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散文 成都:苍茫氤氲的白天或夜晚(三)

孟澄海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从月亮湾的三星堆博物馆走出来,我的目光落到了园内的祭祀台上。那是一座现代人根据想象复原的高台建筑,土丘四周砖石垒砌,呈三棱锥体形状,巍然耸立于空旷的园中,其上青青草坪,层层台阶,封土间种植了柏树,枝柯纷披,葱郁碧翠,但没有丝毫沧桑古意。几只白鹭绕过祭祀台飞翔,翅膀展开,悠然自在,如惯看了时光之中的万水千山。白鹭是古老的水鸟,在它们血脉上游,一定还贮存着成都平原遥远的讯息,比如滚滚岷江、浩荡洪流,比如古蜀人的身影以及倒映在水中的祭坛、青铜神树、纵目巨人、太阳神鸟……</p><p class="ql-block"> 考古学者一般认为,三星堆文明滥觞于三千年之前,与中原的殷商时期相当。三千年的光阴,汲汲漫漫,远得似乎看不见尽头,在历史的荒野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给不出一个标准答案,人们大体的推断是,那时候,温暖富庶、物华天宝的成都平原已有了高度发达的青铜文明。古蜀人信天崇神,所以才不断举办大型的祭祀活动,营造出了神巫世界里的斑驳光影。</p><p class="ql-block"> 我恍惚觉得,在那个遥远而神秘的日子里,古蜀人仿佛手持一把神奇的折扇,将时间不断进行压缩、折叠,然后呈现于一个断面,而断面上最亮眼就是深埋在祭祀坑里的青铜神器。</p><p class="ql-block"> 谁说,沉默于千年后就没有光芒?谁说,青铜的光芒中没有凝视岁月的眼睛?青铜立人大眼炯炯,青铜神树鸟眼望天,青铜面具纵眼远眺,还有那些青铜鼎、罍、釜、尊,到处是斑斓的眼纹、苍茫的目光……在三星堆青铜世界中,眼睛随处闪现,被镌刻在各种祭器上,宛若一枚简洁而易于辨认的神徽,向世人昭示一种明亮,一种深邃,一种通透。</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种对比和映衬:青铜之光坚硬、锋利、寒冷,而人与动物的目光则柔和、平和、温暖。两种光芒彼此打开的瞬间,不知是青铜想消融蓬勃的生命,还是生命想挣脱青铜的压抑?那是神的眼睛。神高居于大地和天空,用目光为芸芸众生指点迷津。那是王的眼睛。王君临天下,时刻注视着江山与权柄。那也可能是百姓的眼睛。百姓匍匐于土地之上,看着炊烟夕照,盼望着五谷丰登,也数着生与死的日子,等待着金子一样贵重的爱情。抑或,什么也不是,那些落日般沉重悲凉的青铜眼纹就是挂在天上的星云,被岁月的风云拂动着,发出永恒而空茫的回响。</p><p class="ql-block"> 三星堆青铜文明如风般远逝,但月亮湾还在,白鹭与黄鹂依旧展翅飞翔,睥睨古今。这里游客很多,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我偶遇一对不知从哪国来成都旅游的情侣,他们站在商铺前,跟老板大声交谈着什么,对方听不懂英语,他们就用手势比划,嚷嚷半天,原来是想卖两件纪念品。后来不久,老板拿来一幅仿古青铜面具,他们于是付了款,随意戴在脸上,昂起头,互相依偎着走开了。阴沉的天光下,他俩胸前的十字架佩饰与青铜面具交相辉映,那样子怪怪的,叫人想起祭祀时代的巫婆神汉。</p><p class="ql-block"> 坐在一家小店里吃午餐,点了一碗龙抄手和跷脚牛肉。不到十分钟,主人就把饭菜端上来,一盆一碗,都漂着麻辣鲜香的红油青椒。我仔细端详,发现所谓抄手其实跟馄饨差不多,至于跷脚牛肉则是将牛的心肝肠胃切碎乱炖,再辅之以老姜新笋,类似北方人的牛肉杂碎汤。吃饭间,跟店主人闲聊,他说现在店里的顾客不多,到了旅游旺季,光吃饭住宿便能净赚十几万。说到高兴处就用成都话调侃起来:这三星堆是啥子遗址哟,简直是金坑坑,自打搞起旅游,有人一年就赚几个“大奔”,还养着幺妹儿(情人)……他还压低嗓门,俯下身神秘地告诉我:每年清明,他都要去鸭子河边烧纸,祭祀那些亡灵,发财不忘先人们噻一一我没料到,一个21世纪的重大考古发现,在普通百姓心中只有如此的存在价值。不过,再一想,店主人说的也是实话,商业化时代,再伟大神奇的遗址文化,也逃不过金钱与欲望的浩荡劫波。</p><p class="ql-block"> 一日,往郫都区闲逛,顺路去凭吊望帝陵,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杜鹃的身影。那种鸟羽毛灰黑,尾翼颀长,胸前分布星月似的斑点,形象朴拙而高古。杜鹃立于一棵巨大的杉树枝头上,时而安静,时而鸣叫几声,虽未见啼血,听起来果然凄凄切切。</p><p class="ql-block"> 早年看巜华阳志》,书上说,望帝杜宇治水,殁后,其身化为杜鹃。我仰望那高大的坟茔,想象着遥远的岁月,眼前渐渐有了一幅画面一一那应该是冬日的一个黄昏,望帝正站在宫墙上眺望落日。望帝的背后,洪水已经退去。一个名鳖灵的臣子还带领着百姓疏浚河流,披荆斩棘,挥汗如雨。岸上,云朵和银杏的树叶,一点一点擦亮了古蜀国的天空,没有乌云与雷电,他的影子被水中的涟漪荡漾成透明的花瓣…… </p><p class="ql-block"> 也许,蜀国永远没有冬天,而望帝的身体里却下着雪:权柄、王冠、奢望、贪欲、理智、道义,所有的杂念如丝缠绕,纷纷扬扬。但望帝最终还是把社稷江山传给了鳖灵,而把清风明月留给了自己,然后归隐深山,终老林泉,让魂灵化作了美丽的杜鹃。</p><p class="ql-block"> 没有游人,望帝陵一片静穆。除了那只杜鹃偶尔发出的啼鸣,什么声响也听不到,一只黑色的流浪狗蜷缩在树下,像沉入古老的梦境。天又下雨了,墓道上白雾氤氲,迷迷茫茫。</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想起诗人韩东的《大雁塔》: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时间流逝之后,历史成谜,所有的风景最终回溯到当初的宁静,我问自己:面对望帝之陵,一个当代人又能知道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其实,距我最近的古代建筑是暑袜街的邮局大楼。有关资料显示,这座大楼建于晚清年代。老式砖墙,铁质窗棂,木质房门,屋顶青苔斑驳,尖尖的欧式钟楼上积满灰尘,偶尔微风吹过,金黄的树叶飘落,有种时光交错的感觉。据说当年的老邮局很是红火,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门外排队,等待寄走手里的函件,有维新政治人物的秘信,有豪商巨贾的契约与银票,更多的则是百姓寄给亲友和故土的绵绵乡思。</p><p class="ql-block"> 遥想那个年代,邮局大楼前,恁多玄衣黑裤的邮差,牵马远行,肩扛手扶邮包,在迢递驿路上摇晃着的背影,仓皇而又孤独,没有谁留下姓名,人生如花朵般旋开旋落。那时候,邮票再旧,也能把四川话折叠得方方正正,用成都方言报送万福平安。识字的人再少,也会有人走进破旧的街巷,支起小摊替目不识丁的百姓写一封家书。</p><p class="ql-block"> 邮局楼前的邮筒还在,但油漆早已剥落,露出的铁皮包浆油亮,犹若孤寂的沧桑老脸。邮筒打开着,我的目光从那个月牙形的窗口探进去,竟发现里面平躺着一张明信片似的东西,上面有一行蝇头小楷的繁体文字,写着李商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句,收信人地址一栏写着“宜宾县xxx街道xx兰”。根据字迹和内容判断,写信人是男性,且是一位谙习书法的老人。信写于何年何月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测信件背后,定然藏着一段或悲壮或凄美的爱情故事。也许那个男人在寄信时并不晓得邮筒早成了死物,不再担当鸿雁传书的使命,或者他明知道这些,可禁不住相思之苦,又无处倾诉,最后硬是把信塞给了邮筒……</p><p class="ql-block"> 很多回,一个外乡的我和一个孤独的邮筒就蹲踞在水泥铺砌的台阶上,打望着汽车人流。斑马线上,绿灯亮起,汽车暂停,行人却并不着急,一边慢走,一边刷着手机。清洁工阿姨来时重,去时轻,挥动着扫帚打扫路上的落叶。树叶扫了又落下,落下了再清扫,她就那样一遍遍地扫着,像是在清除邮筒中遗落下的旧时光、老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