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野蛮”阅读(散文)

蓝湾心理(淡酒微饮)

读小学二年级时候,“文革”爆发了。“破四旧”浪潮波及乡村社会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中小学教材都当成“封资修”破掉了,小学语文课本代之以领袖“语录”。在那个体精神被严重束缚和文化教育萎靡时代,对于沉迷探索未知、喜爱阅读的我,未必完全是一件坏事,因为环境的贫瘠与荒凉,探求知识的野心和欲望,可以自由而野蛮地生长。<br><br><div> 我的儿童和少年时代是在“野蛮”阅读中渡过的。<br><br></div><div> 乡村的“破四旧”最早是在学校爆发。记得那一天早晨,我上学迟到了,急急忙忙走进教室。班主任兼语文学科女老师一改往常领读课文,而是拿着一张报纸严肃地站在讲桌前,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方脸让人更加害怕。坐在前排的我,清楚地看到报纸文章标题是《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作者是最高统帅。接着是全校师生排着长长的队,挨家挨户去村民家收缴“四旧”物品,而学校本身也不能幸免,老师办公室里的图书柜也是“破”的对象。学校操场上,杂乱地堆放着从村民家搜来的祖先木牌位、蜡烛台等杂物。一本破旧不堪的彩色图书,隐匿其中,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眼球。课间趁着没人,迅速走近扒开杂物,捡起书藏于衣下,视若珍宝。匆匆回到教室,悄然放进书包,过程像第一次作案的小偷。心脏似奔突的小鹿,几分害怕,几分快感。回到家,小心翼翼地打开,急不可耐地阅读起来。这是一本“文革”前出版的儿童彩色图文读物,说的是一个山区小学生,在上山放牛,和伙伴们在山洞中意外发现特务匿藏的物品,然后在民兵的配合下智捉特务的经过。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让我深深地迷恋,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在周末漫长的下午,在雨雪不能上学的难熬的白天,那本读物都陪伴着我。怕家人把那本薄薄的小书当着废纸扔了,便在卧室高高的山墙定上两根木桩,再放上母亲梳妆台脱落下来的抽屉木底板,珍藏着,一直到老屋被卖掉。<br><br></div><div> “文革”时期,几乎所有文学艺术书籍都成为“毒草‘’,被禁止出版售卖。唯有大张旗鼓地出现在人们生活中的书是伟人“选集”四卷,而且是家家都摆放在老爷柜原来放祖先木牌位的地方。书的下面有一个木质或者纸质的台子,用红纸包着,名曰:宝书台。柜台上面墙壁张贴的是当时各种各样的伟人巨幅彩照,在当时就是家庭客厅的标准流行的“装璜”。周末和假日午后,父母去田间劳作,少年的我不喜欢去野外活动,不喜欢和小伙伴们嘻嘻打闹消磨无聊时光,最爱干的事是阅读文字探索未知世界。在家中角角落落寻寻觅觅,最后目光落到柜台上“雄文四卷”,那是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唯一有文字的所在。一只小木凳,一张柏木小餐桌,端坐着漫无目的地翻阅。悄然无声中,一个个下午就会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常常被左邻右舍嘲笑为“书痴”。十多岁的我,虽然对于伟人的著作中文字基本都认得,但是其中理论的部分,几乎是“天书”。比如《矛盾论》《实践论》等哲学篇章,我是看看题目就翻过去的。让我至今还留有记忆的是伟人在井冈山时期写的有纪实性成分的篇目,比如《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等。但是有一篇印象特别,甚至是五十年之后也记忆犹新,那就是《别了,司徒雷登》。伟人著作不管是理论性的,还是记事性的,都比较严谨、平实,不太有明显的感情色彩流露,或者说感情内敛、含蓄、深沉。而这篇与众不同,情感激昂、热烈,还充满着冷嘲热讽。当时自然不能明白,就是成人之后也不能理解。一直到近年,网络平台上历史文章才揭露其奥秘,那是建国前夕,伟人针对美国拉中抗苏策略,审时度势,决定一边倒向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一篇宣言书。这时候才理解伟人文章的情感表达的用意。<div><br> 对于性格内向的我,那时候,暑假等节假日时光特别难熬。同村孩子会偶尔从亲戚家找到一些连环画之类的书籍,对我不亚于是美味,会想方设法借来一阅。一次无意中,我得悉邻居女孩家有很多书,是她读过中学哥哥的。我用最心爱的彩色玻璃球作为交换,决定在其家人去田间劳动期间去她家“偷阅”。<br><br></div><div> 夏日午后,我在女孩的指引下,来到其哥哥的卧室,看到高高的山墙上,悬挂着一摞泛黄的书,上面落满厚厚的灰尘。看到这些,我本能地知道这些书值得付出,颇有些激动。但是书挂得很高,搬来条凳,站上去仍然够不到。又找到一根竹竿,在上面绑上一个钩子,当我用尽力气,把书取下放到地面时候,已是满身大汗了。来不及仔细清理上面的灰尘,就心急火燎地解开书籍上面的绳子,基本上都是“文革”前中学各科课本。我席地而坐,开始翻看我喜爱的文史类的书本。在历史教科书中,我第一次知道“鸦片战争”、“武昌起义”、民族英雄岳飞、文天祥。在地理教科书中,第一次知道黄河、长江、万里长城。而我最喜欢语文课本上面的好多精彩的文章,若干年之后,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有一篇叫做《少年笔耕》的文章,叙述的是一个出生平民家庭的欧洲少年,父亲在一家工厂上班,每天下班很累了,为了解决家庭经济的窘迫,还找来一份抄写工作,每天夜晚在煤油灯下工作到深夜。一次,少年夜里醒来,看到苍老疲惫的爸爸抄写的身影,不由得悲伤不已,久久不能再次入眠,在爸爸结束抄写之后,他便悄悄起身,点起煤油灯,接替爸爸工作。这样每天都是如此,而爸爸一直没有发现,在月底和雇主结算工资后很开心,这个月多挣了十几元,但是煤油耗得比以往多一些。必须在邻居家大人收工之前,把书捆扎好再次放到原来的地方,不露一丝痕迹。这样如此多次,阅读完所有的书籍。后来学古典文学,看到清代文学家袁枚的句子:“书非借不能读”,心里很是认同,推测作者一定经历过我相似的阅读历程。在那似借非借、几分担心、几分兴奋的时光里,读的快,记得也牢。譬如《少年笔耕》质朴的情感就非常地打动我,一些优美的句子,至今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回味无穷。<br><br></div><div> “文革”中,伟人发出“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的指示,小学上午上两节课,下午只上一节课。春天白天时间长,下午放学后,我们一群年龄相近的男孩回到家,提着篮子,带着铁铲,去洪泽湖畔打猪草。有一种叫做“富秧儿”的野菜,特别鲜嫩,猪特别爱吃,成熟后会开出白里带粉的喇叭形花朵,非常美。在洪泽湖防洪大堤上,土黄色的坡面爬满嫩绿的“富秧儿”。它根扎的不深,几乎不用铲子,用手就可以拔起来。用不上多长时间,我们篮子里就装满这种猪草。“富秧儿”也有一个弱点,离开土壤,失去水份时间不长就会蔫了。我们就把它连同篮子放到水中浸泡,既可以洗涤上面的泥土和灰层,也可以让其保鲜膨胀而增加分量,回家哄父母开心。<br><br></div><div> 这时刻,我们以各种各样的姿态散漫地躺在大堤上。夕阳下,我们边欣赏湖水的滔滔银浪,边享受春风温柔的抚摸。没有学校和家庭的束缚,没有成人的监管,自由自在、好不快活。每当此刻,有一位高年级同学,会开始每次必做的功课:说水浒故事。他白皙清瘦的脸上有几粒雀斑,人显得特别精神机灵。他一本正经,在手掌中吐上一些口水,然后双手摩擦两下,端起一个说书人架势。从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到武松景阳冈打虎;从林冲怒杀高衙内,到吴用智取生辰纲;从宋江浔阳楼题反诗,到一百零八好汉梁山大聚义,为我们几个小伙伴展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北宋时期的农民起义历史画卷。他或慢条斯理、缓缓道来,或激情洋溢、手舞足蹈。他有着现代的脱口秀演员的天赋,凭着一张嘴把一部《水浒传》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后来我在这位高年级同学家中发现不知从哪找来的好多没有封面的泛着黄的破旧古书,有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战国演义等等。那时候心中的他就如现在的拥有名车、豪宅的亿万富翁一般富足。那个有着很强表达能力和组织能力的高年级同学,高中毕业去部队混了一个团职政工干部,当时把我们几个小伙伴当成了他人生的彩排预演的观众,于我们则是在那个知识荒芜的时代,弥补了学校教育文学阅读的缺憾。他使精拳打虎嫉恶如仇的武松、简单粗鲁而又可爱的李逵、武艺高强又隐忍寡断的林冲、日行千里来去如风的戴宗等梁山一众好汉,都深深扎根于我们心中;让那个特殊年代的中国传统文化,在偏远的乡村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得以传承。现在的中学生有课外名著阅读书目,在每日十几个小时各科老师的狂轰滥炸之间,抽出几分钟阅读后的感受,是无法与我们当时的体验相提并论的。在这一点上,我为现在的孩子叫屈,也为自己感到幸运。<br><br></div><div> 后来,我自己也有幸阅读到大量的躲过”文革”浩劫而幸存下来的各种各样的书籍。这要感谢我的一位亲戚。他是做木工的,因为工作游走于千家万户,爱好读书的他,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文学书籍。我也因此占了不少的光。如:欧阳山的《三家巷》、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伏尼契的《牛虻》等等。也有当时的红色文学,如:金迈的《欧阳海之歌》、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溪植的《钻天峰》等。<br><br></div><div> 以上的书籍是从别人家借来的,且大部分都是破烂不堪,虽然我爱书如命,但也不能占为己有。于是我就十分向往自己拥有一本精美的文学书籍,可以反复阅读,不用急着归还。中学所在街镇供销社门市有一节文学类柜台,我们放学时候会在此流连。有时候书店营业员开始下班了,我才念念不舍地离去,因为我相中了玻璃柜中一本叫做《闪闪的红星》的小说。书的封面是一队红军举着红旗在山坡上行走,“闪闪的红星”五个红色大字特别醒目,而作者李心田三个字更是神一般的存在。那时候的书店顾客是不能自己动手翻看的,除非你买了。加之我国第一部彩色电影把该作搬上影幕在县城推出,我对这部儿童小说更是朝思暮想。爱而不得是因为这本并不厚的小说需要二角三分钱,而当时农村一个成人一天工作的回报只有三到四角钱。<br><br></div><div> 软磨硬泡,终于说服母亲答应我买这本书。周末下午,把母亲给我的带着体温的纸币和硬币,递给营业员,又颤抖着从她手中接过向往已久的那本儿童小说。闻着新书特有的墨香,马不停蹄地往家中奔去。学校到家数里路途中,路边即将成熟的麦子在风中起伏点头,好像在向我致意;田野盛开的野蔷薇在阳光下灿然微笑,似乎也知晓我的快乐;天空中挥动羽翼大声尖叫的云雀儿,仿佛也猜透我心中的秘密。途中经过一片硕大的水塘,连续几场大雨,已蓄积满满的雨水、浩浩汤汤。夕阳倒映在水面,像一幅五彩缤纷的织锦,水天一色,壮阔无比。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不觉中我已停下脚步,静静地仰卧于如茵的塘埂草坡上,打开刚买来的《闪闪的红星》那本小说,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br><br></div><div> 时间在阅读中流逝最快。当夕阳落下,夜幕悄然降临之后,实在无法辨认字体,不得不回家时候,发现那一本八万多字的小说,竟然已读去一大半。阅读满足之余,心中又暗暗自责:这种美妙的文字,这样崭新的书本,怎么就这样草率地阅读?怎么就又这样快地读完一大半?它应该是坐在明亮的灯光下,没有人打扰,安静地、细细地、慢慢地品味才是!<br><br></div><div> 岁月如秋天飘落地面的枯黄的树叶,越积越厚,早年的关于阅读的往事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忘。但工作之后不再为金钱所困,买来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川端康成的《雪国》等精装本,静默无聊地躺在书柜中,会想起来;退休之后,有了充裕的时光,夜晚在空调房间中柔和的灯光下打开电脑,不用花费一分钱就可以阅读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时候,会想起来;当步入人生的黄昏,远离红尘琐碎,突发奇想,附庸文雅,想留下一些文字时候,又想起来。</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