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元宵节,母亲发了一张照片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它勾起了我许多童年的回忆。那是一张面灯的集体照。在我的老家,面灯是正月十五的标配。</p><p class="ql-block"> 每到元宵节,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床了。洗漱自不必说,单是堂屋几间房的、院子里的、院门口的洋灰地,连扫加拖两遍,就得个把钟头。母亲的腰不好,扫不了一会儿就要停下来,直直腰,捶打两下,歇一歇,再接着扫呀,拖呀,直到洋灰地照了人影,母亲才按部就班地干别的活儿。母亲爱干净,扫地拖地是她的必修课,只要不阴天下雨,天天如此。但这些还只是忙碌的元宵节的前奏。</p><p class="ql-block"> 简单地吃了早饭后,母亲便开始为“闹元宵”做准备了。母亲隆重地搬出来一年才用一次的大面盆,洗刷干净了,倒上温开水,把“引子头”揪碎了,放水里“醒醒”。这个空档,拿上洗菜盆,泡上干豆角、干苋菜、木耳、香菇。开了水阀,冲洗头晚上从土窖里扒出来的泥萝卜,去头去尾,削掉褶皱里的“残泥”——每个萝卜都是红白相间,透着水灵的。就着清水,洗了五花肉、香菜、葱姜,泡好的干豆角、干苋菜、木耳。洗好的菜儿顺手就放在石板上的漏盆里,或箅子上,控水,风干。呀,元宵节的包子馅必须是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然后,就听见一阵紧一阵慢“咚咚锵锵”的剁馅儿声。这声音从锅屋穿过院子,传到堂屋,流到墙外……和左邻右舍的剁馅儿声在空中相交起舞,热闹而又和谐。这是独属于元宵节的声音,也是独属于犄角旮旯里那个小村庄的“热闹”。</p><p class="ql-block"> 母亲就这样,从锅屋到饭堂到院子的井池旁,来来回回地,默不作声地干着活儿。弹簧门一会儿“吱扭”一声,开了;一会儿“咣当”一声,又关上了。剁好了馅儿,和好了发面,母亲开始专心地和点“死”面——不用发。她小心翼翼地倒点开水,又慢慢地兑上凉水,不停地用手试着水温,等到了合适的温度,才放上面粉,撒上盐。和“死面”的过程很漫长,握拳的双手要反复地按压,揉捏,直到面盆、面团、双手都干干净净,才算完结。这仨像是三个未曾谋面的人,但衣着风格却极为相似,都是纤尘不染。意气又极其相投,一见如故。母亲说,和“蒸灯”的面,一定要做到“三光”,即手光、盆光、面光。这样,蒸出来的灯才好看,好“点”,好吃。母亲是远近闻名的面食高手,她深知要想面灯蒸得好,和面是关键。面得和得硬点,但也不能太硬,太硬易裂;更不能瓤了,瓤了易塌;盐不能放太多,咸了齁人,放太少,“面灯”似又少了劲道的灵魂。所以,和“死面”看似是面与水简单地融合,其实不然。它不仅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这是预备蒸面灯的专属用面。</p><p class="ql-block"> 半下午时分,当包子上笼,案板空出,才到了这一天中的重头戏——蒸灯。母亲稳稳地坐在条凳上,伸伸腰,活动活动脖颈子,开始揉面。这个“揉”不仅不粗暴,反倒很柔顺。面团一下子就被揉成了长条状,又慢慢地被卷成一团,层层叠叠的,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儿,羞答答的;一会儿又成了一头粗一头细,一会儿呢,上下又一般粗细,像是个小木墩子,瓷实而有质感。其实,面也不是一直要“揉”,揉一会儿,就要醒一阵儿。醒一阵儿,再揉几轮。时不时地,母亲还要回过身,给土锅子添点柴,捅捅灶腔,通通烟。随后,这些碗底粗的面柱子,在母亲的双手间,开始不停地走动、翻滚、打转……不一会儿,一个个像花朵、像车轮、像公鸡、像小猪似得的“面灯”就整整齐齐地摆出来了。家里几口人,就做几盏灯。所以,灯可以做多,万万不能做少的。而母亲认为“九”字寓意长长久久,吉祥如意,所以每年只做九盏面灯。做好了灯,压轴的就是“仓龙”和“钱龙”了。这两条“龙”,含着谷穗的为“仓龙”,含着硬币的就是“钱龙”了。它们鳞甲坚挺,龙须威武,龙眼圆瞪,似苍龙腾跃,气势雄壮。两条“龙”各自盘踞于一方领地,互不干涉,各有担当,极像神龙盘飞祥云之中,英姿逼人啊。</p><p class="ql-block"> 可不要小瞧这些面灯和“龙”,它们的使命可不小呢。当天色暗下来,月上柳梢头后,家家户户就开始点灯了。奶奶在世时,点灯、照灯的活儿都是她的。那时候,家里还是老房子,三间堂屋,住着我们一家五口;三间西屋,除了屯粮食的粮折子,手扶拖拉机,就是些玉米秸、干柴棒、旧衣服、旧鞋子等杂物;奶奶住在南屋。点灯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儿。奶奶净了手,捻好捻,倒上油,“刺啦”一声就点上了,一盏、两盏、三盏……灯光伴着月光,转眼整个屋子就灯火通明的。如果说点灯,点亮的是一家人的希望,是一年的风调雨顺,平安喜乐。那么,照灯,应该是为了赶走黑暗与邪祟。奶奶慢悠悠地,一手端着一盏灯,一手扶着灯火,蹒跚地挪着步子,生怕风把灯吹灭了。“蝎子灯、蚰蜒灯,照了俺的灯,顺着灯呀朝西京。”奶奶是山里人,嗓音厚重,像是磨了一层砂。每次听到她念叨这个咒语,我都很害怕,总觉得墙角、枕头底下就藏着蝎子、蚰蜒,但确实从来也没有遇到过。所以,一时又觉得是奶奶的咒语起了作用。这咒语像是给那些毒蝎子、毒蚰蜒戴上了紧箍,只要奶奶念起来,它们就闻风丧胆,逃之夭夭了。这些灯都放在堂屋的床头柜上、大桌子上,独占一个山头,好似拿捏了整个堂屋的妖魔鬼怪。粮折子在西屋。西屋是厚厚的土墙,茅草顶儿,冬暖夏凉,是储粮的好地方。奶奶点亮了“仓龙”,来到了西屋。“仓龙啊仓龙,你可要多多把粮衔啊,你看我这粮折子多高啊,多粗啊。就等你把粮衔啊!”奶奶说,照亮收粮的仓,今年肯定会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至于“钱龙”,奶奶一般不点亮它,她会收着,像是存钱,攒钱,财不外露。等到了二月二,切片,下锅,或煮汤,或炒菜,咸咸中透着劲道,很有滋味。</p><p class="ql-block"> 面灯也不是家家都做的,一年中有人去世的人家是不用做面灯的。“灯”和“丁”谐音,家中的“丁”少了一个,邻居们会送“灯”为他“添福”,祈祷他家尽快“添丁”。“送灯”像是给村庄一年的人丁作了个总结。点灯后,各家一个接一个地都到这家“送灯”。送灯的人在接灯的人家家门口遇到了,还会互相点评一番:“哎呦,您蒸的这灯可真俊!”其实,不管是丑的还是俊的,接灯的人家是不计较的。接灯的人家懂理,接灯本就给送灯的添了麻烦,分走了一份福,哪里还会计较灯的丑俊!“送灯”,送得可不仅是“福气”,更是一种为人处世的道理。村南头的滕家,婆婆去世了,大家都去送了灯。儿媳妇也喜滋滋接了,可这媳妇儿是个矫情的,嫌弃别人蒸的灯。一大盆灯没进人肚子,全都进了猪肚子。村里人听了,异常气愤。过了几年,她老公公去世了,大家好像说好了一般,再不去给她“添灯”添福。这可给她好好地上了一课。自那后,路上见了人,总是悻悻的。村西头的老高头儿出门儿,头昂得老高老高喽,从不主动跟人打招呼。因为地边子跟几大家子吵过架,干了仗。他走后,给他家送灯的人,少之又少,那光景,甚是凄凉。所以,“送灯”也要看人,不是什么人家都能接到别人送的福的。</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跟着母亲送完灯回来,那就是我们小孩子的欢乐时刻了。我家那一片,跟我般上般下的小伙伴儿有十几二十个。平常,只要不上学,我们就一起耍:藏猫猫,踢瓦,跳皮筋,弹弹珠,摸鱼逮虾,小柳树、扛大刀……什么好玩玩什么,越有挑战性越上赶着玩。元宵节更是别有一番热闹的。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纸灯笼,只能端面灯。小伙伴儿只要在院门口吆喝一声,“小雷……小艳……”就见着一个个从各自家里端着灯出来了。有时候,我们也会到挨家挨户地去找,人越聚越多,队伍越来越长。那场面,是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渐渐地就把整条乡路点亮了。小斌和小可兄弟俩,是我们这群小伙伴儿中的活宝。小斌年长两岁,个子却不高,在大城市石家庄待过几年,说了一口土里土气的普通话,常常成为我们模仿、嘲笑的对象。小可年龄不大,个子却不小,只是很瘦削。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偶尔口吃,半天说一句,憋得脸通红。一到冬天,小可就顶着那件不合身的军大衣,趿拉双“茅窝子”,穿梭在我们中间。元宵节,更是他哥俩的表演舞台。他俩的面灯大,油多,灯芯子高,火焰很旺。大家一堆堆的,边走边闹,谁也没在意谁。小斌趁小可不注意,一个快手把一根寸把长的小木棍扔进小可怀里,还边跑边喊,“灯下面……灯下面……蝎子……蝎子……”小可听了小斌的话,忙把灯举到头顶上。这一举不要紧,脚上的“茅窝子”跟高体肥,一紧张就更站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军大衣的长袖宽大如扇,一下子把一灯油浇了个从上到下。幸亏穿得厚,否则,真的会烫伤。这时,小可才回过神来,上了哥哥的当了。原来,被奶奶吓走的毒蝎子藏到了小可的灯下面,成了哥哥逗趣的武器了。整个晚上,这样的恶作剧可能要上演很多次,有人勇猛机灵,警惕性高,从不上当;而像年龄小,不知世间险恶如小可般的,就当当都上喽。</p><p class="ql-block"> 等逛累了,回到家,这盏陪我闹腾了一晚上的面灯就只剩下灯芯下那薄薄的一层了。那时候,物质匮乏,一个村都没个商店,更别提吃零嘴儿。最好吃的零嘴儿就是元宵节的面灯了。走一会儿,我就揪下来一小块儿,蘸点油,火上烤烤,嚼嚼吃了,真是香啊。虽然母亲每次都会告诫我,别吃点亮的面灯,会有黑眼圈,但总也忍不住。</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元宵节总让我想起辛弃疾“一夜鱼龙舞”的笑语喧哗,那是儿时最纯真、最质朴、最热烈的亲情、友情、乡情。如今,家里的房子旧貌换新颜,敞亮了;父母年龄大了,干不了重活,地也承包给别人,再也用不到粮折子了;很少有人蒸灯了,都是机器蒸出来,清一色的;点灯的人也走了十几年了,小伙伴中已有三位意外去了天国,再也见不到了。小可就是其中一位。圆月当空,那些揪面灯吃的少年也已年过不惑,当年端灯游戏时的模样永远停留在了记忆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