于同时代的学人僧侣，只教条式的照搬照抄，唯恐越雷池半步。他取孔释精华，结合华民实践，得意忘言，得鱼忘筌，见人所不能见，振聋发聩，引导后世佛教中国化进程。

不过生公的顿悟法门与南宗禅顿悟有所区别，生公主渐学顿悟，没有积学累进，便不能顿悟证入，这是合乎常识的。而南宗禅则一悟即至佛位地，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矣。

顿悟不入阶级是对的，但不能亲切证入是不究竟的。一味地讲究理性，没有了信仰的束缚，南宗禅所谓的超脱名相，将方便与权宜当作般若正智。印度有密宗，在秘密庄严中行声色欲乐，这是真常唯心论者的末流。南宗禅中，借顿悟法门不守戒律，放浪形骸；在不立文字的旗帜下，放弃渐学，忘记六祖慧能告诫，顿悟法门是对上根器者而言教诲。南宗禅走向衰弱被宋明以降的理学所取代是必然的。印顺大师批评“禅宗的超脱名相给予中国佛教的创伤，到现在还没恢复呢！”

中国佛教信众，太过理性，一切以利益为圭臬，求佛只为菩萨保佑，从不下苦功改造自己的世界观，这样的信众我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