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杯中映不出明月

無所不爲

　　夏日的海滨小镇，气候实是难测。下午还在抱怨着白光耀眼，临近傍晚却天降急雨。看着窗外雨中的婆娑花树，我突发奇想，决定登山候月。

也没带任何雨具，背包里简单塞了些酒食。“首山”距住处只有三四公里的路途，最适合悠哉着漫步。

　　七月的雨迅猛，但落到身上还带着些许温热。衣裤很快尽湿，与路人伞下的惊诧，也无意辩说。默诵着苏轼的“何妨吟啸且徐行”……得享一次随性的洒脱。

远远望去，雨幕中的山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地飘渺虚实于云雾里。如传说中的瑶台蟾宫般似真似幻，遥不可及。豪气顿生胸胆，斗志昂扬，势必登巅峰，俯飞鸟，访云深源于何涧，踏层峦以出凌霄。

　　暴晒了一整天的水泥路，被雨水冲刷得洁净清爽。似有似无的温热软糯，令人贪恋流连。沿途的坡道处，更是水流潺潺，盛着细密的雨丝，哗哗地汇向低洼。路两旁的草木，清翠得让人怜惜，夹杂其中或黄或红的野花，随风雨轻颤摇摆，鲜艳娇嫩地妖娆着……

雨来得急，去的也快，刚走到山脚下时就停了。天空依然阴霾，有大团大团铅灰的云朵，浩瀚磅礴地在天空疾驰，相互拥挤折叠，离合演幻，瞬息万变，状玄武，化鸾凤，腾蛟曲蛇，或缎或絮。夕阳还在云层后不甘的努力着，倏然觅得机会，钻过缝隙，恨恨地撇出几缕金丝，在诡谲的云涌中，刚惊艳出几抹红霞，又怅然隐没。到也把坡道的枝叶上流连的雨珠，瞬间映了个七彩晶莹。有风拂过，纷纷坠落的水点，带着松柏的独特味道，沁入口鼻，于醇香中品味最原始的野趣。绵软得近乎温柔的水珠，滴到裸露的手臂上，刹时迸裂开来，像一朵怯怯的小花，在皮肤上悠然绽放。群山延绵，模糊得似铅粉的勾勒，乌沉沉的远天，时有一小块留白，更衬托出粗犷的巍峨。

　　途径两峰之间的垭口，风猛烈，鼓胀起速干的衣裤，抽打得噼啪作响。层峦耸翠的山涧中，飘摇的乳白雾气，随风于身周轻薄萦绕。张开双臂，仿若驭气凌云，翩然欲仙。呼吸间，更觉神清气爽，似已与吐故纳新中洗经伐髓，弃贪忘嗔，脱凡出尘了。

一鼓作气，沿人工修筑的木制台阶登上山顶，已累得气喘吁吁。暮色更深，回望来路，灯光闪烁的盘山栈道，似一条蜿蜒的红色长龙，在苍松翠柏间，曲转萦迴。

抬望眼，顶峰屹立了几世纪的古烽火台，在路灯的余光里影影绰绰，如警戒逡巡的将士，以刚毅的身姿，于茫茫夜色中恪守着广袤绝域。那些被岁月风蚀的砖石，记述着枪戟狼烟的过往，断壁残垣的苍凉却愈发显得的厚重肃穆。山下景物已不可见了，近处突兀嶙峋的山岩，在暮色中诡异而狰狞。风过林梢，呼哨喧嚣，似有小兽蹬枝穿叶，倏忽而至又悚然遁远。不知何处隐隐有水泉潺潺声，林深草茂太过幽暗，劝退了自己意欲探觅源头的好奇心。

　　选了一棵背风的老树，以虬劲壮硕的树根为凳，寻一块平整的山石做几，摆上背来的酒菜。先倒了半杯，狂饮而下，辛辣的烈酒，瞬间迷蒙了眼眸，却徒然升腾起胸胆酣畅的豪情。此境地只我一人，狂发几声长啸，却被山风扯得稀碎，没有回音，却惊起鸟雀或远或近的啼鸣。风在耳畔婉转呜咽，顾盼左右，枝摇草摆于岩隙间起伏跌宕。

云深星远，山巅上的烽火台，更显得孤寂和深沉。不由遥想当年，五十弦翻塞外声的猎火刁斗，骠骑羽书，辞家破残贼，大雪满弓刀。沙场征战苦，古来几人回。夜半军行戈相拨的倥偬，愿将性命逐轻车的赤胆。戎马朔边河，铁衣映月寒，绝域苍茫的思乡泪眼，醉卧沙场的血染青葱。江山如画，枕戈待旦的忠孝难全。扩土开边，骄奢淫靡的欲壑难填。无定河漾漾波涛，深闺叹梧桐深锁。“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沧海桑田的变迁，更迭的王朝轮转。有多少还会被后世记得，有多少能载入史册。太多默默无闻的壮怀激烈，一将功成万骨枯。精忠赤胆，强梁乖戾的枉死蒙冤。善与恶的拷问，情与爱的纠葛，功或过，对或错，都随着鼓荡的风尘流散，无人见证，无迹可寻……

　　天色越来越暗，风也小了些，山间雾气浓郁依旧。远眺东方的海面，能看到随潮涨晚归的大船。港口有几座灯塔，彼此呼应着闪烁温馨的红芒，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月光。这古时的临海荒蛮之所，有没有同我一样的旅者，曾把酒祝东风，雨夜云深登山独坐，逃避喧嚣摒弃俗念，悠然且饮着等待月出呢？

古人是有歌舞邀月习俗的，乘着微醺酒兴肆意放歌，摇滚、通俗、民歌俚曲甚或唐诗宋词，但凡能和月亮沾点边的都翻来吟诵呼号，陶然欣慰自娱自乐。酣畅处，踏着风动枝摇的节奏自由舞蹈。虽没有影子相伴，却在这临风翩跹中，感受那放浪不羁的，遵从身体内最原性的随心所欲……

　　不觉夜深已过亥时，栈道的灯光早已熄灭。黑漆漆的山顶，寂寥阴森，潮露露的清凉空气，有甜腻如醉氧般的诡异味道。今夜，这杯中残酒，注定映不到明月；今夜，对影成三人，山月随人归的境遇已不可能；今夜，只有草树伴愚汉，独舞惬意随风，狂歌与空谷幽涧，无须应和，且醉且乐。

没有做宿营的准备。灌下早已冰凉的杯中残酒，声嘶身疲，意兴阑珊。踉跄扶松疑松动，缓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