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枕梦月明

村头有一颗柳树，树下有一张石桌，桌上有一副老旧的棋盘。有人时，柳絮纷飞。“将军！”老刘笑着拿过赌注——一壶老张亲自酿的酒，舒坦地摸着胡须。“哼，老刘你别得意，下次你铁定得将你那清朝古扇输给我。”老张拍拍石桌，震得柳絮落在地上。“老张，春耕的季节到了，你打算包多少地？党的政策下来了，咱家包了一百亩，也多亏小刘肯留下来。这小子虽然读书不是块料，但干农活还是个好手。他好像搞了几台什么联合收割机，那效率据说快得很！”老刘摘下壶口的软塞，美美地小啜了一口。“你家小张啥时候回来？不是说把你接城里头去吗？”老刘好奇。“哼，我不可能离开。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跟着他走。”老张皱着眉道。“那......那这也不是个办法啊，咱村好多人都去了城里，你这......”“那是他们忘了根！”老张又一拍石桌，很是不满。一阵沉默。柳絮飘舞。两人的脸在“哗哗”声中望不真切。......六月天，老张已不常去杨柳下了。村主任小李开着小货车来到老张家里，将新家电卸了下来。“张叔，您的那几亩地村里承包出去了，赚了好几万呢！我们怕您不收，给您换了一些新的家电，您瞅瞅合眼不？”“诶，小李，我不是说了都给村里那些孩子捐去嘛？还有韩大爷，他比我需要！”老张摆摆手，同时递上了一杯茶。“张叔，组织上已经拨款加强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让我们建立起和谐美丽的现代化乡村......反正，他们不用担心的，大家会越过越好！”小李喝完茶，急忙忙地跳上小货车便要离开。“小李，你们不是要弄什么产业转型吗？我那亩鱼塘，你随便拿去，我一个人要了也没用，多养鱼让大伙卖了赚些钱！”老张大声地喊道，小李挥手，留下两道车辙。老张将新的家电搬进屋子，望着崭新的大彩电，心里茫然——他不知道怎么摆弄。等把屋里清扫一番，老张躺在小李不久前给他换的席梦思上，然而睡得不舒服。他起身走向老屋，往炕上一坐，却是心安了。老张闻着不变的烟火气，从炕边拿起一张泛黄的照片，轻轻地抚摸，上面是老张、小张还有老张过世的妻子。他细数着几十载光阴，周边的景物依旧，房子却由黄泥屋变为砖瓦房再变为混泥土钢筋小楼；房前的空地由黄泥地变为水泥地；小张也从稚童成长为少年，最后考上名牌大学走出大山。老张一个人留在这儿，见证了改革开放，见证了新时代，也正在见证一个复兴民族的崛起。跟着小张去城里生活自然没问题，但他很害怕，害怕远离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暖，熟悉的的老友，熟悉的老屋。去了城里，剩下的半辈子就是城里人。可老张只想自己一直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人，老叶落叶要归根！......秋忙季节，老张和老刘又在柳树下。唯一变了的，是柳树秃秃的枝条。“嘿，马进吃炮，将军！”老刘哈哈大笑，拿起老张的酒喝了起来。“哼，我下次不可能输，你那古扇迟早得给我！”老张脸色涨红，用手捶了几下石桌。“算了吧，你这是第几次这么说了？对了老张，咱百亩地都已经收割了，几十车呢！小刘他还找了个女朋友，过几天就要结婚了。”老刘摇晃着酒壶，红光满面。“恭喜了。小李近几个月去哪儿了？”老张问道。“小李正忙着呢，他之前说弄一个新的农业模式，好像是什么直播带货，还真别说，这直播让咱的收入蹭蹭往上涨，大伙今年可高兴了。”“倒也是，前些天看见老钱换了新车，一天到晚在村里炫耀。”“还得靠小李他们，大学生出来的村干部就是不一样。你发现没，咱村的街道干净了许多，还建起了儿童屋、幸福之家。据说二十大后，党更加重视咱农村了，像我们这里这么偏僻的角落都富了起来。”老刘掸了掸新衬衫上的灰，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还是国家好啊！”杨柳旁的小鱼塘。老张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老刘，把手机放在耳边按下了接听键。“爸......您什么时候过来？”老张听见小张的声音，不由得沉默。“爸......城里很好，小区有给老人健身的器械，有专门的养老服务，还有茶馆、象棋馆......爸，您不是喜欢下象棋吗？这里不缺。”老张没去过城里，但村里进城务工的人，描述过城市的繁华。他知道小张说的是真的。“快年关了，你......回不回家？”老张握紧了拳头。“我们......”电话那头有些迟疑，但很快坚定地答道，“回！”老张听后，一阵轻松。这么多年，小张终于愿意回家看他爹了。微风渐起，吹皱了水面，小鱼似是惊动，搅乱了老张欣慰的倒影。......秋去冬来，腊月临近。杨柳长发雪白，于热闹气氛中对天地梳妆。老张早早地收拾好了屋子。看着几把破旧的木椅，他从灶台搬来积灰的木头，重新做了几把崭新的椅子。门口贴好对联，换上象征喜庆的大红衣裳，老张坐在小马扎上喝着酒，看天上的飞鸟与悠闲的浮云。大雪轻柔地飘着，仿佛邂逅一场美丽的遇见，怕惊扰了归家人。第一声鞭炮声响彻夜空时，老张望见一辆奥迪驶进了院子。老张想着去热情地拉开了车门，而小张抱着袋子走下车后，一切激动和喜悦皆深藏在心底。父子二人对视，诸多心事始终开不了口。“回家了。”老张感慨道。“是啊，爸，我回家了。”小张笑着感慨道。老张接过行李和年货，将小张一家迎进屋里。看到小张媳妇怀中的婴儿，他怔了片刻。小张把孩子递给老张。老张小心翼翼，生怕孩子摔下去。饭桌上，小张几欲开口，却又抵下了头。“孩子可以跟我生活。我知道你那边紧张，听小李说了，城里好多人要还房贷、车贷，生活压力很大。孩子放我这，你们俩也能放心打拼。”小张十分惊讶，他放下筷子说：“您跟我去城里吧，我目前工作稳定收入颇高，房贷也快还完了；再说了，您年纪这么大，也该享福了。”老张默然。“爸，去城里吧，我知道您不想离开您长大的地方，我知道您想一直陪着妈，我也知道您经常照看独居的宋爷爷他们。妈若在天有灵，定会希望您去更好的地方生活，不说为我，也要为为了您的孙儿吧；国家的社会保障体系基本完善了，您不用担心宋爷爷他们，国家给他们养老。”小张一口气说完，平静地等待老张的回答。老张只是闷着头喝酒。......春节过完了，空气里少了些欢喜的气息。老刘在杨柳下见着了老张一家，他看到了穿着新衣服，提着旅行箱的老张。“老张，你这是......”老刘先是疑惑，而后了然，“小张带你去城里吧，嘿，老张你好日子要来咯。”“比不过你，小刘他挺好的。我走了，有空来城里找我下棋。”老张很是精神，脸上带着连绵不断的笑意。“给，你一直想要的。”老刘抛来一把古扇，老张一看，正是他心底想下棋赢得的清朝古扇。“去城里别忘记老刘我，那个棋盘......会等你回来！”老刘没有多问老张固执了这么多年，为何突然要离开了。他摇着手，呼出一道暖和的气。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