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斤之重的千金之诺

徐风悦归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与你相识已逾半个世纪，因为一个承诺，与你牵手已经41年。人说男人是泥，女人是水，事实一黏，浑然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了。

永远不会忘记你首次映入我眼帘时的那风风火火精练能干的模样。

那是中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师生们都陷入了毕业后四个面向之前的紧张之中。说是四个面向，却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同学按政策不得不奔赴广阔天地。各个班级都要造势表决心。

我开始是游离于这个潮流之外的。这个学期开学不久，有个部队文工团来征兵，学校把我推荐了上去。初步政审和体检过后，在学校的会议室里我给征兵小组的首长和专家们以讲故事的形式表演了我自己根据《史记》创作的历史小故事《荆轲刺秦王》。效果似乎不错，后来接兵的首长曾两次家访，见过我父母之后又询问了我不少事情，并要我安心等待，继续学习创作，正常情况下正式通知很快就会发出，年底前就要应征入伍离开上海。这比正常毕业分配早了两个月。

因此，当学校里为奔赴广阔天地打造声势的时候，我是置身事外的。老师也没有来让我写决心书。可是部队的正式录取通知书却迟迟不来，等到其他应征入伍的同学都穿上了绿军装准备离校的时候，学校领导把我叫去，陈校长告诉我，因参军的政审复审没有通过，我入伍的希望破灭了。

这对当时的我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定下神来，我弱弱地问陈校长，我还有没有可能被推荐读外语培训班？陈校长的眼光里充满同情，缓缓说道，外语培训班的政审要求丝毫不亚于参军。劝我不要有幻想了。我仿佛跌入了冰窟，浑身寒冷。

陈校长指着隔壁办公室一个忙碌着的女孩身影说，她是东风农场招工小组负责我们学校的小刘同志，年龄和你们差不多，在来我们学校招生招工的单位代表中年纪最小，招收人员却最多，任务最繁重，她非常能干，广阔天地真是培养人的地方！

我受到激励，随即表示，自己愿意去农场。陈校长很高兴，又鼓励了几句，事情就定下来了。几天后，你来我家家访，了解情况。学校老师已经把我的情况做了介绍，你显得了然于胸，善解人意的安慰和鼓励，让我觉得很温馨。

两个月后，我和学校的两百多位同学一起来到了东风农场。两百多个同学被分散到了农场各个片的三十来个连队。而我到了老10队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个连队的副指导员，这次是被借调到农场招工小组的。而那次招工的收尾又持续了好几个月，等到在农场再见到你的时候，已是当年的初秋时节，我到农场小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也许是因为你的介绍，加上送我们去农场的母校老师的推荐，刚到农场不久我就感受到了连队领导的期待与考验。

我被分到了菜园班。大概十来天后，团总支刘书记来找我，要我写一份团组织的工作总结。我说我不了解情况，她给了我几份以前的工作小结作参考并回答了我许多口头提问。两天后，我交稿了，洋洋洒洒好几张报告纸，她看了露出满意神色。

几天后，连队徐会计来找我，要我帮忙写一份财务工作总结。徐会计是连队的一个大能人，不光算盘打得好，还会组装电视机，他们家是当时连队里唯一的家里有电视机的小家户。每天晚上他家都很热闹。

他很热情也很期待，不厌其烦地解释着他的工作内容，回答着我菜鸟般的提问。我毫无财务方面的知识，又向他借了几本财务基础知识的书籍恶补。我从枯燥乏味的数字中感受着他的辛勤付出和认真执着，要通过文字努力表达出来。几天后，我心怀忐忑地把写好的稿件交给他，反复强调如有不妥或需要补充的地方，可以随时找我。他高兴地收下了稿件，后来也没有来找我。

大概过了两个多月，连队财务和徐会计本人都被评为农场先进。徐会计非常高兴，表彰大会回来以后未进家门就在连队的中心道路上兴高采烈，逢人就手舞足蹈地分享喜讯。我和菜园班的同事收工路过，远远地就被他叫住，告知喜讯，直夸我的总结写得好。我当然也很高兴，但我心里也很感激他。他是我的财务知识的启蒙老师。

后来连队的支书奉调去了场部，新来的支书对我也很关心和期待。我生日小，上学就晚了一年，18岁的时候中学还没毕业，在学校领导的鼓励下，我在中学就交了入党申请书。可是参军入伍受挫对我打击很大，觉得上进阻力太大，不敢再存奢望。新支书一再鼓励我，帮助我重拾信心，鼓励我再度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支书还经常让我参与写小结，写规划，做了不少文字工作。后来队部开例会也让我这个来场不到半年的新职工参与旁听，做些文字记录整理工作。

记得在农场与你重逢的那天是上海招工收尾结束后你返回连队的第一天的晚上，队部召开例会，我列席旁听记录。见到你我很惊喜，想起了母校，想起了陈校长的话。

你好像也有点惊奇，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员工怎么也会出现在队部例会的现场。没来得及寒暄几句，会议开始了。我埋头记录，你也忙于议事，无法多做交流。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副指导员徐大姐惊呼了一声你的名字，快速地打开你随身携带的书包翻动着找什么东西。你脸色苍白，直冒冷汗。

徐大姐说你的顽疾头痛病发作了，可是你包里常备的去痛片却找不到了。支书急忙让人去叫队医马姐。马姐很快赶到了，拿着去痛片却不无忧虑，劝你能忍则忍，去痛片副作用不能无视。

真是神差鬼使，那时的我们开始了久别重逢后的交流，而且几乎是单向的交流。笨嘴拙舌的我竟然对你滔滔不绝地说了两个多小时，你突然说头不痛了，我的话驱除了你的头痛。

你说那是你第一次没有吃去痛片头痛就好了。我心中充满了成就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说说笑笑还能帮人解除痛苦的喜悦。我心中暗暗立誓，要帮你摆脱对去痛片的依赖。

此后你又发过两次头痛，徐大姐让你忍一忍，然后找人把我叫去。我搜肠刮肚地找话说笑分散着你的痛点，一次又一次地远离了去痛片。我从中也收获着成就感的喜悦。

76年的春节期间，我没回上海休假。我们和顾超陈英等好友一起在农场值班。

除夕夜吃过晚饭不久，你头痛病又发了。陈英他们又急又担心，一起参与到我的说笑里来，还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让你互动。说笑的内容至今我还依稀记得。因为头痛和"头"有关，我们说了很多有关"头"的事情。

我说我小时候因为脾气犟被叫做"耿头"，做了很多"耿事"。同学和老师中也有许多人都有"头"的绰号，我的同桌叫"小头"，可是他的头并不小。小学有个老师被叫做"大头"，他的头看上去也并不大。还有什么"寿头，木头，黑头，扁头，拤头"等等，很好笑。

你说你们中学班主任性子急做事认真，人称"扳头"，同学中有"馒头，三角头，拤扁头，橄榄头"等等。陈英顾超他们也说了不少"头"的趣事。不知不觉之中已过了子夜，谈谈笑笑之中你的头不痛了。

我们都很开心，我收获着成就感，你增强了自信心，说以后头痛不吃去痛片了，能忍过去的。

可是大约半年后，你和徐大姐去上海政审外调，头痛发作，为了不影响工作，决定不忍了立即吃了去痛片，按时完成了工作。

后来我知道了那次外调是因为我的入党政审，而知道我过去经历的你，深知问题症结之所在，于是头痛一发即以去痛片压住，反反复复跑了多个地方，找了多个证人证明我和我那个戴帽子的舅舅确实是划清界限的。

听说了此事的我，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找到你，口不择言地对你说，忍了这么多次了，去痛片不能这么快就吃啊！

你不以为然地说，没事，办事要紧，不吃办不了事，吃了见效快。

我听了感动地对你说，以后头痛了就不要吃去痛片，我来给你讲笑话去痛。

你说，一次两次不解决问题，一年两年也不一定能解决。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道，那我就一直说，说到你摆脱去痛片为止。

你当时感动得说了好几声谢谢。而我却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身价值感，信心爆棚。

此后在农场的岁月里，帮你摆脱去痛片，进而摆脱头痛顽疾，成了我守信践诺，感受自身价值的自觉行动与期待目标。

我对你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面对你，我完全没有那种面对领导的感觉，而是有一种亲人般的感觉。你是把我从学校带到农场连队的指路人，你是让我从失落无望的低迷状态重新看到光明焕发活力的人。我没有哥哥姐姐，潜意识里把你当成了亲姐姐。

可是我也明显地感到我们之间是有距离的。由于生活环境和成长经历的不同，我们的兴趣爱好性格脾气是不一样的，简直就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们之间的相互欣赏。

然而，我与她却有一种志趣相投的感觉。她小我一岁，非常有才气，特别是她那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让我自叹不如佩服不已。

我和她都求知若渴爱书如命，常有一些读书心得的交流，她还会对我写的文章细细点评，提出让我欣喜的建议。

恢复高考后，我和她都准备参加高考。怀着梦想相互祝福鼓励交流，不管是否能够达到考上大学的目的，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不过，那时候的我们都明白农场阶段只是人生的一个中转站，不确定因素太多，身边不乏在农场山盟海誓，回沪后分道扬镳的事例。尽管相互欣赏相互鼓励，却没有明明白白地表明相互间的爱慕。

从78年下半年到79年年初，我们都陆续离开了农场回到上海。我进入了大学校门，你们两人都为我高兴，送给我的礼物竟然惊人的一致。你送了我一套蓝色的海军军装，她送了我一件绿色的陆军军装。我瞬间感受到了你们的殷殷期望和深深祝福，无疑，这是鼓励我重拾梦想，挑战新的高度。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师大学习工作再学习，我穿着这两件军装度过了九年时光，几乎是农场时光的两倍。我特别喜欢那件绿色军装，尽管没有红色领章，但佩上红底金字的校徽，让我自豪，给我信心，帮我带回少年梦想，平添攀登新高度的动力。

回到上海以后，我们常有走动。由于家住得比较近，我与她的走动比与你的更勤些。而且过了不久她也进入了高等学校的英语专业学习，与我成了不同学校的同学。碰到周末或假日，我们常有一些关于学习的书籍或经验体会的交流。

82年初夏一天的午餐时间，我拿着碗盘刚出办公室，隔壁办公室的Q老师追了上来，似乎有话要说，于是结伴同行去西部教工食堂吃饭。

Q老师也是知青出身，我们入学的时候他已经毕业留校，他当过我们的辅导员，也教过我们泛读课，亦师亦友。我留校后我们成了同事，依然能经常从他那里得到兄长般的关心。

路上Q老师突然谈到了她，说她很优秀，能力很强。我觉得非常意外。原来Q老师的恋人竟然和她是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而且是闺蜜。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小了。

Q老师嘱咐我灵活主动些，建议方便的时候约个时间四个人一起去看看英语原版片电影。我真心感谢Q老师的关心，暗暗对自己说，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了。

这时我想到了你，想先征求你的意见并得到你的祝福。

见到你的那天正好是你上完两天夜班第一个休息日，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显得有些憔悴。我情不自禁地问道，最近头痛病发过吗？你说上次夜班做出头痛过一次，实在忍不住了，吃去痛片了。但也有忍住不吃的时候，让我不用担心。

我说，今天也是夜班刚做出，没休息好，可不要引起头痛哦。你说，今天有我在，头痛病发了也不怕，我会给你讲故事说笑话的，听我说说就会好的。

我想起了数年前自己说过的话，想到这两年做得不好，一时语噎。

你还告诉我，最近你父母一直在托人给你介绍对象，连"长脚"(我们的农场好友)也起劲地帮你介绍了一个杨浦分局的警察，要你无论如何见个面谈谈。你一直拖延推脱着。

听你说着，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浮现出当时农场里的情景，咀嚼回味着当时自己说的话。无疑，当时自己是承诺了。而且，这个承诺在你这里得到了引申，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可是，这两年我没做到守信践诺！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竟然忘了这次和你见面的主要目的是谈谈我和她的事情。

回家后，我一连数日魂不附体茶饭不思。幸好学校放暑假了，还不至于影响工作。

母亲以为我病了，关切地再三询问，我也说不明白，索性沉默。我需要反思，我需要静思。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索性带上干粮到方浜路的南市区图书馆独处，后来觉得那里人也多，还会碰到熟人，就到东门路人民路的协大祥布店楼上的南市区工人俱乐部阅览室，那里楼层高，又没有电梯，外号"登山"电影院和阅览室，夏天去的人少，很安静，是整理思绪的好地方。

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长辈们就常在耳边叮嘱，说出的话要算数，说话不算数的人，最让人看不起。后来读书了识字了，知道了一诺千金的千斤之重。从小最欣赏的就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豪情侠义，最鄙视的就是那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极端利己行为。

我回味着当时承诺时的情景与心情，对这两年守信践诺方面的欠缺心生愧疚。如果从此把这个承诺弃之一旁，我觉得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一辈子都会愧疚。

我在"登山"阅览室心情复杂地给你写了封信。信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先是回顾相识以来的岁月，对你给予的关心鼓励帮助，我一直心存感激，要帮你摆脱去痛片的承诺是我从心底发出来的，我是一直记着的，但这两年做得不好，我深感自责。以后要努力做好。把你当成亲人般的感觉我一直都在，过去现在将来都是一样的。我衷心地希望你能找到一个能真心关心体贴你的好姐夫。

这封信写了又改，改了再改，总不满意。咬着牙把它装进了信封，回家时几次途经东门路口的邮筒时却不忍心把它放入其中。

我想到了她。觉得必须向她坦陈这件事，因为以后要守信践诺也必须得到她的理解与帮助。

于是，我又在"登山"阅览室写了一封给她的信。信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先是表达了对她的爱慕之情，由衷地赞美她是一个非常优秀很有才华的姑娘，之所以迟迟没能表白是因为我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并没有她这么优秀的姑娘，想起一个要帮那个姑娘摆脱病痛的承诺。希望她能理解我的心情，(如果能够牵手，我希望与她一起来践行我当初的承诺）。当然她那么优秀，也一定能找到比我优秀的更适合的伴侣。

信写好后，反复看了几遍，觉得有逻辑矛盾。我有什么权利凭什么资格来要求她和我一起践行我的承诺。于是把括号里的意思删了，又誊写一遍，装入信封，回家路上放进邮筒了。

信寄出后，我一直在等。等她的回信，等她的来电，等她来要我解释详情，等她来帮我看看给你写的信是否妥当，等她来......

可是，等了一个多月，直到暑假结束，她既没来电也没来信。

开学后，我找了个机会故意与Q老师单独聊天，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被他骂一顿，然后好好解释，请他帮忙递话，落实一下看原版电影的想法......

可是，Q老师的脸上毫无异样表情，似乎完全不知道此事。海阔天空地聊了很久，没有丝毫意向谈及他的女友和她。我几次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能作罢。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祝福她找到更合适的优秀伴侣，祝福她幸福美满。

我觉得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凡事没有两全，守信践诺才是为人根本。决心一定，随即撕掉了那封保留了两个月没有寄出的信，自己对自己叫了声"姐夫"，毫不迟疑地来找你了。

当年年底，我们牵手领证。

此后几十年，我们风雨同舟进退与共，分担痛苦分享快乐。我一直没有忘记半世纪前的那个承诺。数十年后农友重逢，惊奇地称赞我的说笑堪比脱口秀，我明白，这是你给了我动力，造就了我的口才。我只是践行了一诺千金。

此后几十年，有时心里也会闪过丝丝不安与愧疚，隐隐作痛。夜深人静碾转反复难以入睡之时，也会潜意识地责问自己，当年在思绪混乱之中写就寄出的那封鲁莽的信会不会给她带去伤害。好想真诚地向她说声对不起，可是，覆水难收，只能制止遐想，在千百遍地念叨着"祝福她美满幸福"中入睡。

此后几十年，浪迹海内外，出入象牙塔，沉浮商海中，时而阳春白雪，时而下里巴人，不无烦恼，不无诱惑，但是千金之诺的千斤之重铸成了不容撼动的定力，"登山"阅览室里写过的那两封信成了我的定海神针。

大约十来年前开始，你的头痛顽疾消失了，你再也没有头痛的折磨了。我以为是我的说笑疗法终于完胜了。还没高兴多久，发现你的记忆力下降了很多，记性明显变差了。

通过脑部CT检查，医生说你脑子里有个先天性的小肌瘤，不断刺激着脑组织的萎缩，现在的海马体比实际年龄衰老了十年以上。这个小肌瘤现在毫无摘除的必要，它不会长大，周围的脑组织现在也接触不到它，不会头痛了，但记忆力变差的趋势要尽可能地阻止。除了药物治疗，还要尽量开动脑子，盘活记忆，让脑子经常保持兴奋活跃的状态，也能起到阻止退化的效果。

造化弄人啊，原来几十年来我们坚强抗争的顽敌是一个小小的毫无活力的肌瘤，原来头痛欲裂的原因在于脑组织兴奋活跃的空间受阻导致的，原来现在头不痛了的原因是脑组织知难而退，不与那个肌瘤接触了。

原来如此。

但是，医生说与你尽可能多地做些交流说笑还是非常重要的。以前的说笑是要分散平静脑组织的兴奋点，从而脱离其与肌瘤的接触。而现在还是要通过说笑来刺激脑组织的兴奋点，从而阻止其继续萎缩与退化。

守信践诺依然任重道远，泥水一体乃是天意使然，无怨无悔继续奋力前行。只是，半个世纪前的这个承诺的千金之贵以外，还让人越来越频繁地感受到了它的千斤之重，有时沉重得奢望偶歇片刻大口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