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我国最早最著名的田园诗人,一生有两大爱好,爱菊嗜酒,自称“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非常有趣的是,这两样他最喜爱的东西,被统一在诗中,使诗也名扬天下。如他写了一二十首《饮酒》诗,其中一首写菊花的最为著名,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更是千古绝唱。这句看似信手拈来的诗句,不知倾倒了多少名人佳士。那它究竟有怎样的审美意义,又是如何写出来得呢?笔者斗胆小议,不知五柳先生允否?
陶渊明这首诗的全文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首诗既表现了他归隐田园,洒然自适的闲逸诗意,又颇富禅趣。陶诗语言淳朴自然,表现力极强。元好问《论诗绝句》赞陶诗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正是指的这种功力。陶诗的成就早有定论,笔者只想就“悠然见南山”谈点学习体会。先看苏东坡对这句诗的理解,因为他是陶渊明的崇拜者,对陶诗研究颇深。他说是境与意会,究竟什么是境与意会,他没有进一步说明。山水是常住人间的,你不能说:“我今天才见到门前的青山”,可是诗人偏要这么说。不仅陶渊明,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也这样说,柳宗元为什么把不远的山说成三年不得一见,不高的山说成望尽数州呢?答案在于他写的首先是心记,其次才是地记。柳宗元是用恬静的心情去接受大自然的美育的。在《钴姆潭西小丘记》里他说:“枕席而卧,则清冷之状与目谋,滢滢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我们知道,万化冥合在心神之际说的挺神秘,落到现实不过是自然与人文合力完成美育,也就是他在《序饮》里所说的:“合山水之乐,成君子之心。”西山宴游记就是美育完成记,只要西山之美与我无交,见了也等于不见。我们常常听到从旅游景点回来的人抱怨,上当了,有什麽好看的,被他们说得跟仙境一般,其实就是那末回事。这就是俗话说的,看景不如听景。自然之景再美,也要有一双会审美的眼睛,否则是无法发现美的。而审美说穿了是要发挥你的想象力的。如数州之壤虽不能一览无余,心游目想就不兴代替目游心想吗?柳宗元这些话,把审美的静态写的十分具体。他说出了陶渊明没有说出的话。 话又回到陶诗,笔者倾向于这样的观点,陶渊明的悠然,是谙熟之极,忽发新机。云鸟在他面前,不如山水之常住,而陶氏硬不说悠然见云,悠然见鸟者,嫌 它们谙熟得不到家呢。谙熟不极,则新机不发。我说南山今朝才见,有何不可?哲理的蕴含最忌痕迹显露,而与恬静的境界甚为相宜。那曾使陶渊明从他的田园生涯和他对自然美的熏染中,得到深厚的品味,继而轻轻地换成一种艺术家在创作和欣赏中不可多得的快感。
那麽,陶渊明所说的悠然,是不知不觉地进入眼帘的吗?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可是,诗的意境又似乎是这样,我们怎样领会呢?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过:“谈到人类,那只得充分地审察和考验他,因为理智使他能够造作。动物的单纯怎样超过人类,植物的单纯也怎样超过动物。……植物在头瞥就以它的天真露出了一切。都显出这所属种类的特殊意志,告诉我们用别的喉舌说不出来的东西。”
叔本华在这里所说的瞥和一切关系提醒了我们:造作必至贫乏,单纯反能丰富。那不知不觉进入眼帘的,也许只有一瞥的功夫,但必是以它的天真露出一切的瞥,也就是泄露底蕴的一瞥,要紧的是你必须专心致志,静以俟之。否则,大自然虽然一丝不挂,你也仍然看不清,参不透。诗人利用它的常住性,通过长期浸润,接受它的陶冶,等待它的水落石出,当然浸润是长期的,参透是随机的,不能事先预定,而山水云鸟,本身都不深奥,所谓底蕴,是诗人在长期浸润中留下的心影。 当然,这也是厚积薄发,灵感突降的过程。搞写作的人常常为没有灵感而苦恼。电影《地道战》歌曲作者傅庚辰在谈主题歌创作时说,影片拍摄一个多月了,曲子也写了好几稿,导演和他都不满意,这使他非常苦恼。有一天他随劇组来到拍摄影片结尾抗日军民向侵略者大反攻的现场,当导演一声令下,千军万马突然从地下冒出来,冲向鬼子,他一下子被这雄壮的场面所震撼,顿时热血沸腾,灵感来了:“地道战,嗨!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的旋律在耳边响起,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他兴奋极了,立刻往驻地宿舍跑……,很快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就这样诞生了。由此可见,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都需要长期的深入生活,静待灵感的水落石出。
总之,悠然不是飘然,诗人所受的陶冶不能一次告成。前度领略到的,下次还要进一步领略。我们不是往往为了自己领略到新的东西而欣喜若狂吗?那就不止自然本身,连你自己上一次的领略也叠在一起成为欣赏的对象了。陶渊明究竟领略到了什么?怕是连自己一时也难以说清。“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在桃花源中追求静的美
当许多人都在为追求名利而竞争,而劳累,生活在浮躁状态中时,我常常想起古代那位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隐,躬耕田园的陶渊明,心想,这需要多麽大的静气呦。陶渊明一生好静,但他所好的静不是清净无为,而是在人情天趣之间互惠而不相扰,免得为物质欲望而奔走追逐。这看起来有些空想的意境,却根植在他“勤糜余劳,心有常闲”的朴素生活中。
陶渊明在回归田园的清贫恬淡生活中,接近农民,创作了不少赞美农村生活,意境平淡,语言质朴的诗歌,因此成为中国第一个田园诗人。同时,自然陶冶培育成他恬静的审美方式,携带沉静的思考,也造就他成为一个哲理诗人。他在自传中称:“闲静少言,不慕虚荣。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一个“静”字是陶渊明人生所追求的境界。除了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而自动辞官这件事使同时代人惊讶而外,他的行为是很平和的。他的诗,除《述酒》等少数篇章外,也是平易近人的。就在他写作《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这首诗时,他的家乡浔阳,发生了卢循义军与刘裕官军的激烈拉锯战,江洲刺史何无忌战死。但在他的诗里,只是反复咀嚼这人生衣食的常理,认真地描述着春种秋收的常业,对战争一字不提。在如此动乱的年月,如此动乱的地方,他能写出这样平静自然的诗,应该说是一个奇迹。当然他不提战争并不是什麽逃避现实,而是以沉默回答现实。 我们再看他的诗,虽说也是以静著称,但却静中有动。当我们读到“山中饶霜寒,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的时候,一种萧瑟秋凉的朴素美,不知不觉地渗透了田家的甘苦。当我们读到“秉耒力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的时候,幼苗的欣喜,岂不是一种脉搏,通联着诗人和他周围的农夫,并一同被春耕唤起的生气吗?当我们读到“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时候,那种自由自在的情趣,使我们耳边响起了轻音乐调。作家从文思泉涌的努力,行云流水的施展,到掩卷长吟的凝思,哪一处不在动?这些运动在审美要求的支配下,弃丑取美的过程中,始终如一,没有片刻止息。这里的静不是静止,动也不是动作,而是按照思想,性格,习惯,爱好的不同来看,人们在创作和欣赏的时候,心情有时激动,有时平静。
在著名的桃花源的幻想里,陶渊明用五言诗所写的句子,不如记文里所写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 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来得潇洒。由于诗句是在叙事的规格下写成,不得不在细节上劳神费力,而记文中幻想的真实性,被抒情者恬静安详的意态所收容,寥寥几笔,就有一种娓娓而谈的趣味。在《归去来兮辞》里,诗人归心似箭。“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童仆欢迎,稚子候门。三迳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云云。趁着归人匆促的脚步,把长句一变而为短句,不可谓不费功力。然而,笔调上却如此淡雅,不见仓促之态,使人想见他是在恬静的回思里写成的。
按常人理解,陶渊明弃官为民,将失去衣食无忧的生活,贫困和劳苦将伴随后半生,应该黯然神伤,而他却相反,归心似箭,载欣载奔,如释重负,喜悦之情跃然纸上。这种心态,撇开对社会的不满,仕途的坎坷不说,在很大程度上与其所推崇的: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有关。一千多年前的封建文人就有这样的价值观,不能不让我们赞叹,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