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岁月

齐襄儿

青葱岁月

孙晓芳

一

去师范报到的那天，我醒得特别早，窗外梧桐树的枝叶间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时间在父亲的那块“上海”牌手表上，我约摸估计着是早晨五点左右。

我一直希望家里有一块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可家里一直没买。每天上早自习，都是父亲喊我起床。

想到要去学校报到，又得赶第一趟过路车，我悄悄穿好衣服，悄悄来到厨房打水洗漱。灶台热热的，我掀开锅盖，高梁杆箅子上热着几个馍，箅子下是浅绿色的稀饭。原来父亲早就起床了。我回到房间里梳头，等父亲喊我。

十六岁，第一次出门读书，有一种小鸟离巢的兴奋，也有对新环境的各种猜想。我静静和衣躺在床上，脑子里交织着各种预想：城里的女生会不会欺负我这个乡下女孩？她们穿的衣服是不是很新潮很漂亮？女生中有没有和我一样，也来自偏远的乡下？到校后怎么住宿？几人一间？如果睡上铺，我会不会夜里滚下来？和哪几个女生一起住？怎么买饭……

一直在白杨树掩映的乡村校园里读书，习惯了教室外知了的鸣叫，习惯了拉绳铃铛那清脆的声响，习惯了那条上学的田埂小路，习惯了雨天顶着蛇皮袋朝家里疯跑的踉跄……突然要去一个很远很陌生的地方读书，我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

出门的行李很简单，一大一小两个蛇皮袋。父亲扛着大袋走在前，我挎着个手工做的布包，提着小袋跟在父亲后面。

我和父亲在路边等那辆红色的老客车。

九月的江汉平原，一望无际的绿，绿得让人心胸开阔。此时，一轮朝阳升起，殷红的扇形光线斜射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棉田，深碧棉叶上的露珠，折射出万千束金丝般的光芒。公路就像一条黄色的丝带，在平原的油绿中蜿蜒而过。

一个个白杨树掩映的村落，静寂安详，像一个个碧海上的小岛，鸟雀在晨光中飞翔，炊烟缭绕在空中，如升腾的一条条青龙，在空中久久不散。

父亲蹲在路边吸着烟。他本来一直抽带过滤嘴的烟，八月中旬去学校交了九千多元的学费后，家底空了，还借了外债，他就改抽不带过滤嘴的烟了。

一辆接一辆货车从眼前驶过，车尾扬起弥漫的灰尘。要按时到达潜江，就必须守这趟路过罗汉寺的早班车，错过了就得明天去学校。

站在路边，我打望着长滩街的方向，等着那辆红色的老客车。随时准备着招手，万一司机没看见，车一晃就过去了。

我穿着深蓝色的西装，一条藏青色长裤，脚上是一双白球鞋。这是我十六岁第一次外出的行头。除球鞋是买的，西装和长裤都是出自罗集街一个裁缝铺。那天，去罗集街定做西装和长裤时，母亲问那个胖胖的女裁缝，我这妮子要去外地读书，得穿新衣服去学校，你看这上衣和裤子的颜色搭不搭配？女裁缝望了望我，又看了看裁剪板上的两块布料，不置可否地说，料子都扯下了，搭不搭配都得做，我把衣服给她做合身就是了。

从小到大，我一直穿奶奶姥姥手工做的土衣土褂，习惯了裁缝铺的风格。去外地读书，穿上这套带有樟脑丸味的西装和长裤，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新鲜感。相反，穿这种套装，我觉得浑身上下十分别扭，十分不自在，觉得穿的不是衣服，是枷锁。

从内心来说，我不喜欢这种装扮去学校，一直想穿裙子之类，知道自己读书让家里背上了债，我开不了口。从小学开始，我就是母亲的跟班，挖树蔸、拔棉杆、扫白杨树叶、去秋收后的大田里捡谷、捡花生、淘红薯，做这些活只能穿家常服。

到初三时，女生们纷纷穿起了连衣裙。那是南下打工热潮奔涌的年代，去南方打工回来的人，总会捎回各式各样的裙子。这些好看新潮的裙子，穿在乡下女孩的身上，显出了小女生的清纯妩媚，也点亮了乡村校园。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把我喊到她家。她打开她姐姐的衣柜，里面挂满了连衣裙，让我艳羡得眼睛几乎都不会打转了。她说，我姐在广东打工，不在家，你挑一件拿去穿，反正她不知道。我说，我妈要是知道我穿别人的裙子，会骂我的。

整个初中时代，我没穿过连衣裙。

那是个南风劲吹的时代，宽松衫、泡泡裙、百褶摆裙，一步裙、连衣裙，甚至露背的背带裙，渐渐在校园次第花开，尤其是四月底五月初的换装季，女孩子们唯恐落后地比着穿裙子，而这个时节的我，依旧是衬衣加长裤，裙子是我的一个幻景。冬天，家庭条件好的女孩，穿过膝棕色长统靴，翻毛领呢子短大衣，呢子外套，毛线外套，我的冬天则是朴素的臃肿和臃肿的朴素，只求暖和，不讲款式。脚上是奶奶或姥姥手工做的千层底棉鞋，身上穿的是对襟棉袄加外罩。父亲给我买过一双翻毛大头皮鞋，重得像两个铁坨。我只在家里穿一下，不敢穿到学校去，怕同学笑我。

年龄小时，对着装无所谓，对布料、样式什么的更是没概念。到初二时，像突然开了窍似的，我开始觉得奶奶姥姥送来的衣裤太土气，心里渴望那种式样好看的成品衣。

初三照毕业照之前，我一直满腹愁绪。我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以穿着照毕业照。

一个要好的女生知道我的心事后，悄悄对我说，我姐和你一般高，她有件草绿色的毛线外套，我拿来给你照毕业证。我没有同意。为了穿件像样的衣服照毕业照，我去罗集街买了一件橘黄色的春装，钱是我参加学校支农劳动攒下的。

老客车来了，我赶紧给司机招手。司机胖胖的，一脸笑意，逗我说，小姑娘，瞧你西装西裤，上下一新的，抱个蛇皮袋出门多么掉份呀。赶紧让你爸给你买个行李箱，要不了几个钱的……

二

父亲扛着大蛇皮袋，我提着小蛇皮袋，父女两人走进了潜江师范的玉龙巷。

八月底来学校预交学费时，我和父亲来过，那时巷子里空荡荡的。此时，逢着新生报到，又大多是家长护送着来，巷子就有了摩肩接踵的喧嚷。那些拉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和我一样，都是报到的新生。

有个女生拉着行李箱在我前面独自走着，我跟在后悄悄欣赏着她。她走路很有味道，不说风摆杨柳，也是轻盈有致，一看就是从小练过舞蹈的女孩。她个子跟我差不多，也是瘦高型；她的头发乌油油的，在脑后束了个俏皮的马尾；她上身是一件天蓝色小碎花束腰连衣裙，她那腰肢真叫细，盈盈可握；她脚上穿着一双棕色半高跟皮凉鞋，走起路来踢踏作响；她肩上挎着个枣色小坤包……来之前，我就听说潜江师范的幼师班很厉害，心想，这个女生绝对是幼师班的学生。我想超过去，回望一下她的面孔，又不敢冒失，就老老实实，像跟着一道风景似的，一直跟着她走进了校园。

在学校综合楼前的花坛边，女生停了下来。她望了我一眼，友好地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惊讶，她长得真叫漂亮，是那只可意会无法描述的好看。

她问我，新生？

我点点头。

又问，普师班还是幼师班？

我说普师班。

她收起那柄小巧玲珑的湖蓝色杭州天堂牌遮阳伞，对我说，你能考进普师班，说明你成绩都很优秀。说着，她就拖着箱子离开了花坛。

父亲坐在花坛围子上，想抽烟歇口气，可摸了摸衣袋，望了望涌入校门的人群，他还是忍住了。

我的宿舍在师范的旧宿舍楼，这栋楼一分为二，一半是女生宿舍，一半是男生宿舍，中间有隔墙。

进入指定的宿舍，两个先到的新生，在默默整理自己的床铺。这是一间12人的宿舍，左边三架高低床，右边三架高低床。每张床上，已贴上了姓名签，我的名字贴在了上铺。

父亲把蛇皮袋放在我的床铺上，悄悄走了出来。我把小蛇皮袋往上铺一扔，跟了出来。

在楼道里，父亲小声对我说，你瞧，她们都有行李箱，平时装点东西方便又安全，我去给你买个行李箱吧。我说不买，又得花钱。父亲说，走吧，该花的钱还得花，你总不能把物品朝蛇皮袋里放吧。

来之前，我心里也想有一个带锁的行李箱，此时，嘴上说不要，心里早已心花怒放。

我们来到潜江商场。父亲让我自己进去挑，他自己在商场门口等我。

在行李箱柜台，各式各样的行李箱让我眼花缭乱。我不敢逐一问价，直接对售货员说，我想买个最便宜的行李箱。售货员很热情地问我，是读师范的新生吧？我点了点头。她从货架上取下一款乳白色带暗格的行李箱，说，这是去年的旧款，便宜点卖给你。我问多少钱。她说，最低价160元，我见你在柜台前犹犹豫豫了老半天，我按120元给你，最低价。

我跑到商场门口，告诉父亲行李箱的价格。父亲从表袋里摸索出120元递给我。

从商场出来，已到中午饭点，父亲带我来到玉龙巷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盘青椒肉丝，一碗丝瓜鸡蛋汤，米饭随客人吃，不另外收钱。

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到大，父亲都是不苟言笑，不和我多说一句话，也从不对我说教什么。可那次饭间，父亲突然对我交待起来：我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一家四口就我一人挣钱，且工资常常不能按时发下来，老是拖欠，家里的困难，不说你也知道。让你放弃考高中，逼你读师范，是没办法的事，你心里有怨气，你不说我也知道；来了就好好读，三年后，回农场当个老师，也好减轻家里的负担……

我低头听着，没敢抬头，眼泪哗哗直流，滴进了碗里。这是我长到十六岁，父亲对我说话最多的一次。我母亲病逝后，我一直在奶奶和姥姥家住到七岁才回到父亲身边，错过了与父亲撒娇亲近的最佳年龄，以致我一直不敢向他表白自己的想法。

饭后，父亲抽了根烟后，站起来说，你回学校，我去赶回农场的车。

我跟着父亲走，父亲回头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还不回学校去？我停了脚步，等父亲前走了一段，我又悄悄地跟了上去。我不知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在作怪，望着父亲的背影，望着他蓝色中山装上留着的蛇皮袋的印痕，我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小心撞着了一位阿姨。阿姨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父亲快要进车站时，我追上了他，拉住他的衣服，低头喊道，爸！

父亲回过身来，说，让你别送，怎么还是来了？

我从裤袋里拿出十元钱，递给父亲说，刚才买行李箱时，我发现你衣袋里好像只剩五块多钱了，五块钱不够回家的路费。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还有二十多块在我上衣袋里，足够回家的了；你赶紧回学校去吧，平时别太省了，家里再困难，你每月的生活费，我会准时寄来的……

三

在生活上，我量入为出地计划着每天的费用：早餐八毛钱；中餐一块六；晚餐四毛钱。一日三餐不超过三块。

晚餐四毛，也就是个白馍。总是没到下晚自习，肚子就咕咕叫了。

宿舍里的同学，晚上都拿各种零食补充。我没有这种奢侈，时常是晚上饿得心慌，睡不着觉。

总算熬到了十月一放假。一回到农场，我就直奔潘台奶奶家，要奶奶给我炒面，带到学校去当夜霄。炒面，就是把黄豆粉和面粉在锅里炒熟炒香，这种炒面用开水一冲，加点白糖，又香又顶饭。小时候，奶奶经常冲炒面给我吃。

中餐价涨到两块四后，我明显感到有点承受不起。也是乘放假休息之际，我去潘台，和奶奶一起在何集老酱园买了一些蚕豆酱、蓑衣萝卜之类。临走时，奶奶偷偷塞给我一张浅黄色的五十元，我顿时惊愕，转瞬心花怒放，可面子上假装推托不要。奶奶也故作生气地说，真不要？不要我就收起了。我赶紧接过钱，悄悄给奶奶耳语，可别告诉我爸，说我在你这里拿钱了。奶奶点了点我的脑门，说，你奶奶是猪脑壳？还要你交待？放假了你只管到奶奶这里来，来了不会亏待你。我鸡啄米似的，高兴地给奶奶点头。

一天，一个同学和我商量说：你打一份饭，我打一份菜，两人分着吃。我同意了。

配合了几天，节省是节省，可两人都吃不饱，都饿得慌，饿得无心上课，两人就放弃了这种投机取巧的雕虫小技。

我宿舍里有酱菜，用酱菜下饭，我可以香香地吃一碗饭。可学校为了防止学生在宿舍吃饭影响环境卫生，宣布了一条新的宿管规定：学生打饭后，不得把饭带进宿舍吃。

每天中午，宿管阿姨总是守在宿舍楼的入口，盯着同学们的饭盒，是空的准进，若盒里有饭则免进。

如何打完饭，然后溜进宿舍就着酱菜美美吃一顿午饭呢？讨好铁面无私的阿姨，和她套近乎，让她睁一眼闭一眼，那都是很不现实的事情。她是个临时工，敢不配合政教处的规定？管理不严，出了疏漏，她就得卷铺盖走人，她的铁面无私，是她这份工作的基本要求。

我开始第一次冒险。

我的饭盒有耳柄，有薄薄的碗盖，打完饭，我在食堂等了一会。然后，从食堂出来，四个指头勾着饭盒耳柄，大拇指则紧紧按着碗盖，把饭盒垂下来，边走边晃悠手里的饭盒，好像饭盒是空的。

快走到楼道门口时，我的心就开始嘣嘣跳，像正在犯十恶不赦的罪行。离楼道越来越近时，我的两条腿开始颤栗，像走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气来，整个人几乎快要崩溃了，脑子里假想纷纷：宿管阿姨知道我是学生会的，每天查寝，她都在场……要是她抓住我公然违反学校纪律，把我告到政教处，最后落个纪律处分，我该是多丢脸呀。

有惊无险。

从宿管阿姨面前经过时，她笑着对我说，孩子，你偏瘦，以后要加强营养，至少每天中午要吃饱……我一个劲对她点头，希望她别说了，别说了。我当时整个人吓得都快晕厥了。一上二楼，我把饭盒抱在怀里，拼命朝宿舍跑。进了宿舍，关上门，我捂着灼热的脸，大口喘气。

后来，我一次次成功闯关，让我解决了吃中饭的问题：既节省了菜钱，又能香香地吃下一碗米饭，我渐渐觉得身子有劲了许多。

好多年来，我一直记得那个宿管阿姨，当时她约摸四十多岁，个头中等，瘦瘦的，剪着齐耳短发。她时常在校园里捡些废纸废盒，积攒起来，然后拿去卖钱。读二年级时，我们搬到了师范的新宿舍楼。那天搬完铺盖后，我又返回旧楼来拿小东小西。出楼道时，宿管阿姨把我喊进她的值班室。她让我坐下，对我笑着说，孩子，以后还是要多吃点青菜，十五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舍不得钱，别总是拿酱豆酱萝卜下饭……

我惊讶地望着宿管阿姨，原来她早就知道我的秘密，一直没点破，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做事滴水不漏。我傻傻地望着她，心里对她充满感激。

四

父亲是老师范生，家里有一些他用过的语文课本和名家著作。从六年级开始，我就试着啃家里的这些课本和名著，不认得的字就查字典。阅读时，手边必备一个笔记本，遇见好词好句就随时记录下。到初二时，我整整记了十本笔记。进入初三后，忙于中考，每天要做大量的习题，要背大量的考点，课外阅读就停了下来。

进入师范后，用不着像初三那样每天刷题应付考试，整个人也就轻松了许多，我又重拾课外阅读的习惯。

在师范门口的那条玉龙巷，有好几家租书店，先秦诸子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以及近当代文学名著，应有尽有，就看你喜欢读什么。

路遥的许多作品，如《人生》《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在困难的日子里》《惊心动魄的一幕》《平凡的世界》等，我都是在租书店租来读的。租书店的书，有许多是盗版，但租价便宜，一本书，租价1元，时间为一个星期。

那时也正是金庸武侠小说火热的光景，许多同学都在读，我更是沉湎其中，不能自拔。金庸武侠小说中，有一些烘托人物情感即景诗词，这些嵌在故事情节中的诗词，后来激起我对唐诗和宋词的浓厚兴趣。

有一次，踩着时间去租书店还书，还完后急匆匆往教室回跑，可还是迟到了。

在我前面，已有五个男生迟到，正被班主任罚站在讲台前。

我喊“报告”时，班主任正在气头上，听见我的“报告”，他对我怒目而视，说，什么原因迟到？我实话实说，去租书店还书。本来就对课堂上读“闲书”的现象十分恼火，班主任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我说，在讲台前罚站一节课。

我乖乖地和几个男生并排站在讲台前接受惩戒。我是学生会干部，第一节晚自习经常要随学生会和政教处检查各班的纪律情况，我本可以借口在搞检查，编个迟到的理由，可我不敢编瞎话，怕查实后受到更严厉的处罚。

我罚站的位置紧靠着讲台，班主任怒气冲天的训话，炸得我耳根发麻：你们一个个去普师楼的山墙上看看那个年级考评表，我们班的考评分已跌到了悬崖边上，马上就要跌入谷底了……你们还一次迟到这么多人，你们这是故意出我的丑，让我班主任的业绩列于全年级倒数，你们用心何在？还让不让我活人呀……

班主任苦口婆心，声嘶力竭，他的怒火吓得我两腿打颤，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班主任怒火难遏，他从讲台拿起课本，在五个男生头上依次敲着，边敲边说，长不长记性？他敲了五下，说了五次“长不长记性”。几个男生被敲头后，一个个喜形于色，他们知道“这一敲”意味着罚站即将终结。该轮到我了，我心惶惶的，等着班主任那一敲，等着他说“长不长记性”。可到了我，他冷不丁地踢了我一脚，正好踢在我的腿弯处，我只想着头上的“袭击”，没防备他这冷不丁的一脚，把我踢得一个踉跄，蹲了下来，差点坐在地上。

班主任这一脚，丝毫没有踢掉我对金庸小说的痴迷。为了节省租书费用，我和一个同样喜欢金庸小说的女生商量：每次各自租一本，然后两人换着读。她租《书剑恩仇录》，我就租《倚天屠龙记》；我租《天龙八部》，她就租《越女剑》，如此这般。花1块钱读两本书，让我们两个小说迷开怀大笑，觉得占了书店老大的便宜。

五

师范的食堂和大礼堂在一栋楼。

一楼是食堂，有学生窗口，教师窗口，也有小炒窗口。二楼是大礼堂，可容二千人。幼师班、音乐班及学校的各种文艺汇演，大多在大礼堂进行。大礼堂舞台档次是一流的，音效逼真，灯光炫丽，深红色的金丝绒拉幕庄重而大气。

有天，晚自习第一节课，我随学生会检查卫生，见二楼大礼堂灯火通明，有歌声传出。查完卫生后，我没有立马回教室，悄悄上到二楼大礼堂，坐在观众席，静静看幼师班的学生排练节目。

一个女生穿着天蓝色蒙族裙正跳着独舞，浓郁的草原音乐宽广而深情，她时而仰望白云，时而凝视草原，时而激情，时而静寂……柔中带刚的舞蹈动作，在追光灯下如诗如画，让我浮想联翩，她跳得太感人了。舞蹈结束，排练的同学们给她热烈的掌声。

望着她，我觉得很面熟。想了半天，猛然想起来了，她就是我新生报到的头一天，在玉龙巷遇见的那个漂亮的女生，她果真是幼师班的。

接着是一曲器乐小合奏。看完小合奏，我悄悄溜出了大礼堂，沿着流线型的旋转楼梯下来。出楼道时，跳独舞的女生也走出了楼道。她问我，同学，后面还有好多精彩节目，咋不看了？我说，要进班了。她说，刚才在台上，我一眼就认出你了，见你溜了出来，我也跟了出来。我说，刚才我也认出你了，我不懂舞蹈，但我觉得你跳得非常感人，你的肢体语言传递出一种非常感人的美。她笑着问，你看懂了？我摇摇头说，只是对你这个舞蹈很有感觉，不可能真正看懂。她笑了，一个舞蹈，能给人带来一种似懂非懂的直接感受，那就说明这个舞成功了一半；你的话让我很高兴，走，我请你喝瓶汽水。我推托，准备去教室，她拉住我说，不给面子是不是？这就不够意思了。

食堂一楼拐角处有个小卖部，她跑过去拿了两瓶汽水，在柜台上用起子打开，然后快步跑到我跟前，递给我一瓶，说，喝吧，喝了咱们找个地方再聊聊。

小卖部的阿姨追了过来，在我俩面前默默地站着。

女生对阿姨说，汽水钱我已付了。阿姨点点头，说，快点喝，我等你们的瓶子；有些学生喝完汽水就把瓶子拿走了。

女生笑了起来，对阿姨说，我要你的瓶子干什么呢？再说，喝汽水不能催，喝急了又冲鼻子，又打嗝……

喝完汽水，我和女生来到综合楼外的那条开满凌霄花的廊道，坐在条椅上，我们默默地望着教学楼的灯光。

她问我，你知道60年代初，南方孤儿进内蒙的事情吗？

我摇摇头。

她说，马上要进行艺术实践汇报演出了，我一直不知道设计个什么舞蹈，一直在发愁。有天，在食堂吃饭时，一个老师讲了一段历史史实。60年代初，上海、江苏、浙江、安徽等地的孤儿院里，聚集了许多可怜的孤儿，国家为了这些孤儿能健康成长，就把孤儿们送到了内蒙。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化整为零，要求每个家庭接纳一个或两个孤儿。那些纯朴的牧民接纳了这些孤儿，给他们以温暖和关怀，帮助他们健康成长。多年后，这些孤儿中的许多人成为了国家的栋梁之才。听了这段历史，我突然有了感觉，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草原妈妈的形象，而且舞蹈的名称也瞬间从脑海里跳了出来：《想念你，草原的妈妈》。当天晚上，我就跑进舞蹈室，随自己情绪走，把我脑海中的草原妈妈的形象，演驿成舞台形象，从头到尾，情感连贯，一气呵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舞蹈的灵光乍现吧。我马上要毕业了，这个舞蹈也许是我在师范舞台上最后的一次展示，我想走心地跳一次，想跳一支真正属于自己内心的舞蹈……

她自顾自地说着，眼睛望着楼灯映照下的那片盛开的凌霄花。

有一天上午，女生来普师楼找我。正是课间休息时间，我在抽屉里看小说，不知她站在教室的窗外。

班上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都投向她，不知她要找谁。同桌用肘子拐了我一下，小声说，你看，那个女生好漂亮呀。

我抬头望了过去，女生急忙向我招手，我赶紧跑出教室。在楼道里，她小声对我说，明天星期六，我们一起出去吃顿饭吧，我马上毕业离校了。我说，好的。

回到坐位上，我听见后面一个男生带着羡慕的语气说：幼师班真是美女如云，今天，一朵云飘到了我们面前，遗憾的是，近在眼前，却可望不可及……听见男生酸酸的话，我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一个女同学急忙跑到我的桌边问，她是不是跳《想念你，草原的妈妈》那个舞蹈的女生？

我说是的。

她又好奇地接着问，你怎么认识这个幼师班的灵魂舞者的？那天看她的独舞，我感动得流泪了。

我说，其实我也没和她打多少交道。

我和女生相约出了校门，瞎逛了好几条街，纯属瞎逛，什么也不买。逛到中午饭点，我们在一家小餐馆点了一荤一素，外加一个素汤，两人边吃边聊。

她说，实话告诉你，在玉龙巷，我隐隐觉得你一直跟着我走，我能感觉到你的目光，也知道你在看我，也懂你看我的心情；进了校门，在综合楼的花坛边，我有意停了下来，也想看看跟我一路的你长得什么样。说着，她咯咯笑了起来。

我说，你身材真好，走路特好看，你读幼师有点亏，你可以考北舞什么的。

她咯咯一笑，说，你真抬举我，我要是数学成绩好，我就去读高中了，读高中参加高考才能考北舞呀，我这辈子就别想了，老老实实回去当个孩子王吧！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说，你问。

她犹豫了半天，望着我说，你可别见怪。

我点点头。

她说，好几次在食堂打饭时，我看见你只打米饭，不打菜。好几次我很冲动，想上前为你打一份菜，可我都忍住了，怕伤了你的自尊。你一直吃白米饭？

我哈哈笑了起来，说，怎么会一直吃白米饭呢？食堂的菜不下饭，我宿舍里有下饭的“秘密武器”。

她也笑了，说，你宿舍里藏着酱菜之类？我也喜欢酱菜下饭，可我打了饭后进不了宿舍，你用什么办法把饭带进宿舍的？

我把我的雕虫小技告诉了她，俩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惹得邻桌的几个顾客向我俩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

她去付款时，店老板指着我说，那个女孩提前付了。

她对我说，我请客，你付款，你让我情何以堪？你几时付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说，你刚才去外面打电话时，我悄悄给付了，也就十几元钱，算我祝你光荣毕业吧。

她说，绝对不行的，你天天一份青菜都舍不得打，我能忍心让你破费？说着，她从小坤包里抽出一张浅黄色的五十元硬往我裤袋里塞。

女生几时离校的，我不知道，很遗憾没给她送行。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女生美丽的青葱岁月和她自编的舞蹈《想念你，草原的妈妈》。

作者：屈家岭管理区宣传统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