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半年（二）

刘炜

火车总是飞奔而来 火车总是飞奔而来又飞奔而去夜里冒着火星的铁轨像春天黝黑的桃树枝桃花开了又落火车停下，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火车停很久譬如一个冬天，由雪覆盖它的绿变淡变旧，以前闪亮的地方生了铁锈红。我不得不承认火车死了。它的死只是换个地方飞奔而来飞奔而去。至少在我的心里是这样。它飞溅的火星烫伤了我又找不着伤口，只是隐隐地疼从绿皮火车到高铁从故乡到异乡从生到死。一直在提速一直在飞奔而来，又飞奔而去心脏的信号灯，失效这个世界才会放下摇摆的右手和左手平行，宽阔的胸脯是枕木和石子只有生命才能逼停时间不再给喧嚣，撬动的机会2023.7.21 双手合十 上午，去了清水河一趟雨下下停停的车管所在五楼新证下来，旧证就作废了晚上，胃有点不舒服出去散了一会步城市的霓虹灯已完全可以熟视无睹心心念念的星空闭上眼睛轻声一唤了然于心。这个世界在舍得与不舍得之间，留着路侧身而过。深港新村的楼下看五楼的住处，有点晕于是，阳台上多了几盆花好让楼下的自己一眼就能看见那些一闪而过的日子不知何故，熟睡中梦总是被雨打湿2023.7.19 雨突然停了 雨突然停了有些悬在空中，还没落下被云朵又收了回去就像停止了哭泣，脸颊的泪水没了后援，流着流着就干了乡下有许多这样的小河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一座城市，被一场雨锁成了孤岛亮着灯的房间里我吐丝结茧。理想是只鸟笼我提着它四处遛弯有时在笼内，有时在笼外2023.7.18 母亲 母亲今年八十二了她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数楼下院子里的花和果子。她已失去了八十一个春夏秋冬这个春天，又将失去了那只叫梁山伯的蝴蝶时常会在菜花上停一会，就飞走了母亲也会偶尔想起抽烟的父亲身上的烟草味，心里莫名地暗淡一下白头翁在柿子树的枝叶间等柿子成熟用它细小的喙，啄出核中的火苗妞妞（一条柯基），依偎着母亲的脚眼神温暖，又带点忧郁阳光正好，洒满了院子和阳台母亲使劲地想了一下一个春天就回来了母亲今年八十二了她说凡是她经过的季节经过的事，都还在身体里她坐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想，不用半年就能把它们都擦拭一回有些特殊的春天，母亲怕眼神不好会多想两遍，三遍她满脸的皱褶，像瘦小的河流藏着许多故事，她说我听她不说，我也不问2023.7.16 夏日的河流 当我在水中看见了赤身裸体的自己我就认定这是我的另一个母亲一条普通的，不知名的河流绕着村庄流淌，像是入海之前的告别那么平静，露出笑的涟漪蝌科们都已长成了青蛙的朗诵诗河岸上的苦楝树，紫色的细碎的小花像母亲每日唠叨的鸡毛蒜皮又被父亲吞云吐雾的沉默化解天上的太阳和云朵还有蝉声，都行走在夏天的河流上我的母亲在岸上的田地里劳动是不是有那么一瞬想起了孕育的喜悦与疼痛我在水中踢着双腿，在母腹中学会游泳我就认定我的母亲就是这条普通的，不知名的河流2023.7.15 烟圈 从树的缝隙里观察天和云朵，猜测天气关于太阳，就如一盏灯我更在意它的光芒漏掉的那个树下抽烟的人风有点大，水的涟漪近似刚离开嘴唇的烟圈圆或者不圆，都是线条的游戏麦子收割之后，晚霞的盛装被黑夜脱下，撕碎有了满天繁星。我拒绝思念故乡怕故乡也会思念我两个相爱的人，再彼此伤害一场故乡的白蝴蝶，从什么时候起被叫成了梁山伯，许多事物的考证对于时间的意义，语焉不详我并不在乎这些匆匆而过的人因为，其中也包括了我每个人都试图逃脱命运的束缚可束缚我们的又岂止是命运从树的缝隙里滴落过雨滴落过阳光，鸟呜结果却总是像蛇信，吐出了又收回有毒，或者无毒，都无需再试2023.7.14 想起一个人 想起一个人只隔着一条很瘦的河童年的枯水季，省略了路河床便成了路母亲的笑声，摔打过的武侠梦经历过的输赢是打谷场打下的粮囤在岁月的记忆里，解了成年的饥荒想起一个人，想起他唱过的歌和他家屋前的泡桐树四面八方的喜鹊曾聚到树上开会，至于会的内容不知是否已经解密那棵泡桐树也不知是否还在有没有被设为某个会议的纪念离开故乡是命，回到故乡亦是命想起一个人想着想着睡着了他的电话，梦已经接听2023.7.13 敏感词 每个季节都会有意外的落叶也有正常的落叶多和少，众和寡是意外发生的频率和正常的含义我经常会觉得活着不像活着又惧怕死亡这个词。本来不怕是周围的人怕，才跟着怕甚至，开始忌讳这个词好像这个词真的有让生命消亡的力量这个世界绝不止只有三界所以，人最终的去处只有去了才知道每个季节都有意外的落叶只有秋天的落叶，被判为正常树木的民主，也是多数服从少数众怒难犯这个词在树的词典里或者，也是敏感词2023.7.14 如果生活这条破船突然沉没 如果生活这条破船突然沉没。我还能在水下憋多久是手舞足蹈努力浮出水面弃船上岸。还是放弃挣扎忍受最后的窒息，抓紧船帮随船一起沉没，腐败让水在骨头上钻出笛孔留下生活的嘈杂，和喧嚣如果生活这条破船突然沉没。我是随着浮起的东西努力浮起。还是随着沉没的东西平静地沉没这个，没有答案因为我的船还没有沉没我还无法将轻薄的东西变重也无法将沉重的东西变轻我只有在船沉没之前在水盆里多练憋气船沉没的时候才会有另一种可能，钻到船底将自己和船从沉没中一起托起2023.7.13 我还是选择沉默 一幅画，已看了许多个夜晚对于丙烯这种颜料有了具体的认识。古老的小瓦一如既往地对风雨欲拒还迎除了几枝柿子，画外的人和事物总是意外被唤醒，打谷场石碌上吃早饭的母亲，路边抽烟的父亲喜鹊与麻雀，布谷和一枝红麦杆都被捆进了麦把，被一平板车的月光押解回家。这是我对一幅画的补充至于，别的更多的村庄之外的事物我还是选择沉默2023.7.11 这个世界并不辽阔 这个世界并不辽阔目光所及的天空，山峦，森林，田地被统称为远方我羡慕草尖上的露珠怀抱阳光的晶莹羡慕小鸟无忧无虑的歌唱羡慕人们脸上的从容和笑意羡慕流水的源源不断羡慕日出日落无忧无虑地睡到自然醒我羡慕这世上所有的美好它们简单，重复，从不厌倦总能留住最好的时光这个世界并不辽阔所有的美好都唾手可得又被目光送远2023.7.10 惯犯 独自走在冷清的巷子里越走越冷清巷子的尽头，有几家店铺贴着法院的封条不知何故，我突然觉得孤独于是，朝着另一条巷子走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挤进人群，把脏手擦到别人身上好在，我擦的是孤独所以，一直没人察觉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坏人2023.7.9 小暑 多好啊，夏天白天长，黑夜短草木疯长。雨水与大地的热恋让流水发出愉悦的欢鸣这世上所有的鸟都愿意在此刻发出叫声我和我的狗在林荫道上遛弯每一张石椅上，它都想休息一会蝉鸣，地球上最整齐的合唱它们骤然停下时呈现的安静，胜过了任何一个夜晚没有寒冷，欲望的膨胀像大海与月亮的媾和多好啊，夏天所有的热情都像道路一般漫长沿途留下花朵，果实爱情，和不断繁衍的人类七月，洪湖公园的荷花与彩虹桥之间的契约已存在多年。我曾从桥上经过而现在我与荷花，一起仰望彩虹多好啊，夏天好就好在一切的好，都会消逝夏天也会消逝2023.7.8 鸟人 树木都很安静我蹑脚走过，不敢惊扰更不敢走入它的梦境开花结果，然后消失无踪每天清晨和黄昏那些吱吱喳喳的鸟儿在树上跳来蹦去也许，就是那些走失的人向树讨要说法我很幸运，这辈子还算是人没有成为鸟人2023.7.7 大海是一定要见的 我在水面行走像白鹭和别的水鸟，飞行或停在河边。当一个人的欲望渐行渐少不管因为什么，他都有足够的时间亲近自然，用诗歌，绘画，音乐亲吻一下地球的脸颊，嘴唇，眼睛，乳房……埋头于山水，脱离与江山的关系今夜的月亮，像一盏吸顶灯它旁边的星星，是小区楼宇里亮着灯的窗户大海的潮汐，归月亮掌控洒出去，又收回来汗水的咸涩只有雨水能够清除阳光只会证明其留在衣服上的碱斑像孩时被褥上尿画的地图地球上的生命，被某种引力吸附自由的含义包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大海是一定要见的，如同母亲不能不见。我最幸福的日子就是站在海堤上，一边是大海一边是麦地。我们一同被夜色笼罩一起仰望星空，心中的不平被海风抹平还是会像大海和麦地，起伏不定一只麻雀在地球上安静地死去避开了所有的目光。它的羽毛会怎么腐烂它希望是个秘密。我在水面行走每天叨一颗朝阳，丢一颗落日欢度余生，再熟悉一下幸福的笔画2023.7.7 冥想之余 两手空空，已没什么要丢弃了树下的石头上坐下阳光绕着树转圈，树荫像一座城堡久攻不下。我就呆在城堡里等天黑了回家，这中间呈现了大面积的时间空白快乐显然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只有孤独和冥想才能将其填充鸟鸣继续落下，它试图缝补什么我似乎明白，又觉得茫然多声部的合唱，已分辩不出谁是谁因为，加入了许多陌生的声音而我最熟悉的无非是麻雀和喜鹊还有杜鹃。一个乡下的孩子他认识的鸟不多，认识的人不多所以，内心很容易平静他有时也想就此躺平，可没有钱躺不平。他不看河流只听流水的声音，鸟鸣声就这么被另外一种声音覆盖当然是覆盖，不是替代2023.7.6 雨季 早晨，涂上了温暖的阳光厚实又轻盈，我下意识地伸手抚摸了一下，这么大的太阳阳台上的衣服，很快就能干了树叶，昆虫，飞鸟都闪闪发光。纪念碑下的鸽子咕咕咕地一边觅食一边赞叹着美好的生活我没有任何理由，说不快乐昨天，被淋雨的又不止我一个汗水和雨水泡过的衣服晒干了，阳光的香味洗衣液香味，还是一样好闻薰衣草盛开的新疆，有许多宽阔的道路今天遇见的人，明天会去哪里这样的疑问，有时我也会问自己抬头看了一会蓝天白云想了一会故乡，和遥远的亲人此刻，也许他们也正想到了我和一句无关紧要的诗。雨季过后有许多果实，将离开树木还是会有下雨的日子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次西藏离菩萨最近的地方还一下，欠下的梦想2023.7.5 五月十五的月亮是圆的 五月十五的月亮是圆的被雨淋得有些发白疫情期间的卡口，还末被拆除就像月亮里的阴影已完全可以熟视无睹我的一生也有圆缺，欢乐与忧愁生活里也有驱不散的焦虑天长日久，像岁月一样发黄无法洗白。天终于亮了鸟鸣声骤降，霞光乍现犹如天堂鸟斑斓的羽毛，相爱的人会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取悦对方音乐，舞蹈，诗歌什么都上五月十五的月亮是圆的除了中秋，我很少看月亮南方多雨，我怕看不到它的圆心里的圆，也会跟着消失2023.7.3 总有一些事物会被伤害 夜晚的寂静，只是把白天的喧嚣砧板上切成薄片，像草药治疗梦的惊恐和幻觉生活与理想背离了平行的轨道总有一些事物会被伤害我在乡村遇见的草木，继续疯长看似相同的树叶，都有自己不同的脉络如同我爱过的人。鸟鸣声中我被一蓬花朵诱惑，靠近了一点幸福这些年，总是悄悄抹去一生中结识的一部分人和朋友，他们并不像草木容易相处。而我也不想胸有城府徒增焦虑，像槐树上被风旋转的吊吊虫我早己习惯匆匆地走过一大堆人群只在一蓬花朵前，稍作停留不需要冠上不必要的虚名2023.7.3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没见月亮，故乡只剩下一秒的感慨 这个夜晚，弥漫着酒与烧烤的元气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没见月亮，故乡只剩下一秒的感慨星星，只是天使卸妆的唇膏就像城市若不涂抹灯光的眼影也会落下黑暗的眼袋。一根竹签刺破啤酒的泡沬，呈现粮食的丰满和人性里最诚恳的本质暂时把现实的旋钮，转向了快乐一边他想起青春里妩媚的表妹已不是一个电话可以遥控，生活炙热的岁月，五味杂陈行将老去的一生，又岂是几根白发可以解密。酒精压下的孤独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喜悦绕开了它，渐渐浮出水面这个夜晚，有风吹弯了树枝或者，日子被果子压折惊飞的鸟四散而去，我都不会绝望心，始终是照耀肺腑的太阳当我把那截树枝遗忘，或者救下笑牵动的皱纹里，鸟的回归将在月光里录下翅模什么都写不下历史，写下历史的不是司马迁，是历史自己且摈除了时间的证明他戴上头盔骑着电动车独自离去像一锅铁水里的一粒溅出了划拳的天边故乡今夜有雨，落到思念上那袅袅的青烟，会对这个远方的城市说些什么呢？我心里有一万个答案可以打勾，也可以一一否定今夜终将逝去，他说明天已然呈现分分秒秒都是新的202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