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思

吴光

今天清晨杨浦公园散步出来，去隔壁的花鸟商店购水生植物。惊异地发现，商店外的广场竟然新辟成露天蟋蟀交易场所，人声鼎沸、买卖兴隆。

一圈逛下来，少年时玩蟋蟀的兴趣仿佛触手可及，特别是捉蟋蟀的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

我的老宅在虹口公园旁的西江湾路，夏日小伙伴三五成群大多去虹口公园、水电路海军司令部周边和现为虹口龙之梦，旧时先后为日本人会所、化工厂的废弃大花园内捉蟋蟀。

而收获最大、刺激好玩的要数难得蒙母亲首肯，带着手电筒由弄堂内的大孩子带领，去稍远的“联义山庄”、“广粤山庄”（均为大型墓地）和江湾靶子场去捉蟋蟀。

捉蟋蟀的诀窍考验人的耐心、听力和手脚灵敏。在百虫呜叫的夜晚，侧耳选定声音洪亮的虫子，蹑手蹑脚循声过去，千万别毛手毛脚乱翻砖石。必须仔仔细细倾听，再三确定呜叫声发自哪块石头或木头下面，迅疾翻开遮挡物后，蟋蟀在电筒光直射下瞬间呆若木鸡，此时马上用网罩住。

捉住后，习惯先要打量虫子的个头、颜色，初初评估一下猎物的优劣，然后才将其小心冀翼地装入专门的“竹管筒”。

现在想想，捉蟋蟀的乐趣，似乎更胜于斗虫、养虫，个中刺激、懊悔、欣喜令人回味无穷。不过，一辈子忘不了的却是家门口一次惊险伤人的捉虫经历。

同心路虹口区第一人民医院的对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军营。在一个大概四、五年级暑假的上午，我和同班同学、弄堂内的小伙伴李仁贵途经此地，闻听围墙内蟋蟀呜叫声此起彼伏。俩人按捺不住，翻墙进去。

刚走近草丛，营房内走出的一个士兵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边喊边追过来。可怜俩人魂飞魄散，连虫子叫的地方都未走到，拨腿而逃。由于慌不择路，李仁贵迎面撞向兵士锻炼的双杠，鼻子周围一下子肿了起来，疼痛难忍，蹲了下来。追赶的士兵眼看酿成伤人后果，竟然不闻不问悄悄地溜了。

年长后，世事纷扰，为五斗米折腰，再也没有接近大自然的雅趣，只在书中与昔日之友不时照面。

酸腐文人说小小蟋蟀有五德，我甚不以为然：鸣不失时，信也；遇敌必斗，勇也；伤重不降，忠也；败则不鸣；知耻也；寒则归宁，识时务也。

不过，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促织”却引人入胜。《促织》的故事情节结构极富特色，它一波多折，大起大落。主人公之子为父偿官差，魂魄化为促织，不仅斗靡群蟋蟀，使虫无出其右者，而且有遇鸡力咬其冠不释，遇琴瑟之声而舞的神奇本领，掩卷不禁使人发出又喜又悲的感叹。

经朋友推荐，读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的《 蟋蟀谱集成》和忆捉、 忆买、 忆养、 忆斗、忆器、 忆友的《秋虫六忆》。确如启功所说：“王世襄的著作一本本、一页页、一行行，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他使蟋蟀、鸽哨、葫芦等井市的“雕虫小技”登上了“大雅之堂”。

钦佩之余，徒生羡慕：财富自由之人，一生能干自己喜欢的事，真好！衷心祈祷，下辈子我也一生能干自己喜欢的事。

其实，我与蟋蟀最难忘的交集，是读姜夔的《齐天乐·蟋蟀》，这首词看似咏物，实则抒情。“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通过写听蟋蟀鸣声，寄托家国之恨。

与辛弃疾、陆游、吴文英分鼎南宋词坛的姜夔，身处偏安江南、家仇国恨的失望时代，一生漂泊江湖，寄人篱下。

“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思妇面对屏风上的远水遥山，不由神驰万里。秋色已深，什么时候才能将亲手织就的冬衣送到远方征人的手中？秋夜露寒，什么时候征人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 ？远人遥隔，如今只余一人对影自怜，又有什么情绪来寻欢作乐呢？几行词言简意远，委婉尽情。

南宋爱国词人不胜枚举，姜夔应该也算一个。其《扬州慢·淮左名都》语意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读来令人油生拼死抵抗入侵者之情。

行笔至此想到，中华民族每逢乱世，既有国人唾弃的奸雄，又有万人敬仰的民族脊梁，但忠贞爱国永远是主流。

拿历史最近的日寇侵华的民族大劫难来说，既有千万计的伪军，又有四行仓库浴血的勇士；既有曾经“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汉奸，也有“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抗战到底的领袖。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如此一想，小小蟋蟀的五德似乎也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