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散文 成都:苍茫氤氲的白天或夜晚(二)

孟澄海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二</b></p><p class="ql-block"> 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立于地铁站口,这种诞生于中生代的孑遗树种,早已忘却了时光的存在。在苍茫人世,心中摇曳一片宁静。</p><p class="ql-block"> 地铁口人流熙攘,出入者踩着橙黄的银杏落叶,仿佛踩着旷古的时间,脚步匆匆,表情一律恬静漠然。地铁乃工业文明的产物,对普通人来说,它不过是穿行于地下的一种交通工具,但在作家眼里,它却有了另一种样子。美国著名诗人庞德在其《地铁车站》中写道:“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p><p class="ql-block"> 据庞德回忆,1913年某天,他走出巴黎的地铁车厢之时,突然间看到了一个美丽的面孔,然后又看到一个,接着又是一个美丽的儿童面孔,后来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那一天,他整天努力寻找能表达感受地铁的文字,直到晚上,才找到了表达方式,然后就写下了这首短诗。诗里呈现出一组跳跃式的蒙太奇镜头:面孔、幽灵、沾满露水的黑色枝条、摇晃、重叠、变幻不定的美艳花朵一一他仿佛有意隐去车站这个主体,而凸显进出车厢的人群,以及他们花瓣一样忽明忽暗的面容。意象叠加,如同迷幻的斑点,纠缠着读者的想象。庞德描述的地下车站,完全成了一个无比凄凉的梦境,神秘、幽深、阴郁、清寂,这难道就是人们生活在现代或后现代社会的一种隐喻?</p><p class="ql-block"> 来成都之前,我从未乘坐过地铁。我的故乡县城,方圆不过五里,如果迈开腿行走,两个时辰就可以走完所有的街衢巷道。弹丸之地,自然不必浪费大把银子搞地铁工程,只要建一个汽车站,有若干辆大巴,即可满足人们的出行需求。所以,于我而言,坐地铁穿行成都,就成了一件新鲜、神圣且充满了挑战意义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我在银杏树温情的凝视下走进了地铁车站。我不是庞德,没有写诗的激情与灵感。随着电梯往下移动,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上,自己恍惚变成了一只遁入地下的老鼠,前路幽深,不明去向。不知为什么,脑子里一直晃动着那棵银杏树,我在想,如果地铁车站有一个时光隧道,我们带着银杏树旅行,就可以回到遥远的过去,作为一种古老的树种,它会在时间的远方看到些什么?是成都平原缓缓爬行的恐龙,还是迅疾扇动翅膀的凤蝶?</p><p class="ql-block"> 地铁通道从四个方向延伸到候车大厅。灯光银白雪亮,辉映着两边的奶油色墙面。那里的灯牌箱都绘制着成都的风景名胜,比如峨眉金顶、西岭晴雪、草堂春晚之类,而其中有一块上绘着高远的天穹,深蓝的星星孤独而美丽,连成一条弧线,向宇宙深处延伸。那个图案设计者也许试图表达一种假想:在未来,人类一定能凭借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将地球和其他星星连接在一起,彼时,地铁也会飞起来,人们在星际之间穿梭往来,自由旅行。</p><p class="ql-block"> 来到自动售票机的跟前,我按照操作系统的提示买票,轻触电子屏幕后,一张“成都市地铁交通图”随即跳了出来,交通图的形状极像蛛网,一圈圈由内环向外环扩展,互相交织又经纬分明。我很快记住了一些车站:凤溪河、杨柳湾、芳草村、松林坡、天河桥、星河路、芦花滩、犀浦、梓潼……如此美丽的名字,让人想起成都地区农业时代的天空大地一一河流潺湲,草木葱茏,小桥流水,鸥鹭飞翔,一切有着诗情和画境,平静与安宁,一切浸润着家园古老而温馨的气息。那些地铁站本来就对应着一个村庄、一条小河、一处草地、一片树林,后来修建了城市,春笋般长出高楼大厦,原来的实物场景逐渐消失,只留下空空荡荡的名字,谁也不知道这些包含美好寓意和记忆的地名,会不会被轰鸣运行的地铁遗弃在时间的荒野。</p><p class="ql-block"> 十几个年轻人从我面前快步走过,学生模样,统一着装:天蓝色T恤衫,背后印着两只大熊猫的图案,旁边写着“让YY回家”的小字,他们边走边喊口号,看样子是去参加什么集会,安检出了点问题,工作人员把他们挡在了那里,轻声交谈着什么,年轻人中的一个女孩竟然说着说着号啕大哭起来,眼泪稀里哗啦流个不停,显出十分悲伤的样子。不过,经过短暂交涉,他们最终走进检票闸口,坐上了地铁。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那段时间里,中国赠送给美国的两只大熊猫出了问题,雄性乐乐因生病离世,而雌性YY也身染沉疴,生命危在旦夕,于是,国内热爱大熊猫的人便发起了让YY回到祖国怀抱的请愿活动。据说YY虽出生在北京,但它的祖籍是四川成都,所以这里的人尤其盼望YY早日回家。那么多年轻人心心念念一只万里之遥的大熊猫,涓涓深情,令人感怀。</p><p class="ql-block"> 一步迈进车厢,我发现里面已没有座位,甚至连站的地方也挤满了人,前心贴着后背,屁股挨着大腿,抬起头,只见扶手的铁梁上吊着密密麻麻的胳膊。我像一个肉饼似的夹在中间,不能转身腾挪。很早就有朋友告诫,乘坐公交地铁时一定要远离女性,千万别接触她们的身体,否则不小心会惹上性骚扰的麻烦。而偏偏在此刻,我的对面就站着一个姑娘,距离几近方寸,致使我的目光,慌张得无处安放。一个女人面对着或背对着站在面前,能看哪儿?其实哪儿都不能看,脸、唇、胸、背、腰、腿、脖子,这些都可能是“性感”部位,看一眼也许会招来对方的怀疑,引发不快。有人说,在地铁上最好看书或手机,把周围的人与事统统当成虚空,这样最能保护自己。但我没有带书,好不容易把手机掏出来,打开划拉了几下,信号又断了,加之人群拥挤,车厢晃动,根本看不下去。置身这尴尬的空间,我只能闭上眼睛,两手抱在胸前,身体力争保持不动,尽量做出气定神闲、超然物外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机车在飞速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身边的空隙渐渐宽松了许多,睁开眼,发现刚才的那个姑娘早不见了人影,周围站着的是七八个大妈,她们身背竹篓,手里拎着蛇皮袋,里面都装满新鲜的蔬菜:莴笋、青椒、萝卜、黄瓜、茼蒿、折耳根、卷心菜、豌豆荚……其中还有一个白发婆婆,双手紧抱塑料桶,桶子里盛着十几条鲤鱼,随着列车摇晃,鱼儿就跟着扑腾跳跃起来,溅起的水花落在周围同伴的脸上,于是大家就笑起来,用成都土话大声嗔怪着,你个瓜瓜婆子哟,砍脑壳子嘛一一我猜想,这可能是成都郊外的农家妇女,她们刚刚从自家地里采摘了蔬菜,搭乘地铁去赶早市。那些菜的叶片上纹路清晰、透明,有的还沾着晶莹的露珠,眼睛般一闪一闪,打量着车厢里的一切。这个早晨,我在地铁上分明感觉到了来自土地的美好:那些人,那些菜,那种略带苦涩的清香,那种粗野而又不失质朴的笑骂……</p><p class="ql-block"> 地铁站是时间的渡口。人们从这个站口进去,又从那个站口走出,黑白光影交替,时间悄然流逝于脚下。无数次乘车就有无数个故事、场景,遗落下肉体或心灵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后来又一次乘地铁,我在车厢里竟遇见了藏区的喇嘛,一老一少,都穿着绛红色僧袍,老者戴鸡冠帽,手里握一串黑亮的念珠,坐在那里双目微阖,唇吻翕动,像是默诵佛经或什么咒语。他的面色黝黑,皱纹刀刻般纵横交错,犹若雪山下苍老荒寒的石头。而他身边的少年则拿一块苹果手机,聚精会神地玩着那个成都人喜欢的“疯狂麻将”游戏,时而沉默安静,时而抬起头,发出咕嘎咕嘎的笑声。喇嘛们来自甘孜还是阿贝,研习密宗还是显宗,我不知道,但我明白他们的背后都有雪山和神庙,有玛尼堆和天葬场,也有无声无息飞过天空的神鹰……据说每个喇嘛都带有神性,只有他们才能解释天地宇宙的存在与秩序。然而,在这个人流熙攘的地铁上,在面对充满了喧嚣骚动的大都市,他们,两代人的心灵天穹,也许终将呈现出迥异的精神星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