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曹声祥是我的中学同学,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中,在那所朴实无华的建光校园里,在同一块黑板前,我们一起度过了从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的四年拔节孕穗的时光,完成了从懵懂少年迈向成年的蜕变。</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小学都是划地块就近上学,绝大多数同学都是朝夕相处知根知底的邻居,进中学也没有什么升学考试,而是超龄小学生的整体移送。动乱期间里的中考高考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初中高中的毕业生既失去了升学途径,又无法就业,不得不滞留在学校。而我们在小学读完六年之后,因中学人满为患,不得不又在小学尴尬地读七年级。</p><p class="ql-block">也真难为了那时候的教育管理部门。首先以"一片红"等快刀斩乱麻的非常手段解决了中学生的出路,然后进行"学制改革",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学制改成了中学四年。不管是初级中学还是完全中学,一律招收四年制的中学生。超龄小学生们终于可以被整体移送至上一级学校了。</p><p class="ql-block">读了四年中学,搞不清楚读的算是初中还是高中。反正毕业的时候胸中没有几滴墨水的我们,头上却顶着"知识青年"的桂冠。</p><p class="ql-block">拨乱反正以后,这个"高中学历"成了笑话,有些单位甚至还要重考初中文凭,"知识青年"成了知识最匮乏的一代,历史给我们开了个大玩笑。与动乱时期的其他荒唐事一样,"四年制中学"成了我们这一代的特殊经历,也算得上是一笔独特的人生财富,后来者不可能再经历了。</p><p class="ql-block">四年的时光并不长,人的一生要经历二十多个四年,可是从少年到青年的那四年绝对是一个关键节点。四年的建光岁月印象深刻,许多事情哪怕过了四十多年依然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我们那一届建光中学的同学,是由梧一梧二豫二这三所小学毕业生的移送组成的。我们班有五十六位同学,基本上都居住在豫园街道傅家街居委会,很多是楼上楼下或门对门的邻居。有人用"发小"一词来形容那时的同学关系。其实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发小不一定是同学,同学也不都是发小。</p><p class="ql-block">扪心自审,我和声祥兄就算不上是发小。"发小"一词源自北方方言,类似南方的"开裆裤朋友",意指自幼亲密无间一起玩耍成长的朋友。我和班里大约超过三分之一的同学来自梧二小学,其中的十来位和我又是小学的同班同学。而声祥兄则来自另一所小学,虽然同属一个居委会,却隔着一条街。和他相识时早已过了黄口而到了舞勺之年,算不上发小了。但中学同窗四年,风雨同舟乳水交融,缘分自然非同一般。</p><p class="ql-block">记忆里中学时代的声祥兄亮点不多,我和他的交情只能用平平淡淡来形容,而他与他的几位发小同学几乎是形影不离。</p><p class="ql-block">声祥兄有腿疾,而且比较严重,走路时无法保持平衡,左右摇摆幅度很大。特别是爬楼梯的时候,他只能用健全的左腿登上一级后把右腿拖上去,同时不由自主地要摆动全身来保持平衡。乍一看很奇特,但还没来得及想笑,心酸和同情的感觉就会突然涌上心头。总觉得他太不幸太不容易了。可是声祥兄似乎不需要同情,他乐观开朗顽强甚至颇有些顽皮。</p><p class="ql-block">当时我曾疑惑过,他为什么不去残疾人特殊学校,来普通学校就学太不方便了,光是爬楼梯就实在太辛苦了。可在声祥兄的身上看不到丝毫的悲观与放弃,他的顽强抗争无形无声却无时无刻不在感动着我们,激励着我们。看到他乐观顽强的精神,我有时会突发奇想。据说左边用力的人,譬如左撇子的情商智商都比较高,声祥兄左边用力远远超过右边,他的智商情商一定很高。可惜在那四年里似乎没有得到验证。</p><p class="ql-block">不过,在全年级十几个班级中,我们班的特点就是忠厚宽容,遇事不争。从班主任龚老师到每一位同学,从不会为丁点利益争得面红耳赤。细细品味,这种班风的形成或许与声祥兄默默无闻的抗争精神给予的无形中的影响也不无关系。</p><p class="ql-block">动乱时代的空气中常常出现躁动的戾气,中学的那四年就是复课闹革命和读书无用论轮番上位反复拉锯的四年。教材被反复裁剪,课时也得不到保证,"批判"是那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校外活动成了常态,四年的时间里两次学工两次学农一次野营拉练,挤掉了大量的校内文化课的时间。除了学农和野营拉练,声祥兄尽力参与了班级里的每一项校外活动。</p><p class="ql-block">每当在外活动时,譬如在长风公园当同学们都在挑战"勇敢者之路"的时候,在沪南体育场或其他开阔场地,当同学们尽情地打球追逐玩耍的时候,总能看到声祥兄在一旁平静地为大家看护着书包外衣等随身物品。当同学们汗流浃背却兴高采烈地回味着抗争过程时,声祥兄的脸上也布满了喜悦与满足。</p><p class="ql-block">说来奇怪,在长风公园挑战勇敢者之路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会突然浮现学校教学楼的楼道里声祥兄奋力爬楼梯的情景:呵,他每天都在走与命运抗争的勇敢者之路,他才是生活中的强者!</p><p class="ql-block">中学毕业后我去了农场,而声祥兄则进了我家对面的那家毫不起眼的小小中药房益春堂工作。去了农场的我不安分地频频跳槽,平均四五年就要更换一次环境,折腾了几十年。而声祥兄在中药房工作了四十多年,潜心耕耘于中医药领域,硬生生地从益春堂里按方抓药配药的跑堂小伙计,变成了百年老店童涵春大药房里坐堂问诊的专家曹大师。</p><p class="ql-block">约二十年前的一次回家休假路过童涵春,但见宽敞的柜前大厅的一角有个问诊医师专座,桌前端坐着的白衣天使正是久违的声祥兄。他正在与一位顾客侃侃而谈,边上还有两人等候着。见他忙碌,觉得不便打搅,就退出了店面,心中感慨万千。从他的身上又一次看到了生活强者的风采。</p><p class="ql-block">与他的再次相逢是在2017年的3月18日。此前,几位热心的同学建了个班群,并代表我们班参加了几个月前举办的年级群数百人大聚会。在他们不辞辛劳地精心组织下,中学毕业43年后我们班二十几个同学梦幻般地欢聚一堂。</p><p class="ql-block">尽管年逾花甲,少年伙伴久别重逢,仿佛又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童趣盎然。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迫不及待地相约下次。于是,三个月后,又千方百计联系到了年已八旬的班主任龚老师,再次相聚于燕云楼。</p><p class="ql-block">经历了沧桑百态,倍感纯真无邪的少年同学情的珍贵。四年同窗的情谊,四十多年后变得更浓郁馨香令人心醉。有句老话"三岁看到老",意思是童年时体现出来的个性可以贯穿一生。分别了近半个世纪的少年伙伴,尽管衣着外貌上多有变化,依然都能一眼认出,极大多数同学的性格仪态言谈举止也与从前没有多大改变。然而声祥兄看上去比少年时代增添了很多风采,看得出他很注重仪表细节,头丝清爽,衣着时尚,特别是他的乐观天性似乎完全没有了羁绊,含蓄风趣,谈笑风生,成了聚会时当之无愧的开心果,幽默大师,特别受女生们的欢迎。</p><p class="ql-block">三个月中的两次团聚,让人思潮澎湃,激动不已。浏览着聚会时的照片,四十多年前与现在的同学和老师的形象在脑海中交替出现,浮想联翩,夜不能寐。于是将班群和参加团聚的老师和同学的名字串联起来,作了一首词,冠名《班群颂》,与那时的集体照相映成趣:</p><p class="ql-block">锡山麓畔,千韧凯峰,万国萍踪。望华昌城外,沈水瑰珏,强盛中华,环周通明。茂盛六顺,飒爽芳雄,尊荣显贵,淡定豪放,建筑洁敏莺歌舞,引文定双娟竞爱武。 翠绿丛中,桃李繁衍,毅燕环飞,僭越庭院,桂花枝头鸟朝凤。凭水抚琴,小妹吟唱,声声祥和,花香凤秀,静娴名媛,杏叶推陈平珍华,皆大喜庆人人欢。</p><p class="ql-block">次日将此词发于班群,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许多鼓励。声祥兄更是通过私信大加赞赏。我说这是我们的父母把我们的名字取得好,能够连成诗情画意也真的是一种上天注定的缘分,而且每个人的名字在这首词里都是不可或缺的色彩,组成了整体的五彩缤纷。</p><p class="ql-block">声祥兄调侃说,此词的点睛之笔是"桂花枝头鸟朝凤"。我说,非也,我觉得最可贵的乃是"声声祥和"。四十多年后的师生之间还如此融洽,亲如一家,令人倍感温馨。特别是声祥兄风趣幽默妙语连珠大放异彩,令人刮目相看。突然想起四十多年前的奇想,答案已十分明显。声祥兄的智商和情商确实是高于常人的。</p><p class="ql-block">不过,对于两次聚会,我心中还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疙瘩。那就是围绕"AA制"的争执。</p><p class="ql-block">记得那时上学步行单程约二十多分钟,每天往返两次,因为学校没有学生食堂,中午还要回家吃饭。结伴往返的途中,同学间经常零食共享。有位同学的父亲参加广交会带回当时稀罕的酒心巧克力,第二天的上学途中他就拿出来与大家共享了。得到的回报除了伙伴们的感叹与感激,还会得到一些诸如五香豆红薯干之类物品的分享。就像当时邻里间张家送一碗馄饨,李家送一碗大排面,谁也不会想到这些是不是等价物的交换。因为真诚的情感是不能用金钱价值来衡量的。</p><p class="ql-block">而如今社会上普遍以金钱作为衡量万物的唯一尺度,连有些自己曾经由衷尊敬的长者和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也会自觉不自觉地用金钱来衡量情感。你送个礼物想表表心意,他非要回个等价物让你接受。你想请他吃个饭聚聚聊聊,他非要把钱款算得一清二白,生怕揩了你的油。一来二去,真诚的情感被锱铢必较替代了。期待中的情感交流无形中沦为了用金钱排解寂寞的手段,铜锈气侵蚀了真诚与纯洁,亲近感被替代,情何以堪?</p><p class="ql-block">久别之后的首次团聚之前,我和当年的搭档女生班长(当时叫排长)不约而同地要求给我们一个机会回报老师的爱护指导和同学们的帮助理解。第二次聚会时,一位班委也要求参与回报老师和同学的机会。这个摈弃平摊的想法得到了大多数同学的理解和支持,但坚持要"AA制"的想法也很顽强。结果以后的聚会就不得不采用了AA制的方式,而且精确到个位数。这让我的心里留了个小小的遗憾。</p><p class="ql-block">事后声祥兄和我多次谈及此事。历经四十多年的岁月磨炼,当年纯真的同学情谊也没有避免铜锈气的侵蚀,我觉得难受,声祥兄却说这很正常,我们应该理解和包容这种想法。追求公平也是人的天性,尽管这种形式上的公平代价很大,但可以给人某种程度的心安理得。</p><p class="ql-block">仔细想想,声祥兄说得也有道理,理解和包容也很重要,于是,渐渐释怀。</p><p class="ql-block">由此延伸,与声祥兄的交流逐渐增多,除了微信互动。还有过几次小聚,心情都很放松。非但不会客套地提及AA制,还会有少年时代纯情交往情景的再现。</p><p class="ql-block">记得那次在大世界附近的一家饭店就餐,商家搞活动,我手气不错得了奖品,是些生活用品,我随口说了句,这些东西弃之可惜,收之却不知何时用之。声祥兄问,你不要?我又随口答道,你要你就拿去。声祥兄随手把这些东西放进了他的包里。我心中一暖,不提金钱价值,没有冗余客套,这不是四十多年前同学交往的常见情景的再现吗?令人又惊又喜,距离感秒失。</p><p class="ql-block">出了餐厅心血来潮,声祥兄提议走延安路西藏路天桥,我刚想建议绕一下路,声祥兄和另一位同学已经走上了天桥。他拾级而上的步履比当年学校教学楼里稳健了许多,摇摆的幅度也小了许多。呵,我突然领悟到了,这是声祥兄在展示他与不公的命运抗争了几十年的成果!成熟稳重的强者风度,远胜当年!</p><p class="ql-block">还有一次是初夏时节在一家网红餐厅。按人数被安排在一张局促的四人小桌用餐,可是菜上得急,一会儿就把桌面铺满了。一时兴起,要了红酒助兴。我酒量极差,几口下肚就犯晕乎。移动盘子时把声祥兄面前的酒杯碰翻了。大半杯红酒不偏不倚地全部洒在声祥兄的双腿内侧,狼狈不堪。无意间闯了个大祸,我心中叫苦不迭尴尬不已,说话都不利索了。</p><p class="ql-block">那天的声祥兄依然是衣着时尚,一条浅黄色的西裤烫得笔挺,一副老克勒模样。突然被红酒洒在醒目区域,尴尬恼怒无以言表。叫来服务员帮忙,用纸巾擦吹风机吹,效果都不好,酒渍明显,挺括不再,有人提议用点啫喱上浆吹干后会好些。声祥兄说,算了,上石膏也没用了,关键是这位置不上不下,这颜色不明不白,这尴尬不男不女,反正怎么也说不清楚了。一番妙趣横生的俏皮话,把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我如释重负,对他的气度和情商佩服至极。</p><p class="ql-block">乐观开朗风趣幽默的声祥兄其实一直是在与命运抗争,他是当之无愧的生活强者。</p><p class="ql-block">多年前他得过一场大病,作为坐堂问诊的专家大师,他明白该病的凶险,手术治疗之前,他关闭了手机,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他说他不想让亲朋好友们为他牵挂担心。后来,顽强的意志开朗的心态以及丰富的医药理常识帮助他战胜了病魔,恢复了健康。</p><p class="ql-block">或许是淋过雨的善良人更懂得为别人撑伞。康复后幽默乐观的声祥兄又添了许多热情,不厌其烦地用他那丰富的中医药知识为需要的人们提供雪中送炭式的帮助。对需要帮助的老师和同学更是倾尽所能。</p><p class="ql-block">约三年前的一个夏日,声祥兄在他最熟悉的七宝老街做东,宴请几位中学同学聚聚聊聊。席间谈及同学之间的相互关心帮助,几位同学不约而同地称赞,"曹声祥有大爱",我深有同感。声祥兄对人的关心,不是说教式的;他对人的帮助,不是施舍式的。他不会因帮人做过点什么,就居高临下地评头论足。尊重对方,善解人意,他的情商在这方面发挥到了极致。</p> <p class="ql-block">那次聚餐,相谈甚欢。我告诉他曾经去看过老师几次,他马上说下次一起去看望老师。老师患了帕金森病,行动不太方便,有时心情也不不太好。他说帕金森是老年人的常见病,不必太紧张,关键还是要保持好心态,注意营养摄入。还介绍说蛋白粉是个好东西,适合老年人。最后,大家异口同声地一致决定,日后找个老师出行方便的时间和地点一起聚聚。</p><p class="ql-block">不料后来疫情日益严重起来,随着封控措施不断升级,与老师聚会的计划一再拖延,竟成了声祥兄的未了心愿。而那次七宝聚餐也遗憾地成了与声祥兄的的最后一次面叙。</p><p class="ql-block">近年来,自己觉得听力越来越差,还时常伴有耳鸣,特别是接电话的时候耳鸣更甚,感觉到的噪音远远大于电话里的声音,根本无法交流。原来喜欢听的音乐,百听不厌的全民K歌,现在听起来毫无韵味和节奏,倍觉伤感。后来去医院做了个全面的听力检查,发现虽然高音区域尚能感知八成,中音区域却只能感知一半,而低音区域的感知度仅为二成。在医生的建议下,先后两次住院治疗,效果却并不理想。</p><p class="ql-block">一次和声祥兄微信私聊时,说起我的烦恼,想请曹大师支支招。声祥兄告诉我,耳聋是听觉神经退化造成的,也是一种常见病,基本上是不可逆的,至今没有真正有效的药物和治疗方法。然后他话锋一转,反而向我贺起喜来。他说,耳聋者多长寿,听能神经的退化,其实就是人体为了保护其他重要器官功能的一种弃卒保车式的本能反应。只要大脑心肺等重要器官功能健全,耳朵聋点怕什么?耳不闻心不烦,岂非更利于养老。一番话头头是道,听得我不仅消了烦恼,还有点洋洋自得,得了耳聋仿佛中了大奖一般。不得不又一次由衷感叹他杰出的情商和高超的会话艺术。</p><p class="ql-block">今年三月中旬,我再次住院治疗耳聋。闲时打开微信爬楼,发现平时在班群非常活跃的声祥兄突然潜水不见了。经打听才知道他因旧病复发住院了,急忙与他微信私聊。他轻描淡写地讲述着入院原因。后来得知有位老同学准备去曙光医院看望他,急忙拜托她一同带去我的问候和心意。声祥兄很快通过微信私聊表示感谢,对他的病情依然轻描淡写,一笔带过。</p><p class="ql-block">几天后他出院了,又在班群冒泡了。五月一号劳动节还与他互致节日问候。联想到他当初感觉凶险后切断一切联系的做法,以为这次不会很严重,他会很快康复如初的。不料在五月的最后一天突然传来他离世的噩耗,令人难以置信,猝不及防,悲伤不已。</p><p class="ql-block">因故未能参与声祥兄的告别仪式,深感遗憾。值此他离世七七之时,特撰此文寄托哀思。</p><p class="ql-block">愿声祥兄在天国一切安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