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借以此文献给英年早逝的三喜同学</p><p class="ql-block">三喜是我的同桌,那年,三喜十二岁,我十二岁。</p><p class="ql-block">像所有的少年郎,不知是对女生的喜欢还是厌恶,常常因为课桌的三八线起冲突。有一次,我终于忍无可忍生气了——我的钢笔笔尖狠狠地戳在了三喜的肩头上。</p><p class="ql-block">小男生三喜哭了,他哭着告诉老师我打他。老师默默地看我一眼,对三喜撇撇嘴,小声地骂了一句:出息!</p><p class="ql-block">蓝墨水戳记从此牢固地伴随了三喜半辈子。</p><p class="ql-block">半辈子的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的男生女生早已各奔东西,各自成家立业。</p><p class="ql-block">成家后的三喜惧内,在老婆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一副奴颜屈膝的样子,同学们嘲笑三喜,三喜说,我不是怕老婆,我是尊重老婆,尊重女性。三喜的话一点都不假,无论是老婆还是女儿以及其他女性,他都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和尊重。</p><p class="ql-block">三喜在村里当了支部书记,开了餐饮农庄,时不时还会邀请我们同学吃吃饭、聚聚会。</p><p class="ql-block">自从当上村支部书记,三喜就一门心思想弄钱,找发了财的朋友拉赞助,找有一官半职的领导批项目。他利用一切资源在村里兴修水利,修路筑桥,给村民提供就业机会,提高村民生活水平。</p><p class="ql-block">他的农庄也给村民提供了十几个工作岗位。</p><p class="ql-block">村民们都夸三喜是个好书记。</p><p class="ql-block">有一次他打电话接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到他的农庄玩,他把我叫到一旁,拿出了一个盖了镇政府公章的红头文件报告,问我能不能帮他村里到政府喊点水库的扶坡资金,我那时正当着人大代表,每年一定会和很多领导在一起开会。我看三喜很不好意思地抓耳挠腮,默默地接过了报告。两会期间,领导给面子,批了5万元。</p><p class="ql-block">水库扶坡资金有了着落,三喜高兴极了,年底,三喜给我送来了几十斤菜籽油,说自己家里种的菜籽打的油,喷香。</p><p class="ql-block">三喜送的菜籽油确实喷香,是那种产量很低的辣菜籽打的油。不得不承认,辣菜籽油是我此生吃过最好吃的食用油。</p><p class="ql-block">三喜的农庄就建在一片幽深宁静的竹林里,取名竹闲农庄,我问他:三喜农庄不比文气十足的竹闲农庄好?用自己现成的名字命名,烟火气浓郁,还喜庆。三喜没有采纳我的建议,他说竹闲农庄多好呀,显得有档次,文雅。</p><p class="ql-block">我心想,开个农庄不就是想赚点钱,带领父老乡亲发家致富,搞活村里的经济吗?还穷讲究文不文雅!我心里不屑地对三喜翻了100个白眼。</p><p class="ql-block">但我从另一个方面理解三喜,只有初中文化的他,对文化的崇敬与向往,哪里是常人所能明白和洞悉的。</p><p class="ql-block">还有,三喜也并不喜欢父母给他取的名字,觉得既土还没有文化,他曾经去派出所户籍股改名,至于新名字叫什么,别人却一点都不在意,依旧叫他三喜,三喜为这件事特别苦恼。</p><p class="ql-block">就因为农庄雅致的名字,倒是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来他的农庄小聚,竹闲农庄,让人自然地想到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是多么令人羡慕的文化人的生存状态啊。而当今的文人雅士们爱风吹叶动、清新翠绿的竹林,更爱酒香四溢,热气腾腾的农庄美食。</p><p class="ql-block">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进竹林,农庄的屋顶就开始升腾起袅袅炊烟,杀鸡宰鸭,洗菜做饭,农庄忙活的一天就开始了。中午不到,开着各种小车来的客人,鱼一样游进来,陆陆续续把包房坐满,在一阵阵吆五喝六,觥筹交错之后,三喜看着打着酒嗝的客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离开,三喜感觉到人生过得真的很充实,很快乐。</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热情好客的三喜喜迎八方来客。</span></p><p class="ql-block">竹闲农庄生意愈来愈好,这其中有慕名而来的各级领导,文人雅士,当然,还有数不清的亲朋好友。</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些身份尊贵的客人,能光临深山农庄,让三喜感觉特别有面子。三喜觉得,他们不顾舟车劳顿,不嫌弃农庄地偏人稀,就是看得起他三喜,又哪能收他们喝酒吃肉的钱呢?</span></p><p class="ql-block">文人雅士不能收钱,上级领导不能收钱,亲朋好友不能收钱,让三喜免单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p><p class="ql-block">两年后,农庄亏损上百万,三喜傻眼了,这百万的亏空让他惊慌失措。</p><p class="ql-block">事实证明,仗义疏财且好面子的三喜,实在不适合做生意。</p><p class="ql-block">面对这个局面,三喜想了个法子,赈酒,兴许能收点人情,填补农庄的亏空。这些年,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父老乡亲,大凡谁人家里有红白喜事,三喜一定会人到情到,散发出去的人情红包应该不少,自己赈个酒,也是礼尚往来吧。这年,三喜正好49岁,湘西北的习俗,男做进,女做满,意思是男人虚岁女人实岁都可办喜酒庆祝。</p><p class="ql-block">三喜邀请了过去与他有人情往来的各方嘉宾,在竹闲农庄热热闹闹地操办了一场盛大的生日庆典。</p><p class="ql-block">这场酒事的结果是,铺底买菜用酒的钱是农庄的花费,收取的人情礼金被三喜老婆悉数收入囊中,不肯再拿出来。</p><p class="ql-block">三喜这次彻底傻眼了。</p><p class="ql-block">跨年遇上村委换届,因为有这次违规赈酒,三喜的村支部书记也被免职。</p><p class="ql-block">春天的某个夜晚,三喜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彻底交付给了农庄前的那片竹林。</p><p class="ql-block">噩耗传来,我急忙赶往竹闲农庄,三喜已安静地躺在棺木之中,再也不用理会让他不知所措的人情世故。</p><p class="ql-block">人已逝去,竹林尚在,此情此景,我嚎啕大哭。</p><p class="ql-block">我们的同学梅梅见我哭得伤心,过来拉我,并说:你哭啥?该哭的人都没哭。</p><p class="ql-block">我睁着一双泪眼不解地看着梅梅,梅梅指了指三喜浓妆艳抹的老婆,小声说:她刚刚还向我兜售玫琳凯化妆品呢。</p><p class="ql-block">我看向这个未亡人,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悲伤,我很不解——三喜死了,死得这么无奈和绝望,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寡妇了吗?</p><p class="ql-block">人世的冷漠与寡情,是否才是压倒三喜的最后一根稻草呢?</p><p class="ql-block">更深的悲伤向我袭来,我突然懂得了三喜的选择:人间真的不值得!<span style="font-size:18px;">三喜把自己交付给一根绳子时,他其实多么清醒。</span></p><p class="ql-block">重情重义的三喜走了,他带着我馈赠给他的蓝墨水戳记被埋进了土里。</p><p class="ql-block">这一年,三喜刚好四十九岁,虚岁五十。</p><p class="ql-block">伴随着三喜消失在人世的还有竹闲农庄。竹闲,辜负了三喜用尽心思取的好名字,它一点也没闲着,在闹哄哄的尘世中,与三喜一起,着急忙慌地走了。</p><p class="ql-block">后来,我经常开车路过挂有竹闲农庄招牌的那条路,我会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减速,会在心里忧伤地默念:三喜走了一年了,三喜走了两年了,三喜走了三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