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远行

六

　　第一次远行是16岁那年去济南上中专。我清楚地记得，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母亲和我促膝而坐，一遍遍叮嘱我去了学校如何与人相处，如何照顾好自己等等。父亲则一语不发，只顾低头将已捆好的行李拆开整理再捆好，再拆开再整理再捆好，如此反复不知几回。

 

第二天一早 ，原定不去送我的父亲突然变卦执意要送我去学校。于是父子俩个匆匆赶到车站买票，却只买到一张站票。上了车，父亲将我送至卧铺车厢，自己转身去了硬座。那夜，我躺在铺上辗转反侧，一次次惊醒的时候，仿佛都能看到父亲在车厢过道席地而坐的身影。

　　列车飞驰，终于在翌日中午到达济南。来到学校，办完繁杂的手续返回宿舍，父亲开始帮我整理床铺。我说我想睡上铺，可父亲眼皮都没抬，说还是睡下面好些，说我从小睡觉不老实，免得掉下来。又说我夜里尿频，上下床会影响其他同学休息。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屋子人在场，父亲表情严肃，而我却哭笑不得。

 

隔天，学校组织新生游览大明湖。回来，父亲已然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说他之所以趁我不在走，是免得我去送，那样他会很不好受的。寒假回到家我才知道，那天父亲从学校出来一路心不在焉，以致坐反公交车，误了火车，独自一人在车站待到半夜才坐上另一趟返程的列车回到家中。

　　渴望已久的中专生活终于开始了，却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浪漫多彩。随着对新环境的逐渐了解，一种莫名的失落代替了先前由于新鲜感引起的兴奋，占据了我的心头。我甚至不能够忍受待在宿舍，一有机会，我总要去外面逛，一条笔直的马路，我一走就是五六里，可转回来还是烦。到了夜里我睡不着，我想起在家时的点点滴滴，甚至感觉父母偶尔责备我的神情也是那样和蔼可亲。我问自己：这就是想家吗？

 

我开始厌烦学习。每天上课，老师在上面讲，我在下面想，想些什么，自己也说不清。至于作业，心情稍好抄一抄，大多时候干脆不做。这样下去有一个月，学校对新生进行摸底测验，天知道我除了语文将及格，其余一律红灯高挂。也就是在知道成绩那天的晚自习，年级辅导员走进我们教室，他站在讲台讲了许多话，我只听见最后他说：同学们来自四面八方，如果感觉不适应，可以申请退学，学校予以考虑。我的心一颤，我知道我要完了。我忘了自己怎样走回宿舍，我不记得自己那晚是否真正入睡，早上我终于下定了申请退学的决心。

　 我去了学生科。接待我的是个很慈祥的老头儿。他认真地听完我的想法。我记得他并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惊奇。他微笑着说你是这所学校40年来第一个申请退学的孩子。他略作停顿接着说，你真是个孩子。我到现在一直为这个慈祥的老头儿当时用了孩子这个词所感动，我的愿望是天下所有的老师能像父母一样，在他们眼里学生永远是孩子。

 

老头儿看我沉默，以为我有悔改之意，或者他压根儿就认为我只是一时冲动，于是拍拍我的肩膀说回去仔细想想争取打消退学的念头，有困难再来找我。我点点头走出办公室。我觉着我去找学生科真是可笑至极。

        我直接去了火车站，买好下午返家的车票。 返回学校正是下午上课的时间，诺大的宿舍楼静悄悄。我把自己的行李卷起包好，从壁橱拿出父亲临走留下已所剩不多的所有的钱，望望这个自己住了一个多月，如果不走还会住上四年的地方，终于狠狠心迈下了楼梯。

　　上了火车我没有心思找座。我呆呆靠在车厢衔接处的一角，只是盼着快些到家。再抬头窗外已是漆黑一片。我有些困意。就当我昏昏欲睡之时，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是一个30多岁的女人，正用探询的目光瞅着我。她说：我从这里走过几次，你就一直这样站着，我那里有两个人的座儿，我和我的孩子，你可以去挤挤。我机械地跟随女人走过半节车厢，在一排座位前女人停下。女人抱起已经熟睡的孩子坐下，又示意我坐下。我坐下。我发现那女人的孩子并不漂亮，只是小小的身躯躺在母亲的怀抱那样安详，那样恬静，气氛着实使我感动。女人问：你是学生吧？我嗯一声算作回答。我怕女人再问，就把头斜靠在椅背，闭上了眼睛。女人却不放过我，我感觉到她审视着我的目光。她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学生。你遇上什么事吗？你要去哪里？女人的语调很轻很柔，充满慈爱。我想或许是她抱了孩子，使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不忍不作回答。我用极快的语调，不知是否显出不耐烦，我说：我刚考上济南一所中专，我家在内蒙，我不想上了，我要回家。我一口气说完，两眼不觉睁开，楞怔怔地望着女人。女人轻声叹口气，看看怀里的孩子，目光更加温柔。她说：我也不问你为什么不想上学，我想该不是想家的缘故吧。我是天津工业学校的老师，如果你愿意改变你的主意，到天津可以随我下车，在我家住一晚，明早便有返回济南的列车。我避开女人的目光，想点头却使劲摇摇头。我在心里说：阿姨，谢谢！

        这时，车到天津站。我想说什么，却又感觉说不出什么，只能默默看女人抱孩子下了车。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一个孤独的夜晚，曾经有一位善良的女人，用她伟大的母爱尝试着温暖一个不相识的少年的心。

        终于到家了。下车后正赶上天空撒下蒙蒙细雨。闻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我感觉离开几天的家乡熟悉又陌生。推开家门，一眼看到母亲正蜷在沙发的一角似睡非睡的样子。看到我，她眼睛一亮，可随即又罩满了惊奇与疑惑。我故作轻松地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没有想我回来会给家里带来怎样的后果。我只知道我回来了，这里才是我的家。晚上一家人围在桌前，我们在等父亲。父亲去邮局往学校拍电报。军人出身的父亲说：学校和部队一样，不打招呼跑回家是会被开除的。在他认为我回家纯属小孩子的任性，最终肯定是要回去的。

        那天晚上，即使父亲回来后愁云依然笼罩全家。父母什么也不对我讲，只是让我早点休息。天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尽管我早已做好准备，可我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他们越是不说话，我越是受不了。我对自己说，既然回来就绝不回去，绝不！

        

        第二天，家里终于对我展开了凌厉的攻势。父母苦口婆心劝说无效后，发动众多的亲朋好友对我轮番轰炸，其中不乏有我平日敬重的人说出语重心长的话，无奈我当时横下一条心，任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是雷打不动。我在补习班的麻老师也来了。这是一位值得我敬重的老师。他所创办的补习班因使众多的落榜生重获深造机会而在这座城市名噪一时。他对我说，老师也有想家的经历，那是我从萨县农村去北京读师范时，当时我的年龄比你现在还小。学校的操场上有一只秋千，每天黄昏，吃过晚饭，我总要上去荡一会儿，使着劲往高荡，高了看得远啊，我是多么希望看到故乡的小村庄，自家的小土屋，还有那疼我、爱我，盼我有出息的老娘啊......

        老师环顾我家四壁，话锋一转：想家不等同恋家，想家是美好的，能够想家是幸运的，老师如果一辈子呆在农村就不会成为现在的老师，更不要说桃李满天下了。你的父母省吃俭用，送你出去读书，也正是希望你有所作为，振兴小家和大家。小家是家庭，大家就是国家。只有经历了离家、想家，才会更好地兴家，这样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这样的道理我难道不懂吗？我当然懂！如果说麻老师的一番话语犹如当头棒喝使我幡然醒悟的话，那么由于我的回家使本就身体虚弱的母亲病倒在床，则是促使我返校的根本原因。

　 母亲是在我回家后的第三天病倒的。她躺在床上，用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使我无法不直接面对她苍白的面庞，以及我至今读不懂是爱是怜，是悲是怨，是痛是恨的眼神。母亲说：孩子，答应妈回学校，妈就会好的，答应妈！

 

16岁的我终于第一次不是因为受了别人的委屈而留下了两行热泪。一刹那间我似乎想到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我哽咽地喊着：妈妈你别说了，我回去，我回去！

 

我再一次回到了学校。校园依旧，老师依旧，同学依旧，我却多了几分成熟。四年的中专生活倏忽而过，眨眼间我毕业了。当我把辛勤工作换来的第一个月工资双手捧到父母面前时，他们欣慰地相视而笑了。或许他们早已忘记四年前我那幼稚的举动，因为他们为我操心太多，太多。

而我却永远不会忘记—那年，自己的第一次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