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尚的箱子

金色阳光

文/辛昱晓

尚老并不老。他有着硬挺的身板，个子不高，下巴上有一唑山羊胡，他时常穿着黑色的马褂坐在自己屋前。

没人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有多大。小镇上的人都一家亲，唯独他有些例外。大人都说:“那是一个古怪的老头。”

一日，我跟着母亲去市场买东西，抄了个近路，正巧碰到他坐在屋门口晒太阳。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以往都只是在传闻里听说，不禁多看了两眼。他瞪着眼不是很和气的盯着我们—这个僻静巷子的“不速之客”。

"上午好啊，先生。”我同他打招呼。他没有要理我的意思，把头一偏继续晒太阳。

母亲拉着我快步向前走“嘿!”母亲对我说，"我说过，离他远一些!”我有些不高兴，"可他看起来好孤独，就像太阳一样。”

从那以后，我便经常“无意”路过他的门口， 时常都能看到他坐在光里，半眯着眼，似惬意似孤独。屋子应该有不少年头了，看起来破损比较严重，但门匾上的“尚轩”两个大字却保护得很清楚，这可能就是人们叫他尚老的原因吧。

第二年开春，也许是我“路过”的次数多了，他竟然开口同我说话:“小鬼。”然后缓缓说出下半句“要进来坐坐吗?” 我自然是又惊又喜，对这个小老头实在是好奇，于是赶忙点头。

他起身推门往里走，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刺耳声。我走了进去，里面的景象映入眼帘，使我大吃一惊。院里种植着大量花草，生机盎然的景象与门外的凄凉形成强烈反差。

尚老在前面走着，见我停下来于是冲我招了招手“过来这边。"我连忙走过去，并开口“尚老，这些都是您自己养的?"他听后先瞪了瞪眼"我不老，我好得很!”像是与大人呕气的孩子，他有些不善的看着我。

我大笑，然后听到他悠悠地说:"这可都是我的孩子，宝贝得很。"我随他进了屋，屋里摆设的很朴素，几张常用的生活家具和一个大书架，角落里堆了个箱子，上面落了些尘上，我没有细看，随即视线落到他刚翻开的一本牛皮书上。

这与我平时见到的书不怎么一样，厚厚的牛皮纸包裹着泛黄的纸张，连接处是用针线串起来的，做工很是精细。翻开是印着密密麻麻的字母，但我并不认得，于是兴趣减半，有些恹恹的，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但并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去门外剪下一枝花给我，让我回家了。

回到家中，母亲看着消失而又回来的我，撇了撇嘴“上哪儿去了?”

“秘密。”我冲她做了个鬼脸。在屋中找了个瓶子把花插上，放到了窗台边沐浴着阳光。它生来就在阳光下，本就应该向阳而生。

我与尚老的秘密一直保留着，去他家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教我英语，我同他分享学校中的新鲜事。熟了之后他告诉我，“尚轩”是他父亲留下的两个字，在原来是一家书斋，“怪不得你有那么大一个书架！”我感叹道。他笑了笑，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我问他:“你是大学生吗?”在我眼里，镇上出大学生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所以我自动把我认为厉害的人都归在了一起——大学生。他迟疑了一下，眯了眯眼说道:“当时闹文革啊，就被退学喽。”我似懂非懂，继续跟他一起看书。

有天上学期间突然忘了带一本书，立即返回家中取， 看见巷口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颜色很低调，但款型略显张扬，随后见到车上下来一位西装男士，朝着尚老家走去。我并没有多想。

回到家中见母亲与邻居在闲聊，我听了一耳朵“他儿子来接他了。”那邻居说道。尚老没有走，而男士则隔段时间来一趟。

年纪再大些，受尚老的引导，我的英语成绩开始显露头角，与其他同学拉出距离。去尚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几乎快忘了这个小老头。我开始对外文原本产生兴趣，可受条件限制，很难买到中意的。尚老有不少藏书，那些书就像一直照着我的太阳。

一日，我与他提起原文书这件事，他静了几秒，缓缓起身慢慢走到角落的箱子旁。“尚老真的老了。”这是我的第一感觉。他拿起抹布擦了擦箱子上的灰，又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这个箱子的真容，棕色的箱子带着金边，显得古老又神圣。

箱子被尚老打开，并没有发出想象中刺耳的声音，向老冲我招手:"过来。”

他这次没有再叫我“小鬼”，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又好像在昨天，同一个屋子同样的人，感觉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我走近，见箱子里整整齐齐摆了几排书，每一本书外面都有塑料皮封着，但版次却很老了。

尚老轻轻抚过一排书，叹了叹气说道:“这可是我全部家当了。比现在的原本删减修改的少，更能读懂作者的深意。现在可都买不到喽。”

我既激动又惊讶，我原认为尚老只是有点儿知识的小老头，现在看来好像可不止。我很是激动:"可以借我几本吗!"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

“不行。”他板了板脸。

我理解，这每一本现在的市价都不扉，万一我没收好，那就完蛋了。于是打算让他推荐给我几本，我找人买。

谁知他又开口道:"你要是喜欢，送你也不是问题。”我乍舌“老人家，这我可受住。”

他瞪眼:"说了我不老!"没等我回应，他又说道:“说真的小鬼，我很喜欢你。别人都理解不了为什么我守着这破院子，守着这几本书，而不去城里跟儿子一起享福。”

我没开口，眨了眨眼望向他，他继续说道:“我家以前的书斋，一屋子都是宝贝呦，可文革闹的，撕的撕了，烧的烧了，留下为数不多几本留到现在。如今的年轻人啊，哪有愿意看的，只有你愿意与我一起。”

我听出来了点什么，于是问“您要走了?”

他笑了笑“是啊我儿子一直想接我走，可我一直舍不得这点儿宝贝，我老了，身体也不行了，希望他们可以流传下去，外文原本很少有人愿意读，你好好看，好好理解，或许就是穿越时空与世界名人谈话。”

我喜欢看这些原本，我好像赤着脚绕世界走了一圈儿，脚下一直有书为我铺路，偶尔遇到过不去的坎，那就多垫几本。

我搬着箱子走出尚老家，走出巷口，走向大道，虽然我背着太阳，但面前总有光引领着我。

我与尚老的秘密早已不再是秘密，尚老走的那天下午，很多邻居都来围观，我从学校请了假来到巷口。

不远处停着那辆黑色的轿车，这次他儿子不是一个人来的，带来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性。她很礼貌，也很温婉，说话轻声细语，但又很亲切，一家子其乐融融。

我没有上前去打扰，就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尚老依旧穿着黑色的马褂，依旧留着小山羊胡，依旧如初见那般精神。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我，递给我了一盆花。我有些不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抱了抱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我绷不住了，眼泪大滴大滴滚落，湿着眼看着轿车消失在远处的大道。

很多年过去，我再也没见过尚老。我离开了小镇在城里上学，母亲也跟我一起来到城里。听她说，尚老的小屋被卖了，现在改成一家小书铺，为镇上的人提供便利。

我后来没再养过花，书却一直被我好好保留着。我很想念这个小老头，他走之前最后教给我的，是像书一样内涵沉稳，又像花一样向阳而生。

尚老啊，不知道您还好吗，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