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农氏(二)

欧云飞

<p class="ql-block">  解放后,外公的私塾被解散了,他在城里当了官的学生想请他到城里去“任职”,被不愿多受束缚的外公婉拒了,成了稍微自由而且更喜欢一些的公办学校的一名老师,自此直到退休,住家的时间就少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1951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外婆牵着牛带上么英往村外走,准备把刚收割过早造水稻的田翻翻土,好为第二造的水稻种植做准备,在路上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疼痛,赶紧就近把牵牛绳绑在树上捂着肚子往家赶,因外公在外执教,一回到家的外婆就吩咐一起回来的么英去厨房烧一锅水,一边烧水,一边将灶台边竹制的吹火筒劈开,片出一条锋利的竹篾,水开后将开水倒进一个洗干净了的铜脸盆里,剩一些开水把竹篾烫干净了。么英烧水、片竹篾的时候,外婆自顾在屋里躺在床上,不一会就产下了一个女孩(我后来的小姨),刚刚备着的竹篾割断了脐带,铜脸盆里的水把刚出生的小姨洗干净了、裹上一条晒洗干净的外婆穿过的衣服送到躺在床上的外婆身边,外婆一边搂着刚出生的小姨、一边说:“娘最后就生这个了,就叫你做么尾了”。一直到小姨到了上学的年龄,外公借着海南话里“尾”和“梅”的发音相谐,把“尾”改成了“梅”。小姨是外婆的第五个孩子,五个孩子的降生都是在家里外婆自己自助产下来的。那年么英还未成年,却在外婆的言传身教下学会了接生,日后还因此还帮助过不少身边的人,然而这几乎是几千年来农村妇女普遍掌握的普通技能却随着时代的变迁成了一门营生……</p><p class="ql-block"> 因为牵挂着水稻种植,刚产下小姨还没几天,外婆就吩咐么英从屋里取出备好的稻种,倒在竹筐里泡到水里面,第二天取出来摊到大簸箕里盖上湿布放好,再过三天谷芽就长出来了,在谷芽生长的这几天,要到田里去整秧床,拿着一把刀面是木制的“锄头”一边把田土反复的刮来刮去整成像泥面一样,一边拢起来成为一块稍微高过旁边水面的小秧床,秧床的四周整出一圈刚没过足跟的小水槽,等到稻谷长出了谷芽,用粪箕装着跨在肩上,一边在小水槽里走,一边用手将粪箕里的稻种撒到秧床上,因为担心么英第一次播种怕出错,才坐月十二天的外婆也跟到田边站在田埂上耐心地教着,么英刚开始撒种的时候束手束脚,外婆却笑着鼓励说:“随便撒,落在秧床上就行,不用担心不匀。”(外婆带“徒弟”就是这样,“徒弟”也容易在这样的氛围中快速成长)撒好种,还要抓住粪箕,用粪箕的底面上下轻轻地拍打、按压刚刚落在秧床面上的稻种,让谷芽尽量的粘到泥土里,偶尔用力过大,外婆和么英被泥水溅了一脸,娘俩都笑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育秧初期最担心的是下雨,因为雨水太多了就会把没有在秧床上扎好根的秧种冲走,错过了插秧的季节,一年的收成就落空了,所以外婆吩咐么英要时刻关注天气,好在外婆学会了许多观察天气的农谚,感知即将有雨时会及时提醒么英,么英就会赶到田边守着,看到水势大了就赶紧排水。</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是从哪位前辈学来的本事,外婆种番薯的方式非常的与众不同,别人种番薯前会把土培成一行一行的垄,施肥的时候是从垄头一端施到垄尾,还要经常除草,外婆却几乎没有培土的意思,种的薯秧也比别人疏,特别是每次施肥的时候,是先在薯藤的根旁挖一个小坑,将肥施进去后再盖上土,平时也很少除草。村里有不少人经常对么英说:“看你娘种的番薯地,不注意看还以为是荒地,那么多草,能长出来番薯吗?”么英也疑惑,但外婆却总是笑笑,等到番薯成熟的时候,往往是一样大的一块地,外婆收的番薯是最多、也是个头最大的。</p><p class="ql-block"> 在外婆言传身教中,么英学会了许多农事谚语,还在实践中掌握了许多的农事本领,后来到其他县里的乡村当了老师的么英不仅能够传授文化课,也能够在劳动课中传授许多的种植知识,让她的学生对这位在城里读书的老师感到很意外。</p><p class="ql-block"> 是的,外婆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第一位“助手”后来当了老师,这是外公的主意,自小求学又执教多年的外公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多接受文化的熏陶才能够有更多的人生选择,或许是受了外公思想的影响,外婆非但没有阻拦,还常常想方设法给外出学习的孩子备吃备穿,就怕在外的孩子受凉挨饿。外公外婆的五个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爱护和支持下相继长大而先后外出接受了国家的教育。</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很长一段时期,除了农忙季节,学校会放假让学生回到村里插秧、收割水稻,平时家里地里的活全靠外婆一个人担着。不知道是压力使然还是外婆天生神力,一直到七十几岁还能挑着满满一担的尿水走得飞快,让村里的许多年轻人都自叹不如,要知道装尿水的桶是一种被海南人称作“黑盐木”的坤甸木做成的,空着的一对桶足有几十斤,装满尿水就有百斤开外。村里曾经有人问外婆:“你挑这么重,肩膀不疼吗?”“哪里会不疼?”外婆笑道。“这么重、又疼,为什么还走这么快啊?”“走快点,疼的时间不是少一点了吗?”外婆又笑了。</p><p class="ql-block"> 在那些特殊的历史时期,备吃备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民公社初期,几乎耗尽了农户的粮食,这时在外读书的么英和他的弟弟都是在学校自己煮饭吃,煮饭的大米都是隔一段时间回村里带,有一次为了给外出的孩子备米,外婆把一袋米埋在家里堆肥的草木灰下面,却被其他村民搜了出来,煮成了“大锅饭”,结果几个孩子只能喝清澈的“番薯粥”……</p><p class="ql-block"> “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期的一天,工作组的人进到外婆的菜园里,拔出了地里待摘的蔬菜,扯断了挂果的瓜腾,推倒了甘蔗、瓜豆架……做完这些,还宣讲了一通“割尾巴政策”才出了外婆的院子。望着走出院子的工作组人员,外婆伤心地坐在地上,愤懑不解:那个为人民谋幸福、一心实现共产主义的组织里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p><p class="ql-block"> 后来么英响应政府的号召到边远的乡村执教,再后来嫁到海口,就在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临产的时候,么英的丈夫因躲避在那个混乱时期的“斗争”,不能照顾自己的妻子,受到牵连的么英得到了单位食堂一位好心的做饭阿姐的帮助,把么英藏在食堂存放蔬菜的小房间里端水送饭,临产的那天让么英躺在阿姐买菜的人力三轮车上、盖上蔬菜后送到了海口市妇幼保健院,当天就生下了外婆的一个外孙女。得知消息的外婆一个人就从村里赶到城里,她是去照顾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海口市民大都是去东门市场买菜,每次去东门都要路过解放路,解放路是“造反派”“斗争”的重要场所,不同派别的“造反派”占据了路的两边,有时在高音喇叭里互相对骂、喊话,有时互相投掷石块、甚至是铁块,路旁的百货大楼上挂满了硫酸瓶,那是某个“造反派”的特有装备,看见不同派别的人走过,站在楼上的人就会割断绑住硫酸瓶的绳子……,无辜的路人有时会受到这群失去理智的“造反派”“斗争”的伤害,然而外婆每次总是从容地走过,脸上平静当中一定透着一股坚毅,那是为了亲人的一种大无畏,再联想到外婆当年为了支持她心中的正义而买通狱警、卖米换枪、收治战士,这对于一个乡村弱女,不是大无畏还能是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一直到后来,是农村实施生产承包责任制才让外婆脸上恢复了笑容。</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合作生产时期,每当到了田里的水稻灌浆届满、由绿转黄,快到收割的季节,为了防备禽衔畜食,队里的农户会轮流到田边值守,驱赶那些被稻香诱惑着靠近的禽畜。有一天,按照分工,轮到外婆守看稻田,吃过午饭,外婆准备带上还没上学的我一起去,临出门时看见外婆荷着一根藤条和几根竹子,就问去看田还拿这些东西做什么,听到外婆说是用来编粪箕用的后,就拉住外婆说我也要编一个,外婆随手就到屋子旁边的树丛里砍下一段小藤条交给我拿着,再多拿了一根竹子才出门。</p><p class="ql-block"> 离稻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几颗高大的树木,来到树底坐下,外婆一边偶尔抬头望向稻田,一片用刀劈开竹子,片成竹篾,又用小藤条把两根藤条固定成拉满了的弓状,在弓身中间左右对称着夹上几对竹篾,再把左右的竹篾互相交织了一回编成粪箕的初架,将小的交到我手上,我就一边看着外婆的动作,一边学着编。编着粪箕的同时,如果发现有鸟飞近或者有牛试探着走近,就会抓起一根一大截劈成好几根长条竹片、一小截未曾劈开的连在一起的竹竿一边在空中晃动或者敲打地面,一边发出“霍——霍——”的喊声,听到劈开的竹片条在空中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响和喊叫声,无论是贪食的飞鸟还是牛都会被吓得远远躲开。太阳快下山的时外婆手里的大粪箕已经编好了,我手上的小粪箕还没编到一半、而且松松垮垮,外婆从我手里把粪箕拿过去,只见竹篾在她的指间飞舞着,几乎是一转眼,一个漂亮的小粪箕就放在了我的跟前……</p><p class="ql-block"> 外婆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有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的农民,她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勤劳而智慧、善良而勇敢、平凡而伟大,面对困难时坚毅的眼神和步履,是任何一个时代前进时都需要的动力源泉,尤其是现在。正是:</p><p class="ql-block"> 任平湖起涟漪,</p><p class="ql-block"> 纵狂风刮寰宇;</p><p class="ql-block"> 我自耕田耘地,</p><p class="ql-block"> 杨帆万里。</p><p class="ql-block"> 我们都爱你、正如一直爱着我们的神农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