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行走记(三)

张舜夫

<p class="ql-block">  1971年11月11日11点10分,一列绿皮火车一声长鸣,驶出上海,启动了我第三段国中行走,主题是随着工作地点的转移而在原始森林里盘桓。</p> <p class="ql-block">这是当年同车车友保留的乘车证,记录于《呼玛河畔2》中,只是记不得自己当时坐在哪一节车厢。上海至塔河,若经哈尔滨需走3300公里,我们的车经过白城,走了3100公里,花了五天四夜,平均每小时三十公里出头。这是加开的班次,享受的是货车待遇,沿途不断地等待避让、甩车厢下客下行李啥的,过了大扬气,还得起用两个机车头,前拉后顶的,可费劲了。</p> <p class="ql-block">  火车到达大兴安岭地区(几年前称为特区)塔河,下了好大一拨人。站前排满各种车子,大板车、翻斗车、马拉车,把大家拉向各单位。我们六十一人被送到八里外的塔南筑路队,热气腾腾的晚餐正等着我们,吃的啥,记不得了,第一顿,好像是细粮。食堂外,一个当地小孩向我们展示一口生吞一条松树毛虫。</p><p class="ql-block"> 兴安岭,据说有几个少数民族语言都读作金阿林,音相似而义相远,阿林是山,金不一定是金,恐怕是白。它分大小外三部分,构成一个F。大兴安岭是那一竖,小兴安岭是那短横,两者隔着嫩江,外兴安岭是那长横,被黑龙江水隔在江北化外之地。塔河在那一竖的顶端部位,属于中国纬度最高的那片区域,在五十二度线之北。塔河没有塔,有河。塔哈儿河在塔南汇入呼玛河,构成一个“丫”,行政驻地在丫口内,曾拥有一个鄂伦春语地名“古旗鼓”,意思是多塔头甸子的地方。呼玛河绕过塔河,曲曲弯弯东流至黑龙江。以我的眼格,塔河不亚于临渭滨靠斜谷的祁山,也是个左出右入之地。</p> <p class="ql-block">借来邻居家的地图册,照着描了描。当时图上还没有铁路通往塔河,没成想后来我顺着铁路到了这里,一待待了十年十一个月。</p> <p class="ql-block">  塔河林密。樟子松在人腰部以下多为黑褐色,腰部以上则披着金黄鳞甲,像个阳光少年,见了喜气,岁数却往往已过了百年。若遇上一大片迎立,简直就是“执金吾缇骑二百人,光满道路”。落叶松是主要树种,电线杆、枕木、矿井里的桩柱都离不了它,干的尽是粗活。它材质沉,树枝披拂,大风来了,像芭蕾舞者打开双手,舞个不停,再加土层薄、地冻,树根扎不深,林中的倒木大都是它。白桦树生命力强,森林遭火后,往往是它最先长出来。它白间着黑,黑白相持相仗,见了使人心静。工地上用餐,扒下它一掌宽的树皮当个盛菜的碗,折断它两根树枝去了皮,就成了一副筷,每当想起这一幕,不由得“罪过、罪过”念两声。灌木丛里有紫色的都柿,酸酸甜甜的,它在超市里被叫做蓝莓,在学院里好像被归入越橘一属。有一年我采了些都柿,放入空麦乳精罐,准备带回上海给大家见识见识。临行前,我想打开罐盖看看,落实一下,可是用手打不开。我用旋凿一撬,砰的一声,罐盖飞到帐篷顶,差一点就能削去我下巴,里面的都柿成了酒浆。牙格达也长在灌木丛,红红的,如今有个美名叫做“兴安红豆”。它也是其他生物的嗜好物,果实上常缠着蛛网,晨雾中看上去白茫茫一片。秋雨淅沥沥的时候,林地上各色菌菇冒出来,我们却很少去采,怕误食了有毒的,不值当。有些树种的倒木此时会长出木耳来,拿一块手帕铺在地,采到的木耳放上去,四角一扎,托在掌上暄乎乎的,就像托在婴儿的屁股上。</p> <p class="ql-block">  这里的人打渔,不需要考验耐心。用水果罐头的空玻璃瓶装些许火药,点燃导火索向上游扔去,砰的一声,震晕的鱼漂下来,人站在下游捡,这多半是筑路人的手法。森林勘测队的野营地都在溪流边,他们会用两三段倒木垒个坝,靠岸处留个两掌宽的小口,小口下装个筐,筐内铺些枝叶。静夜月光下,鱼会下游,就此入了筐,小小鱼会漏掉,小大鱼则被轮班做饭者捡去熬了汤。在较宽的河道上,有人打渔的手法极为潇洒,超出我的想象,不过也仅此一见。他穿的橡胶衣裤连着靴,腰间挂着篓,手拿钓竿,钩上的饵是黄狗身上的毛。只见他沿着河中浅滩走,竿钩甩向对岸河湾静水处,就像赶大车的挥鞭儿,这样三五、七八、十来下,就有鱼上钩。据说拉钓竿时,黄色的狗毛在清澈的水里意味着飞落的昆虫,是细鳞鱼们的最爱。细鳞鱼极鲜美,我尝过。</p> <p class="ql-block">  塔河人稀。面积近于两个半上海,人口二万,每平方公里不到两个人,如今经历五十年,人口翻番,仍不足每平方公里四人。听说在知青之前大兴安岭地区曾经历三次开发。1955年那次,六千人先后从水路沿黑龙江绕到北坡上岸,建了漠河等四个据点,向前推进几十公里,主要是落实防火措施,顺带进行开采作业,为的是两场大火后的亡羊补牢,成本在所不计。1958年的那次,从陆路进,人数难以统计,由各老林业局包建新林业局,仿佛母鸡孵蛋,声势不小。谁料自然灾害接踵而至,底下要油要粮,上头愁钱发“饷”,最终裁撤并,计划没有变化快。好在赚取了经验,留下了屋舍,开垦了荒地,联通了若干条简易公路,以待来者。1964年那次,八万铁道兵加二万老林区工人,以会战的决心和规模,从嫩江铺展着嫩林铁路往北进,总算在高寒禁区立住脚。五年之后,69、70、71连续三年以上海浙江上海的序列进了六万知青,带来了人气旺气和财气。想来是有了盈利,原本草创格局的民居、学校、市政设施开始有了改观;我们这个筑路连也由最初一台东方红拖拉机,后来增加了四台东欧产的“大罗马”推土机,型号D-80。若说有何物件是全连人共同感到亲切的,则非堆土机莫属。它产自波兰克拉科夫,要是记错的话,那就是罗马尼亚布拉索夫,桔黄色涂装,驾驶室敞开,四个柱子顶着个镂空弧形棚罩。它是机工精心保养的座驾,是力工在施工路段凭着笑脸截留片刻的帮手,是测工挥手引导堆土作业的伙伴,也是炊事员送餐到工地后的休息室。有一个曾经,把十几个土豆扔进它的排气管,小油门轰着,十几分钟后,加大油门,烤熟的土豆一个个蹦出来,现烤现吃,味道不比烤红薯差多少。</p> <p class="ql-block">这本相册的封面最神似兴安林区。</p> <p class="ql-block">  塔河冬寒。且不说“严冬冱寒,滴水成冰”,单以七月份林中溪流旁仍可见未化了的残冰残雪,就不妨碍你臆想冰封雪飘时的景象。要知道,塔河东南的呼玛、西南的根河、西北的漠河,这些近邻都或先或后在某种意义上(某个瞬间,某个日均,某个月均)创下过中国最冷的气象纪录。冰天雪地,林中发白,那还不算啥,若觉着林中泛青,则要格外当心,这是冷到零下三、四十度的征兆,分分钟会把人冻伤。我对环境不敏感,自诩既是抗冻英雄又是耐高温。有人不忿,故意考验我,在炉膛里塞满了木柈,又倒上柴油,点燃后烈火如歌,在炉内呼啸,排烟筒烧得通红,快红到帘门上方的烟筒出口垫圈了。同帐篷的室友个挨个都躲出去了,我把他们的铺盖往远卷了卷,免得烤糊着火,继续看着手中的“《春秋》”,坐等炉火气焰下去。山下住在学校宿舍里,到了隆冬,暖气逐渐送不到一长溜平房的尽头。室友们投亲靠友外宿不归,我坚持着,外衣盖在被上,皮大衣压住脚,头戴皮帽,帽耳翻下来护住脸颊,颜面遮上干毛巾。忽听床边工具箱里有动静,想来是插入式的盖子缝隙太大,老鼠钻进去了,一生气,拿起搓衣板盖住缝隙。老鼠在箱内翻找抓挠啃咬,好半天才没了声响,大概它突围而走了吧。我一觉醒来,检视箱内状况,很好奇它从何处突围,没成想倒出死鼠,形如纸片一张。</p><p class="ql-block"> 抗冻的第一要务是存储食物。在这里,凡是开伙的地方必建有地窖,而土豆包菜是地窖的常客。记得有一次,曾在施工地临时食堂连续吃了半个月的土豆包菜,还缺油少盐的,口中都淡出鸟来。不知咋的,我对高寒之区的深切念想,大多凝冻于“热量大卡”上。力工的定粮每月47斤,以粗粮为主,高梁、小米、大馇子(东北官话指玉米粒)轮着吃。但觉腹中常空,故而入口皆美味,断无曹子建“临餐困于哽咽”的状况。上海青年带的吃货多为卷面香肠麦乳精,外加固体酱油;而浙江路桥青年备的是大米咸肉,外加型制如茶砖大小如车轮的猪油渣。有一次过什么节,司务长去买鱼,渔船翻了;买回来的活猪,宰杀后发现有“痘”,就是猪身上有绦虫卵。炊事班七嘴八舌,讨论结果是把猪肉切成小小块炒成肉松。一众人提心吊胆,穷凶极饿之下还是买一份吃了。绦虫卵生命力极强,潜伏期可达二十年,若未能杀灭,长成成虫后会从人的耳鼻眼中窜出来,也让我担惊受怕了二十年。广东人嫁女,三天后回门,夫家会送乳猪暗指童贞,故烤乳猪大行其道。在大兴安岭我们吃过的乳猪更小。食堂刚买回来养的小猪死了,不知道死因,于是埋入土中。挑水工来通消息时不胜感慨,已睡下的室友们鲤鱼打挺下了地,拿了锹去做发掘工作,捧回来、洗了洗、切成小块、和水煮、加点酱油膏,成了。人头堆集在锅口上,人手一勺,细品无甚味,如食豆腐,比嚼蜡略好。</p> <p class="ql-block">  鸟过留声,雁过留痕,兴安岭上辛苦遭逢一番,倒也有值得自许之处。我在筑路队打过两份工,力工和测工。筑过的路,各处加起来有四、五十公里。塔林西戈,永安101公里,盘古盘中这些地名,对筑路人来说仅有邮政通信上的意义。力工上工地,扛着镐和锹。干累了,倒背双手叠加在镐柄上,抵着腰或臀;也可锹背向前锹尖戳着地,左手握锹把顶端抵在右腋窝,右手顺势搭在锹把上。人们常说,人和人相扶持,构成“人”字一撇一捺,对力工来说,锹就是撇,镐就是捺,是人和工具相扶持。力工还负责放炮,扶钎抡锤装药埋雷管。火药的威力随面积而递增,就如店面深不及店面广的效益好。我不抽烟,所以我不点炮,但我会细辨爆炸声,确认没有哑炮发生。有时没有躲炮之处,耳听得哧溜溜碎石砸入地,我们只能抬头仰望,盯着其轨迹,以便做最后的避险。测工上工地,掮着花木杆,既用作标杆又可当作标尺,它红白相间,每段二十厘米,总长两米。杆的一端附着铁尖角,戳入地中,能把花杆竖直了不歪斜,就是本事。筑路之前,推土机要把地面的树木草皮都推掉,勘测队用仪器定的桩也就不存在了。我在未推掉草皮的两端各立一根花杆,中间的点用小树枝代替,树枝没有一根是直溜的,所以对准的是枝尖。光用右眼瞄准还不行,须用左眼对照作微调,最后使用双眼做一个总体把握。两花杆间确立好一根树枝后,就可以倒退着用三点一线法去确定其他的点。我曾经独自一人定一条两公里的直线,到另一头差了一米多,再微调着倒退返回,几次往复,终于确定中心线,继而打下边桩。筑成的道路沉沉一线,斜阳照射下,果真是条金光大道。塔河林间道路连续走直两公里且是东西向的,应该不多,其中一条,与有荣焉。回沪至今,看到市政工人拿着塔尺、三角架、测量仪,总会觉得技痒,不知不觉地又把“盘左、盘右”招呼到脑路上。</p> <p class="ql-block">  我在塔河的两所中学上过讲台。二中新组建,高一两个班,一文一理,学制两年;另有初中若干班。高一的老师是从各学校抽上来的,为各科的拔尖者,既具威严又不乏细心。唯我是个例外,学历只有初三,凭爱好自学了些英语,算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学校怕也是无奈,两年后的高考,英语成绩以百分之三十计入总成绩,聊胜于无吧。学生是聪明的,很有主见,但他们的英语基础只在于认识几何中的ABCD。课本用的是初一的,且四个学生一本书,轮流带回家去。过了一个多月,有个学生把整本书照抄一遍,课文、问答、习题,包括插图一样不缺,算是拥有了自己的书本,同学们都为其骄傲。第二学期,课本总算人手一册,也用上高中教材了,每周课时却又少安排一节。“推位让国,有虞陶唐”,谁让我名字中有那个“舜”,为主课让道,义不容辞。寸阴是竞,若是花十分功在英语上,仅可得三分利,这笔账任谁都会算明白。高考过后,对多数同学来说,英语成绩如苍蝇的腿肉可以忽略不计,或许对少数同学达到关键分数线有所帮助。这是场失败的教学,唯一说得过去的,是我讲的英语不是纽约街头的,而是伦敦语言学院的“灵格风”。几年后,我回到上海,在外语学院学了三年,算是对得起曾经有人尊称我一声“老师”。三中在塔南,没有高中部。我教过初二初三,相对顺畅些。学生都是家中活计的好手,对老师有亲近感,不少人还是筑路队老职工的子弟,发觉他们的特点是韧性足。有一次学校组织踢毽子比赛,不断有人从隔壁赛场跑进办公室惊呼,“某某人已经踢了多少个了”,办公室门被一次次打开,通报着纪录一破再破。依稀记得,某某人被劝停时,纪录已过了两千。我在三中看到过依据成绩分班,给学生带来的困惑,也听到过学生对我的惊叹:“啊,老师,你是上海人呀?!”</p> <p class="ql-block">两个毕业班,学生一一二。</p> <p class="ql-block">  我在塔河曾两次奔赴火场。一次是在101公里处,取信后赶回住地的通讯员发现路边有火情,一阵猛跑,气喘吁吁回来向大家报警。众人随手拿了件家伙奔到火场,只见火头已至半坡。火在草丛中蔓延,手中工具毫无用处,众人脱下外衣向火挥去。火灭后,大家坐在山坡上,议论着这场火可能是经过的汽车没有给排气管罩上防火网,有火星喷出点着了干草,庆幸火头没有上到坡顶,坡顶上有大树,火一旦上了树,从树尖之间蔓延,风向顷刻多变,火威就不是我们这帮人所能压得住的。事后,我检查衣服,才发现衣兜里放着眼镜盒,镜片稀碎。当年放假回家,我软磨硬泡向室友借了他的眼镜,而他与人同行,借用他人的眼睛作了他的眼镜。另一次,晚餐后在帐外看景,远处半边天都是红的,必定是发生了大火。果然传来消息,汽车及驾驶员原地待命,男性青壮年原地待命,饭店不营业,全力赶做馒头烤饼。不久,来了一辆车,我们上了两个班,干粮能拿尽拿,发了咸菜。各人发挥想象,带上用得着的工具。车到十八站,各路人马下了公路,向火线上前进。天色渐晚,步姿七高八低,只见有人被担架抬下来,顿觉气氛紧张。途中略作休息,同伴中一人犯困,倒头睡在地上。一声命令出发,那人没听到,被落下了,后来赶上来,述说余烬烤着了他的皮大衣,才惊醒。到了火场,是片开阔地, 众人斧砍锯拉,一人弄一棵小树当作大扫把拍向一人高的火头,一拍火头至腰,再拍火头至膝,三拍四拍火势顿消,然后呼喊着冲向两侧扩大战果。后来收到命令,要看守火场以防死灰复燃。大家纷纷搭棚,准备过夜。手巧的,很快就搭好了架子,可是枝叶不够,四处漏风,地上虽然铺上了橡胶雨衣,但压不住地下的凉意,随即都放弃了。有人生起火堆,众人围成一圈,啃着干粮抵御寒气,吃了一个又一个,背包眼见着瘪下去。胸前烤得火热,生怕衣服烤糊了,背后却又刺骨的冷,只能前后不停地翻转着坐,一夜无眠,不禁想起《东北抗日联军军歌》中的一句: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半夜里忽然飘起了小雪,九月三十日,头场雪。第二天蒙蒙亮,有飞机从头顶飞过,大家都说是在巡视火场。也许电报拍到地面,不久有人骑马来通知,撤出火场。公路边的民房里,家家大锅烧好了白粥,我们围在锅边,一人一碗,入胃暖心,喝完让位。回到单位,受到全连欢呼,又可以一起喝酒庆国庆了,只觉得帐篷里的灯光格外亮堂。</p> <p class="ql-block">  我在塔河曾对两个人的健康有所帮助,巧的是这两人都姓毛。浙江毛得了病,卫生员准确判断是胃穿孔,告诉领导要连夜从山沟里送到塔河的医院,并告诉领导要安排尽量多的人跟下去,万一医院存血有问题,或许有人血型相配可以救急。为了防冻,驾驶员已经把水箱的水放空了,炊事班急忙在锅中加水加温,跟下去的人则焦急地等候上车。最终,我成了唯一一个为浙江毛输血的。上海毛和我相知相熟,头一天晚上领导安排我们两个测工临时负责全连事务。第二天早上,领导、老职工需要下山回家安排家务,待动土开工了,他们就要连续几个月下不了山。机工、驾驶员也全部下山,处理备件配件修理件之类的业务。帐篷外汽车在轰鸣,上海毛突然不安起来,来回走动,问他怎么了,说是不舒服。我摸了下他的额头,有热度。我让他随众人下山,劝了好几次,他都摇头,说没关系。下山的车走了,他又突然呕吐起来,成喷射状。我心下一惊,该不是流行性脑膜炎吧。我到各帐篷去转了一圈,希望能找到办法。有人告诉我,某个青工曾偷偷跟着驾驶员哥哥学过车。我找到那个青工,他表示没有把握,害怕担责。我向他和周围人确认,责任我担。空地上停着一辆车,车钥匙怎么回事,不记得了。我仨坐上车,车子上道先要上个斜坡,青工熄了三次火,终于开上公路。开了几公里,路上有检查站设了拦架,青工上去放起拦杆,开车经过时却撞上拦架,又熄了火。拦架边是个林场,有人出来查问,我一看是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浙江人,他二话没说,向他的领导汇报之后,准备为我们把车开到盘古,青工如释重负,说可以走回连队。车到盘古,医院一顿操作,量体温、穿刺、化验、确诊、用药。不记得浙江人怎么回去,自己怎么回去,车怎么回去,上海毛后来怎么进一步治疗休息;也不记得事后有没有向领导汇报请示。只记得驾驶室里,病人不停呻吟,沉重地喘气,火烫的呼吸,我把头偏向一边,避免直接接触他呼出的热气;还记得我在盘古民居外徘徊,没有发现屋檐下有挂着大蒜的,最终没好意思登门求蒜,为自己作个预防疾病的措施。</p> <p class="ql-block">  铁路在塔河北面拐了个大弯,然后向西北而去,筑路人看得出这段路基是两头送土堆成的,形似堤坝。火车从这里经过,分外小心,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都开得轻而慢。车中往外看,坡脚凹处,散落着白坯棺材三五口,格外触目。是谁?把谁?扔在了这里。我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只有一个铁路老员工轻轻吐露了十三个字。思来想去,主事者必有千种理由以致断然绝然,而当事人则百般无奈从棋盘上被清走,都是严寒惹的祸。严寒是对手不是敌手。面对敌手,当死磕到底,大义凛然;面对对手,有的人可以悔棋,嬴得了经验吸取了教训,有的人何苦不能推枰认负、投子投了?从大兴安岭回沪以后,常做两个梦。一个梦是我人回来了,手续没办全,还须回去一次,等回到了那里却发现忘了带上海糖,无法向老乡致谢。另一个梦是塔河的父母官考虑到观瞻、考虑到卫生,把他们掩埋了,还效仿王阳明《瘞旅文》来上两句:这里的人,抡过镐,挥过锹,扛过铁轨,身上的热气温暖过长冻的土地。朝友麋鹿,暮云与栖,尔安尔居,无为厉于玆墟。唉,时过境迁,换了人间,一茬人自会有一茬人的做法,故而《易经》有云:随时之义大矣哉!</p><p class="ql-block"> 大兴安岭,大矣哉!</p> <p class="ql-block">文末添张图片,聊表山川牵记之意。一个杭州人,一个海宁人,一个上海人,坐在呼玛河边畅谈故土风貌。身后的山,在秋季就如同调色板,五彩斑斓,一个时辰渲染上一层秋色。铁路在塔河南面也绕了一大圈,拐过照片左侧山嘴之后伸向塔尔根、加格达奇、齐齐哈尔。一旦火车驶进山海关,从心情上来说,仿佛已经行走在家乡的弄堂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