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人群中,总有一些人,无需提醒道德自觉,他们不经意间流露的价值观,令人深思,尽管他们常常被掩没,但总有一刻,想起他们,内心立刻倍感温暖。</p><p class="ql-block"> 聪先生就是这样的人。</p><p class="ql-block"> 与聪先生相识,是在一所职业高中。那一年我被调到这所职高,任教高一语文,当时聪先生教高二语文。</p><p class="ql-block"> 聪先生姓刘,学生们叫他刘老师,年龄大的老师常常叫他聪先生,当我也这样叫的时候,没想到先生高兴的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先生五十多岁,略显清瘦,一身中山装,一派旧式文人模样,让人略感诧异的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点也不显老。先生的寝室就在学校门卫室后面,十平米左右的小屋里,很难找到像样的东西,到处都是书籍、杂志和报纸,一杯清茶、一本旧书地过着日子,从容而自在。</p><p class="ql-block"> 每学期教文言文单元,我常去向先生请教,不得不承认,先生古文功底深厚,到底是读过私塾的,四书五经全背诵过,我那些所谓的问题基本上难不倒先生,就这样,在不断请教中,课本中的文言文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可语文试卷和资料中的文言文试题,偶尔又难住我,只好继续请教先生,没想到,我所面对的难题,对先生来说,依然是小事,甚至试卷中的错误,先生也能很快发现,我惊异地发现先生的古文水平,与大学时教我们《古代汉语》的老教授不相上下。</p><p class="ql-block"> 遗憾的是,三年后,先生退休了,开学第一周,一辆三轮车开进学校,教了几十年书,先生也没什么家当,办公桌、床架是学校的,唯有几箱子书和一些日常用品,一辆农用三轮车足够装下。送出校门,先生将早已准备好的几本线装书送给我,其实我最想要的是那套高考试卷,那是恢复高考后,先生长期不断收集来的,可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望着农用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越跑越远,真不知道,下一次遇见会是什么时候。</p><p class="ql-block"> 其实先生本可以生活得更好的,但他选择在乡下一辈子,默默无闻,扎根乡村教育,自己的知识,不仅不长进,有可能还会倒退,有时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不过那是实实在在的奉献啊!</p><p class="ql-block"> 后来,学校因生源不足,被拆,仅有的十几位学生被送到另一所职高,于是,这所曾经辉煌一时的职高终于成为历史。我则去了另外一个乡镇小学,原以为和先生相遇的日子越来越少,没想到,几年后,在新华书店大门前遇到了先生,原来先生在县城租了一间房,送孙子读书。就这样,我们又开始长达十多年的交往。周末,只要没什么事,总要抽出半天时间去先生那里,要么给先生的孙子讲讲作业,要么陪先生聊聊天,当然更多的时间是陪先生喝酒。在与先生聊天的过程中,对先生的生平有了大致的了解。</p><p class="ql-block"> 1936年,先生出身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幼读私塾,甚聪慧,熟读四书五经,除《易经》外,全能背诵。后入正式小学,毕业后,考入县中,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十九岁时,县公安科长下乡,见其人才出众,长相威严,文思敏捷,邀请先生到公安科任文化教员,然而被先生婉拒,先生立志学医,治病救人,去亲戚处借来医药书籍,准备学习,恰逢乡粮管所招聘一名会计,全乡十多人集中到乡政府大礼堂参加考试,每位考生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把长长的算盘和相同的账本,最终先生以最高的准确率、最快的速度获胜。两年后,因其工作出色,调入乡财经所任会计,一年后,因和所长意见不和,账本一甩,走人。财经所所长心生不满,派人查先生的账务,然而查来查去,分毫不差。好不容易吃上皇粮的先生再次回到村里,继续务农,直到大队办学时,先生才成为民办教师,后转正,调往初中,再调到坝漆中学,直至退休。期间,因其毛笔书法出色,县职中想要借调,被先生拒绝,五十多岁时,先生有机会去教研室工作,也被先生谢绝了,那位教研室主任退休后病了,常年卧病在床,先生倒是常去看望。</p><p class="ql-block"> 从先生的经历来看,先生应该有很多次机会赢,而且赢得漂亮,用先生自己的话说,如果当年去了公安科,退休时至少是政委级别,可先生选择了书生意气,选择了输,为什么呢?直到后来看了《无问西东》后,才理解了先生。影片中的沈光耀、陈鹏、张果果等人不是因为太傻,而是太聪明,他们知道,输了自己,并不代表输了人生。</p><p class="ql-block"> 年轻时先生喜欢写文章,经常去县文化馆学习,也有文章见诸报刊,后来慢慢就不写了,我问为什么?先生说,写文章时,作者必须附有自己的情感,渗透一定的思想,情感倾向无所谓,发表一篇文章,出版一本书,也许会沾沾自喜,但是当某一天你发现文章中渗透的思想有问题时,一定会脸红,后人看了之后,也会嗤之以鼻,这鸡汤有毒,然后摇摇头,一笑了之。</p><p class="ql-block"> 先生也爱运动,身材一直保持很好,有一次,先生和同事(前面提到的教研室主任)打乒乓球,区长到校检查工作,兴趣来了,想抽两拍,于是朝球台边走去,没想到,先生和同事拿着球拍转身离开了。多好的机会啊,本可以和领导练练球,交流一下感情,而且为了领导开心,再好的球技都可以选择输,可先生和那位同事就是不给面子。</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为了孙子上学方便,先生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屋,尽管儿女们事业有成,属于有车有房一族,但先生喜欢单住,依旧是一杯清茶、一本旧书,过着简单的日子,只是那盆炭火改成了电炉,每天一份报纸,看完后就在上面练字,一套《中国通史》被先生一遍又一遍地翻着,偶尔来几位老友,打打纸牌“上大人”。</p><p class="ql-block"> 大多数周末我们都要聚一次,先生说是摆古,我则听课,然后喝酒,很随意地喝,很轻松地喝,从不担心喝醉,喝醉了也无所谓,可以无所顾忌地胡言乱语,也不担心丑态百出,下次继续,所以我对朋友的定义是,敢在面前醉酒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p><p class="ql-block"> 孙子上高中后,先生搬走了,和儿子住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一天早上,先生的儿子打电话说,先生走了,我有些不相信,昨天还在电力公司前面见到他,精神矍铄,拿着一份报纸逛街。</p><p class="ql-block"> 我赶到时,先生躺在沙发上,如睡着了一般,要不是那身老衣,真不相信先生已经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旁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明清笑话集》,随手翻翻,书上仿佛还留有先生的体温,可我怎么也看不进去,抬头看看窗外,晴朗的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雨,我轻声说道,“天下雨了!” 然而没有人听见,大家都在忙进忙出。</p><p class="ql-block"> 走出屋外,天又晴了。目送先生上车,看着渐行渐远的车子,突然想起一句话:总有一些人闯进你的生命,不为留下,只为了给你上一课,然后转身离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