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陶语

乡下的老屋，多年没人住了，空荡荡的，有些破败，有些沧桑。

与老屋有关的记忆已经远去了，模糊了。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一种怀旧的情愫，一些记忆开始慢慢浮现，让我忍不住要提笔将它们记录下来，也算是为逝去的岁月留下一点痕迹吧。

我的老家在崇山峻岭的鄂西南武陵山区，这里是土家族、苗族聚集地，是共和国最年轻的自治州。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这里的乡村普遍修建吊脚楼，有土墙瓦盖的，有全木结构的。

土家人修建吊脚楼由来已久。据史料记载，历代官府对土家族实行屯兵镇压政策，把土家人赶进了深山老林，因生存条件十分恶劣，加上少田少地，土家人只好在悬崖陡坡上修吊脚楼。

《旧唐书》说：“土气多瘴疠，山有毒草及沙蛩蝮蛇，人并楼居，登梯而上，是为干栏。”这种干栏式结构的房屋就是土家吊脚楼，一直被沿袭了下来。

我们家的老屋是土墙瓦盖的吊脚楼，修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1983年，父亲与他的同事受公司派遣，前往利比亚参与工程援建，两年之后他荣耀归来，挣得了较为丰厚的报酬，还带回了进口彩电、录音机，在当时来说算得上是名符其实的“万元户”了。

回来之后，父亲着手准备翻修房子，于1987年正式启动。因为父母亲为人和善，出的工钱又比较实在，族人、亲戚和乡邻们都极力凑成这件大事，不到半年的时间房屋终于建成了。

房屋坐东朝西，三间正房呈一字型排开，中间是堂屋，两侧各有一间卧房，拐角的一间“牛屁股”（形状像牛的屁股，也有叫“后墩儿屋”的）是灶屋，与灶屋相连接的是两间厢房，门朝南而开。外侧的那间厢房修成吊脚楼，以楼板隔成两层 ，上面那层供人居住，下面那层喂养牲畜。

关于修房的过程，我是在一次跟父亲的聊天中才了解得比较透彻。

修房首先要选好屋场。选屋场讲究风水，风水好的地方后代旺相。我们家的房屋风水是爷爷在世的时候选好的，据说还不错，因此只在原来的屋场翻修。

动工之前，我们家请了大姑爹帮忙挑选个好日子（也叫“看日子”，土家人婚丧嫁娶、修房造屋都会请人看日子），这很重要，关系到房屋的修建过程是否顺利，以及入住之后是否诸事顺意。

我们家的房屋主体建造是承包出去了的，负责土工、木工、石工的带班师傅都是我们家的族人和亲戚，他们各个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深得我父母亲的信赖。石匠师傅负责砌墙脚，土墙师傅负责筑土墙，木匠师傅负责木工。

我对当时筑土墙的工具非常感兴趣，能记得大概的形状，但是叫不出来名儿来，也不明白其工作原理，这宝贝现在想看也没有了，只有请教父亲了。

父亲说，这工具叫“墙板”，五尺长，一尺宽，一尺高，就像一个长方体形状，只是没有上下两个面。墙板的板头和板尾都是可以活动的。板头的中间吊一个坠子，当坠子跟两边的墙平行，意味着墙体正了，没有歪斜。板尾以一个“井”字型的龙架卡住，龙架的四个端口做成楔子状，当把楔子插入两侧木板预留的圆孔，再以栓子加以固定。

当挑工将担起的土往墙板里面倒，至墙板的一半高，筑墙的师傅就站在墙板里面，先赤着脚压实松软的土，再用墙杵使劲将土夯紧。再次倒土，至墙板高，师傅再用墙杵将土夯紧，直到确认筑牢之后，师傅就将龙架取出来，松开墙板，此为一个板口。

墙体每筑完三尺高就要停工一段日子，待墙体干燥些了再进行新一轮筑墙。因为这个缘故，主体完工比较耗时，短则三四个月时间，长则半年左右。

墙体前高后低，两侧的墙体要比前后的墙体高，上端修成垛子状，用以安放梁木。这样的设计是为了便于排水。

为了使房屋的墙面光滑，还得用拍板拍打墙体。平地也是同样操作。

主体完工之后，上梁、钉檩子、钉椽子、盖瓦这些工序要等到请客吃酒的那天进行，我们这里叫“端水”。

端水那天，族里的老老少少和队里的乡里乡亲都来我们家帮忙了，按照执事单的分工各司其职，忙碌个不停。那一次我们家请的客人比较多，无论是父母亲两边的重亲重戚，还是远房亲戚，都被请到了。记得舅舅家送了一块匾，还请来了双唢呐，吹吹打打地走进我家大门，好不热闹。

那一天，土工班子、木工班子的人要帮忙完成建房的最后几道工序，其中最隆重最有仪式感的就是上梁了，可我偏偏忘了这个最重要的仪式，只得再次请教父亲。

父亲说，梁木要粗壮且直，中间用一块红布包裹，内装一个黄历本，留出四个角，每个角固定一个铜钱，连带着红布钉到梁木里面去，木匠师傅对着梁木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之后就开始上梁了。我很好奇，问是什么仪式，他说他没见过，要我去问大姑爹，当年大姑爹就是我们家请的木匠师傅，为我们家主持了上梁仪式。

几天之后，我们去探访刚刚出院的大姑，借此机会向大姑爹作了详细了解，解开了上梁仪式的奥秘。

大姑爹今年七十五岁了，耳朵不太好使了，记性也不太好了，说话还有点结结巴巴的，可一旦问起他感兴趣的事，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不再结巴了，真是奇了怪。

大姑爹说，他曾主持过三次上梁的仪式，其中就包括我们家的。上梁的仪式包括砍梁木、请梁木、起梁木、开梁口、放梁木。

砍梁木的时候，要念上一段唱词，通常是两个说师，一问一答。

胡以：

天开黄道降吉祥，

主洞请我上栋梁。

栋梁，栋梁

你生在何处？

长在何方？

答：生在青龙山上，长在烈龙背上。

问：什么人砍倒？

答：

张朗过路不敢砍

李朗过路不敢欺

只有鲁班弟子神通广

拿起斧头把它砍

寅卯一年砍一斧

寅卯二年砍半边

寅卯三年才砍断

盖荫昆仑山半边

大尺量来三丈三

小尺量起一丈长

（锯子拿来锯，共锯三节）

第一节修起金銮宝殿

第二节修起虎口的衙门

第三节不长也不短

将就一丈八尺长

问：何时赐予主家做万代的栋梁？

答：

南京城里请土匠

北京城里请木匠

确实请来一位妙手的好木匠

金锯一动路路成行

墨线一去可比乌龙下九江

斧头一去坦坦平平

推板一去才放出金色的毫光

这样才能做成万代的栋梁

这一段唱词把梁木的来源、砍伐、加工阐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梁木在木房里加工完毕之后，在上梁的头一天就要被请到主家。

说师唱道：

十八学生抬在肩上

吹吹打打送到主家的新房

一对木马可比龙凤两头放

这时才召进天下的说师送到龙口上

由此可见，请梁木的场面是多么的隆重。大姑爹说，现实中抬梁木的人确实是十八个人，但不一定都是学生，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唱词中这样说是为了突出梁木的重要性，也突显了上梁仪式的庄严。

梁木被请进主家，安放在阶沿或者是堂屋中央，树兜那端在右，树巅那端在左，在梁木的两端下方点香，并以水果供奉。当晚木匠师傅要祭奠鲁班。在堂屋家神下方的地面上供奉土木牌位，中间是洪州得道鲁班先师之香位，右侧是木材童子，左侧是土至星君。在阶沿供奉石匠牌位，中间依然是洪州得道鲁班先师之香位，右侧是开山童子，左侧是破石郎君。仪式完毕，大方的主人家会送一套新衣服或者红包给师傅，以示感谢。

大姑爹说，当年我父母亲给他送了一套新衣服。

上梁的时候，堂屋两侧各放一把木梯，各有一位师傅站立，右边是木匠师傅，左边是土匠师傅，二人随梁木而上，每上一步说唱一句：

一上天长地久，二上地久天长。

三上桃园三结义，四上金银满堂。

五上五子登科，六上六合同春。

七上七仙下凡，八上八大金刚。

九上久久长寿，十上十丈的状元郎。

梯步上完，一步奔上墙。

梁木已安放在墙垛上，接下来是开梁口。两位师傅唱道：

开梁口，开梁口，开起金银对北斗。你开东来我开西，代代儿孙穿朝衣。你开西来我开东，代代儿孙在朝中。

两位师傅开始动刀砍墙，一边砍，一边继续说唱。

梁口开起一尺八，代代儿孙把财发。梁口开起一尺三，子子孙孙做高官。

梁口开好之后，两位师傅就将搁置的梁木翻个面，将包裹黄历本本的那面朝下安放，正对着堂屋中央。一边安放，一边说唱：

我将梁木翻个面，满堂金银福满无边，我将栋梁归龙口，金银财宝往内流。安梁已毕，万事顺遂，吉祥如意。

以上为上梁仪式的正言，唱词内容是固定了的，讲究押韵，说唱起来朗朗上口。正言之外还有偏言，偏言尽是奉承话，唱词随主人的身份和家庭实际情况随机应变，目的是为了多讨些红包。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农村开始兴起了砖混结构的平房，没人再修建土墙瓦房了，也就没有上梁的必要了，像我大姑爹这样的木匠师傅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上梁仪式所承载的传统民俗文化已面临失传。

房屋端水的那天是不安装门窗的，只在之前搭好的窗户过桥下面打个猫眼儿，两道大门则以废旧的木板临时遮挡。门窗的安装至少得过两个六月（意思是过两个夏天），那时候墙体才彻底干燥，不再变型。

我们家的老屋后来刷了白粉墙，门窗和墙角刷了油漆，地面用水泥进行了平整，电线拉上了，父亲带回的彩电和录音机终于派上了用场，让周围的人羡慕不已。

这样的房屋开间大，空间高，空气流通好，住在里面冬暖夏凉，不像现在的钢筋水泥房，夏天闷热，冬天冷冰冰。

母亲常对我们说，她住在老屋的二十年里，做什么事都很顺心，种的庄稼没有受过灾，养的猪膘肥体壮，最重要的是一家子和和睦睦，身体健康，和族人、乡邻相处融洽。

我对她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您二老平时积德行善多了，福报自然多多。”

1997年，母亲坐骨神经痛，不能再从事辛苦的农活了，在父亲的极力劝说下，终于离开了老屋，随父亲搬进城住了。那时候，我已上班了，有单位分配的房子住，哥嫂在外打理生意，老屋无人居住，显得冷冷清清了。

三十多年了，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屋因为管理得当，墙体依然坚固，只是白粉墙面已经斑驳了，门窗的油漆也脱落了，看上去有些破败。虽然它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但是我们不会嫌弃它，更不会变卖它，它是父母亲艰苦奋斗的丰碑，它是我和哥哥儿时的乐园。

我不知道老屋还能保存多久，像这样的房屋现在就很稀有了，在不久的将来会销声匿迹。当无常的飓风袭来，没有什么能够永恒，当下能做的就是尽力地去保护它，并以文字的形式定格它，让这最后的消逝来得慢一些。

PS：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所独有的文化，如果没有传承或者文字记载，随着老一辈人的离开，所有关于他们的故事，与他们相关的民风民俗，都将被带走，那将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基于此，我为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找到了方向，也为自己的写作找到了意义。

本文曾发表于本地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