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恋

古乐群

（一）缘起．我的初恋始于1961年。.1960年，我考入广州中山医学院（现为中山大学医学院）。.在一年级暑假将到之际，她，突然从我的回忆中走了出来：她是我知用中学的女同学。.从初三起到高中毕业，与她同窗四年。四年中，我们之间，并没有怎么接触。只有一次印象较深刻的记忆，就是高中二时，学校办烧碱厂（大跃进、大炼钢铁、学校办工厂，是"时代要求")，有一次我和她一起上夜班，一起上锅炉、添物料。彼此谈了些什么，已无从记起，只记得后来她向我借了我的读书笔记本。那是我课外阅读时做的笔记，对所读的书，录出好词妙句，归纳内容提要，探求主题中心，写出读后感想，等等。她后来把本子还给我。我发现，在本子最后一页的下面，她抄录了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后面，以" Ng "为署名。看着她娟秀洒脱的字迹，一种不可名状的欣悦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她模样娇小可爱，唱歌十分动听。初三班级的新年晚会上，她用印度语唱的《达丽之歌》（印度电影《流浪者》插曲），几可与原唱匹比，简直是绕梁三日。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喝采，当不在话下。.她学习成绩不错。但高考可能发挥不太正常，被志愿外的长春地质学院录取了。对此，同学们似乎都觉震惊。.我们中学时代，男女同学之间，还多少会"授受不亲"的。所以，我和她没有什么联系。.而此刻，猛然忆起她﹣﹣这位面容姣好、活泼可人的中学同学，似又合情合理。于是，给她寄出了一封信。我在信中，通过点滴往事的回忆，再提及她毅然到东北读书之事，流露出倾慕之情。并希望她暑假返穗时能和她见面。我还表示，倘若她认为唐突，我将深感抱歉。不到两个星期，我惊喜地接到她的回信。她的字更觉飘逸挥洒。她说，接到来自故都学友的信，很是欣喜。她又说，暑假期较长，她会回广州度过，届时当可会面。.我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于是，把初中毕业的同学照拿出来看﹣--- 能够看到她的照片就只有这幅了，因高中我们没有毕业照。.（二）第一次约会期待着的暑假终于来到了！期待着的会面日子终于来到了！激动的心情是不可言状的！那是一个阳光明媚、惠风和畅的日子。那时候，只能靠书信定下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哪有如今的手机便捷！)。.我们定在越秀公园北门相会。我家住在解放北路322号，她住法政路32号。见面地点离两家都不远，离她家更近。.我提早到达小北花圈。在越秀公园北门，来回地走了不知多少次。焦急与期盼，对贸然见面可能尴尬与失措的顾虑，……那奇特的心情，无法言表。.当我近乎焦躁时，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彼此都不禁腼腆，异口同声的"啊"，代替了握手与种种客套，令气氛顿时和缓温馨起来。她穿一件白色大园反领短袖衫，系一条藏青色百褶裙。丁字带黑色皮鞋，配以白色丝袜。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刚好落在肩胛处。.不好意思的对望之后，便开始漫无目标的漫步。见面前嫌时间太慢，此刻却嫌时间太快了。大概以前较为陌生，一切需要从头开始。我们都认为，会面与倾谈，有助于了解对方。所以，一边漫步，一边交谈。.欣喜甜蜜的心情，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那么娓娓动听。.我们从最近的学习生活谈起，接着谈及长春的天气和风土人情，等等，等等。从倾谈得知，她是台山人。她父亲早年到菲律宾谋生，留下母亲、哥哥和她。现在，她母亲住台山（具体村镇则未详，当时她没说，我也不知道细问），她哥哥在韶关工作（什么工作和单位，当时她没说，我也没有问）。在家乡小学毕业后，到广州读中学。她同乡亲戚租住法政路32号三楼，让她租用其中一个房间。.她妈妈和哥哥都很关爱她。我也大致谈了自己的家庭。我们从公园的北门走到镇海楼（又叫五层楼），之后又折返回北门。末了，大家都没有忘记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及地点。送她到法政路口，然后挥手作别。到家里，我兴奋的心情久久未能平静。我在空白的硬皮本子上，记下这难忘的一天。"弯向两侧额角的留海，她的大眼晴，明眸子，她总是含笑的嘴唇，她温柔的话语，她毫不做作的表情，深深地刻在我脑海中。"我记得有这一句。"我们一直在漫步交谈，一点也不累。我们甚至没有碰一下手，但彼此似乎觉得关系密切了。"记得还有这一句。.（三）甜蜜的假日这个假期里，我们每天或者隔天见面。我们似乎越来越亲密了。那个年代，各方面的条件所限，尤其是经济条件所限，没有可能到那里去旅游，也没可能有什么娱乐场所，偶然看电影已算奢侈的了。所以，我们还是喜欢到公园漫步。广州的公园，除了常去的越秀公园，还有流花湖公园、荔湾湖公国、沙面、白云山以及兰圃等。中央公园太小，只去过一次。去得最多的自然是最大的越秀公园了。流花湖是人工湖，我们高中二的时候也参加过挖湖的义务劳动。值得提的是，到越秀公园的北秀湖泛舟。我早就喜欢划艇，所以会掌舵。我们悠闲地划水，小船每到较清静之处，她便轻声唱歌。多甜多美啊，甚至幻想这一刻能定格到永久！不管是什么时候见面，过后我都在我的特设本子里记下，或者是一首诗，或者是一段话。姑且把这本字命名为《初恋集》吧。我确信，爱情会带来灵感的。·那本子里，后来夹着她的照片、她的丝丝秀发、我压制好的花叶标本，等等，点缀在诗文之间。见面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我们知道，彼此学习的城市相距数千公里，假期苦短，见上一面很不容易。.她带我去过她的住所，大约十多平方的房间。窗子还算大，窗外刚好是广州市委大院，大院植有不少白兰树。白兰树长得很高，夏秋正是花期，白兰花不仅香，而且是独有的清香。打开窗子，清香扑鼻，增添了许多情趣。如果喜欢，还可伸手采撷。我总认为，无论从形态和颜色去看，白兰花都俨然象牙雕就，其形态绝不比香气逊色。周敦如爱莲花，写了《爱莲说》，如今我爱这白兰花。为了这花，我还写了一首诗，记在初恋本子里。.在她的闺房，她把她的许多照片拿给我看。多种姿势，各种造型，维妙维肖，有的还在艳芳照相馆的橱窗里展放过。我要了好几张，她在每张的背面都签了字，送我存念，何其庄重！这些照片，当然都固定在《初恋集》里。.由于我父亲曾在国民党政府任职，58年，被当时过左政策逼迫，从知用中学退职（直至文革后期才平反）。这导致我怀自卑之心。因而我一直不愿把她领回家里。这也是后来最感愧疚的。暑期过了大半。有一天晚上，我们从公园出来，我送她到法政路。法政路上，静寂无人。在她家对面的人行道上，在一株不知名的树旁，我们第一次拥吻了。初吻是短暂的，却是动人心弦、回味无穷的。.这天是8月20日。.记得一首苏联电影歌曲《心儿在歌唱》:"如清朝的溪流水，你的声音响在我心房，宛如在美梦中，你把春花和太阳、整个太阳，都送给我珍藏。啊，心儿歌唱吧，在我生命中，唯有你一人。啊，多么幸福，多么快乐，爱情来到我旁。……"这正是我要唱的！后来，在那本子上写下了．"初恋（西江月）":桃面微微浅笑，唇角隐隐含娇，执手相对明月中，更见情星高照。 不忘何年何月，铭记今夕今宵，紧相依偎魂欲销，欣喜兴奋心跳。以后的约会，我们常常拥抱接吻。这也许是爱情的功课，必须好好完成的。.暑假很快结束，我依依不舍地送她到火车站，更依依不舍地送她上火车。别了，我的挚爱！（四）四年两地情书萦系广州与长春的书信往来，大概需要五至七天。我们通常五、六天就寄出一封信。四年之间，"两地书"堆积成厚厚的一叠。在信中，彼此诉述近况、诉说思念之情；有时附一些花叶标本，一张背面抄上有意思的诗词的明信片。洁白的信封，洁白的信笺，全都是她提供的。我的同学和她的同学，从我们持久的有规律的信件来往中，都知道我们的恋情。.二年级寒假，虽然短暂不及一月，但她也回广州了。她送给我一件灰色毛线衣，是她亲手编织的。我却只送了她一条手绢。.我们一起过年，一起逛羊城花市。.广州除夕的花市，有悠久的历史，且是全国著名的。逛花市常常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当时，我俩随着看花买花的人流，缓缓前行。牡丹、山茶花、大丽、芍药、菊花、剑兰、桃花、吊钟、水仙……，姹紫嫣红、争妍斗艳。我买了一盆小桔，把它放在她房间的窗前。.我们去了荔湾湖划艇。很喜欢和她一起在小船随波浪漾，更何况可以聆听她美妙的歌声。.记得最寒冷的那天，我们在德政北那家著名的砂锅狗肉煲饭店，围炉用膳。三年级暑假她回来，我到火车站接。翌日，也许是坐火车劳累，或是饮食失当，她得了肠炎，一天腹泻十多次。我带她到中山一院，当时住了院。我陪了她一晚。幸而第二天病情就控制了，第三天就可出院。我们每天都在漫游。.…诗文与小记，充实着我的《初恋集》。.四年级暑假，我们依旧每天漫游。热恋如前。.这个假期过后，她们开始了为期一年的实习。通讯地址因实习地不同，变了几次，但我们的写信周期，依旧不变。实习之后，她来信说，毕业生分配工作很快进行，她有些紧张。我接信后也感同身受。最后，长春校方终于因为照顾我们的关系，把她分配到广州工作。我们都感到庆幸。.四年就是这样过去的：度假﹣﹣上学、信件联系﹣﹣度假。这也造就了历时五年的初恋。 （五）分手之痛文化大革命的确是一场浩劫。任我们的初恋坚如磐石，亦难逃避它残忍的扼杀。65年秋，她被安排到广州双岗水文站工作；而我则开始了为期一年的实习（我们是六年制，她们五年制）。.所以，我们彼此较少写信，大致每个周末或半个月见面一次。.后来，因我医科实习繁忙，且有两个月安排到中山县人民医院实习内、外科（其余十个月在广州中山第一附属医院，实习内、外、妇、儿及眼、神经、口腔等科），故有一段时间较少联系。但我们热恋依然。本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可我尚未毕业，此外，还要考虑住房等等具体问题。我们很难排解这些烦闷。.虽然如此，我们仍兴奋地盘算着：我实习结束，分配在广州的医院工作，医院将安排宿舍，然后我们可以操办婚事。白天各自上班，晚上总可在一起。…正当我即将毕业参加工作，我们可以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结为夫妻的时候，爆发了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央文件：全国的大学毕业生暂不分配，留校参加文化大革命（时间无法预定啊！)。这不啻阻止我们结合！.我父亲曾在国民党政府部门工作过，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被红卫兵"逐"回老家梅县劳动。我被冠以黑七类的头衔，毕业分配估计"非黔即琼"（贵州或海南），前景暗淡。这时，她是单位的造反派，而我则参加了所谓保皇派。见面时除了亲切感之外，又多了不同观点的争辩。久而久之，争辩愈演愈烈，几有反目之意。好几次见面都不欢而散。68年秋，我果真被分配到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自治州（全年级竟没有一个留广州的）。因为我们是文革后第一批毕业生，面向农村，首当其冲；且"一竿子插到底"，分配到最基层。.问题十分严峻：两人不知要分开多久；更何况有所谓"出身"的阴影，会不会影响下一代？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我们决然分手了。心在滴血，无法判定谁对谁错。.66--68，两年的留校闹文革，就这样活生生地扼杀了我的初恋！珍藏着的《初恋集》，最终因为害怕被查抄而挨批斗，苦于无处收藏，只有含泪把它附之一炬。痛心疾首啊！如今回忆起来，恨当时委实太胆小了。厚厚的两地书，能不作为陪葬品？切肤之痛啊！当时还这样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恋情毁了，案宗也随之毁了吧。挥泪斩马谡啊！有缘却又无缘，缘始于斯，缘尽于斯！.不知怎的，后来发现几张她的照片，大概是夹在她给我的书《中国通史》中，后来才发现的、唯一存留的﹣---- 若干年以后，写了“忆初恋”：忆当年初恋伍味洒心田小少虽稚嫩琼玉堪比肩十二入知用简朴一少年同班有丽姝歌声动心弦学习勤且奋才貌两相全曾借我笔记归还留美篇字体尤娟秀恍如其人妍同窗凡六载晤谈才半天高考分南北专业无关连我留五羊城中山医学院伊远赴长春工程地质选 一年匆匆过暑假在眼前忽有伊倩影脑海中浮现唐突去书信惊喜获复笺彼此无嫌猜相约假期见俄而暑假至约会越秀园妩媚可人儿玲珑短双辫反领短夏袖蓝裙带白点本来虽熟悉骤见亦腼腆未行握手礼相对似无言谈笑渐轻松相信应投缘暑期个多月聚会三十天情人密密行行遍各公园石门湾畅泳越秀湖划船两情渐炽热愉悦似蜜甜执手誓同心相吻示热恋留下初恋集记录令人羡中有伊秀发亦有伊照片花叶标本傍诗文待续编匆匆假期过惜别珠江边毋忘连理意切记鱼雁传每周必一书两情千里牵次年寒假会新春好团圆此后暑期聚一年一见面四年两地书厚厚一大卷相爱相厮守两心如磐坚向往合卺礼期待结良缘 正欲成一家突降惊天变文化大革命狂扫华夏天举国尽动荡情爱岂能全昔日接喋鱼顿作分飞燕莫道蒲苇韧利刃何威严莫道磐石坚炸碎不堪怜执手泪眼对愁肠百千转嗟尔相对看痛哭亦枉然十年相知惜一朝共泣咽岂是无情别只为世情牵此后伊留穗我只身赴黔难忘生死恋不堪散似烟酷酷此劫难惴惴安敢言百感不成义万念唯黯然从此生死别千里不婵娟十年之浩劫毁十年之恋念此惟戚戚念此潸潸然谨献墓志铭拜祭我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