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岩故事 3*

柯 夫

<h1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1, 1, 1);"> </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3节 </span><b style="font-size:18px;">叛 逆</b></h1><h1> 普格县洛乌沟区花山大队在七十年代初来了个貌不惊人,面黄肌瘦的知青,一如那个缺乏营养的年代,他看上去就没个人模狗样,身材像竹竿一般细,身体如小鸡一样轻。真有什么不寻常的话,那是他的家庭条件不敢恭维。有人调侃,说他就像电线杆下那团紧随人体移动的影子,灯光底下清晰得不得了,但过一会儿,随人体移动又变得模模糊糊,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如此,无论到哪里,无论填任何表格,他纵有一万两千个不情愿,在家庭出身一栏还必须填上父亲,甚至更上一辈未曾谋面的先祖背负的剥削阶级成份。地主,富农或者资本家,是这个时代叫人心惊胆战,坐卧不安的字眼,有这样的历史背景,当然没谁会找错了庙门去巴结他,因此,他面对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人家都像见了瘟疫一般绕着大圈圈回避他,虽不属鼠,他却习惯成自然,养成了怕光的毛病,就是不太“凫上水”①的捣蛋娃儿也以影子的称谓为乐趣。出生不好,使他从小饱受歧视白眼,连同桌那位号称校花的成熟姑娘也顾不上跌份儿,竭力拉长她那张肤色白皙,五官搭配得极好看的脸蛋儿唬唬他,男女同学之间那条无形的三八线,更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障碍,被她小心翼翼镂刻到大家都看得到的桌面上,这叫划清界限,而在时髦举动的后面,女孩子却攥着大把的学习用品橡皮擦头暗自塞给他,就为这,他激动得好几天没合眼,终于为男生可怜的颜面争得了一块空地。这能怪谁呢,哪叫你出身不好。影子想,以前是在学校,现在到农村我拼命干不就得了。谁知道住在村头上的那位俨然救世主的生产队长跟学校的校花在表面上的脾性相差无几,动不动老挑他的不是,就为这你事事都要听我的。</h1><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带队干部组织知青学习</span></p> <h1>  一开始,队长和校花在肚里绕的弯弯肠子都一样,是做做表面,文章给人看,哪知后面有玄机,这件本以为“家庭出身”的琐碎小事不小,直到他发育成熟,真正醒事后才似懂非懂,也正是其家庭出身的特殊性,才唤醒那些被赋予权利后贫下中农那一份坚韧的执著与警觉。他们没错,“对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是雷锋同志笔记本上的原话,是衡量人的社会属性,阶级立场是否坚定的一道准绳,在“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社会环境,农村基层组织十分谨慎。影子还年轻,哪顾忌得到这么多,冷不丁从心底里蹦出个无端的鄙视或羞辱,他就万分难受,扪心自问,难道当知青,被发配到偏僻山区也放不过?一时间,在他身体里殷殷流淌的血液里,更凭添了一份低人一等的酸楚。每逢这一刻,他就浑身燥痒,感觉火重,牙龈出血,不定哪天咱也顺顺这满腹的憋屈,日他奶奶的!</h1> <h1>  农事繁忙莫过于秋收。这平日在梯田当中被微风掀起波浪的谷穗儿,在瞬间就被手脚麻利的山民撂倒一大片,除了鸟儿在树桠上欢叫,似乎只听到嚓嚓嚓的收割声,和扑哧扑哧的呼吸声。刚下来的知青不赖,他们埋头苦干,精力充沛。而在诸多农活的艰苦适应中,大概提着根桦木打杵,套件羊毛坎肩儿,在田埂与山路之间专事背谷子,再到场坝这活事儿最累最繁重,这活儿像出力气的搬运工,得意且自豪,而在每一个巨大的背蒌下面撑着的每一尊铮铮铁骨,无一不被新鲜稻谷渗出来的黄泥巴汤汤,把内裤和被内裤包裹的一切,都浸泡个透湿;像毛病严重的患者,笼头拧不紧,边走边撒,这一趟又一趟的距离远不说,在一旺旺冒着黄泥浆浆,隐藏着锐利稻茬的水田里哪里还找得到路?</h1><h1>  这时,崔氏“锅巴胡儿”不堪忍受此番无法使出劲儿的卑微窝囊,竟蹲在田边嚎啕大哭起来,都啥时候了还哭,不好好想想,要想早点出农村,重活累活苦活不可不干,也不能不干,这是任何人都已捂臭了的不朽真理。你是青勾子还不懂事?压在肩膀上那一大背篓拖泥带水的稻谷少说也有三百来斤,再加上知青十八、九岁的壮实体魄,上磅秤上称称,看有多少分量?这细长弯曲的田埂既窄又滑,好几次都摔得“加钢黄鳝”和“铁公鸡”们屁滚尿流,几乎煺了青年人的钢火。还哭个啥?不就划破点皮,不要让人从门缝儿把哥们给看扁了,关键是咱咋能服输?随机应变活泛点,接着,哥儿们尝试着往水田的边缘转移,这湿漉漉的背篓捆缚在身,流汤滴水,要想从稻茬丛生的水田里轻地松淌过去,虽不能和当年流血牺牲,拎着脑袋去突破层层封锁线的革命老前辈相比,但自个的吃喝拉撒睡自个照应,队里大小琐事还要这群娃娃来独自应付,也实在是不易。一眼望去,水田浅的地方满是稻茬,深的地方连水带泥足有三尺多深,一脚下去,立马淹没了到大腿根屁股眼儿,快看“锅巴胡儿”那双长满黑毛的大腿上,一下子爬满好几条黏糊糊胀鼓鼓的蚂蟥,顿时,旁边的人一脸幸灾乐祸的恶心。在满是稻茬水田里行走一如现实生活,除了要防止稻茬在浑水中伤人,也得极快极准的在污泥浊水中寻找一个喘息的支点。这对习惯劳累的影子不算什么,回家吃饱,蒙头一睡,再多疲劳,也烟消云散了。</h1>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2021年7月重返老鹰岩</span></p> <h1>  那是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约摸到了午夜时分,一条瘦而长的黑影悄悄溜出了知青院落,在村里七弯八绕,就蹿到了场坝附近。秋收的晒场,堆得山一样高的稻谷大量蒸发着白日里艳阳给予的慷慨恩赐,人们常说的五谷丰登,怕就是指的这种殷实的景象。秋日的旷野,蚊虫飞蛾追寻着光芒,场坝里一根竹竿上面随风晃荡着只有15W的小灯泡,这时,它沉浸在大小飞虫五颜六色的围困之中,本来黯淡的钨丝这下更加黯淡了。恰好那位在队里老找知青碴儿的队长,正高枕着一捆麻袋,在谷子垒成的坡上,长一声短一声打着呼噜,音调奇奇怪怪。一只小老鼠在他脑袋旁边挥舞着胳膊,正跟一大群同类打赌,看今晚谁有本事和胆量,敢跳到这颗木瓜似的脑袋上,去撒上一泡尿试试。忽然,它们竖起耳朵,围墙外头,一个巨大的黑影悄然匍匐在另一头,年迈的老鼠稳重自信,对黑影的轮廓并不陌生,喔,那不是知青点那个成天垂头丧气的年轻人,他能干个啥?趁着场坝黯淡的一束光,影子追随着长夜的沉寂、稻谷的芬芳,紧贴着院坝的墙根,一寸一寸地挪到了谷堆的下面。队长正在熟睡,小伙子心惊胆颤爬到他的脚边,恰好,队长竟在梦中美美地翻了个身,如骑上一匹骏马,他把一只脚丫,从谷堆里面拔出来,顺势一甩,刚好甩在影子的脑门子面前,一股恶臭迅速充盈周围十来个平方的空间,尽管他龇牙咧嘴,肺部憋气,但却不敢声张,过了许久,他才嘬起小嘴,朝那光脚丫子底下执著地吹着热气,这是他从一叠破损的线装书里看到的损招,眼下他埋怨自己不求甚解,书里咋咋没介绍脚丫子在谷堆里捂久了,会有多大一股味儿?影子憋了好久,吹出的一丝暖乎乎潮温温的气,慢慢通过脚掌心神经部位,渐渐渗透到队长的大脑皮层,之前那个还蔫蔫儿的阳刚器物竟一动一动慢慢苏醒,淅淅索索,蓬勃发展了起来……</h1> <h1>  等的就是这一刻。影子不敢有丝毫懈怠,飞快解下备好的绳索,在绳头极快打了个活结,向那个状如猴头菇似的物件上面稳稳一套,之后,又很轻很轻地猫着腰把一段长长的麻绳放到场坝墙外头,等他一寻到绳头的末端,这边队长的鼾声猛地停止了,幸好他没惊醒,懵懵懂懂又翻身过来,一只手摸摸索索竟伸到裤裆里,似要解除其中的不适,功亏一篑,那怎么能行?影子眼疾手更快,上前把着绳头末梢一使力,在场坝的那头,顿时就有队长狼嚎的呻吟在秋夜里游荡。</h1><h1>  田边没了蛙声;溪流竟湮没了吱吱虫鸣。影子如若权贵一般,极有分寸地把玩着手中那截绳索,他绝不把绳头一把拉死,队长小兄弟不至于被勒得太过于痛苦,但绝不把它放松毫厘,让这端披着人皮的狼得到喘息,咬断绳索,窜过来吞噬了自己。可见,在精神长期备受压抑的情况下,影子的心境该何等的畅快淋漓,滴酒不沾的他,倒觉得半晕半旋,有些醉意。没想到耀武扬威的队长就跟烈日下刚栽的秧苗,顷刻就蔫儿了;没了严厉,没了刻薄,当然,也就更没了威严,眼下恐怕只有求韩大将军在胯下受辱的故事来聊以自慰。他迷迷糊糊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理智。队长不愧为一条硬汉,情愿一死,绝不哀声告饶,他知道假如弄出任何声响,都会招致村里的长舌妇多疑而好奇的眼睛,第二天村里就会人声鼎沸,成为所有人的笑柄。</h1> <h1>  自尊和威信是男人的生存信条,此刻,他哪里还敢逞凶斗狠,放肆嚎叫?叫得越厉害,绳头那端拉得愈紧,相反,却好受一点。不多会儿,他战战兢兢拉着绳子,右手悄悄去够不远的那把镰,就在这时,绳的末端竟簌地一下松了劲,相持不到五分钟。队长缓了口气,刚起身又觉得腰部跟针扎似的百般疼痛,他骂骂咧咧,循着绳子瘸到墙根,握着残留的绳稍,忽觉手中咋黏呼呼的,还有一丝体温,于是他奇怪周围没有猪圈茅坑,咋还这么臭?狗日的!他下意识把绳子一甩,呸哟!手上分明还捏着哪个该死的狗杂种留下的一泡狗屎……</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