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圈

流尘

胡婶从进入老侯家的那刻起，就有点让人琢磨不透。

老侯是四七年参加革命的享受处级待遇的老干部，每月离休金七千多元。因他和老伴的身体都不好，就雇了胡婶做保姆。不到60岁的胡婶，个头虽不高，却有几分姿色。她不愿说话，脸上总是挂着深沉。她是从北方的一个偏僻小镇过来投奔姐姐的，姐姐把她送进老侯家时，她只说了一句话：“我没后顾之忧，能干好。”

　　胡婶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倒也不得闲。时常还要陪着老侯的老伴唠家常、下跳棋、出门到坝上溜达一圈。一段时间下来，老侯的老伴对胡婶比较信任，把钱放在抽屉里，让胡婶自由支配和使用。还让胡婶多照顾老侯，说老侯干一辈子革命，当一辈子领导，弄出了冠心病和糖尿病，腿脚也不利落，是让他好好享受晚年的时候了。胡婶就点头应好。

老侯的老伴患肺癌后，身体越来越糟，后来就卧床不起了。胡婶既要做病号饭，还要端屎端尿，翻身按摩，还得为老侯服药、读报、搀着去卫生间解手……老侯和老伴很感激胡婶，给加了几次工资都不收。胡婶说：“先放着吧，我这有吃有住的，挺好。”

　　老侯和老伴有一儿一女，都已60多岁。儿子侯经是企业退休工人，前几年媳妇得了重病，花许多钱没治好，最后人死了，拉下一屁股饥荒。老侯隔三差五一千两千地接济侯经，自从老伴卧床后给钱就差了。对此侯经有想法，感觉老爷子的离休金被胡婶“眯”了不少。女儿侯历下岗多年，外出打工也没挣着钱。没想到后院起火，她丈夫跟邻居小寡妇好到了一起。无奈，她离婚过起紧巴的独居生活。每次张口跟父亲要钱，老侯也是象征性地给一点。侯历常常报怨父亲，最后怨恨到胡婶身上。背地骂胡婶是狐狸精，猜想父亲的钱一定叫她弄去挺多。

老侯的老伴卧床一年多，走的那天用力塞给胡婶一个信封。料理完后事，胡婶当着爷仨的面将信封打开，里面有一个字条和一张20万元的定期存单。字条的意思是：20万元送给胡婶，希望胡婶和老侯在她死后登记结为夫妇，相互照顾，一直到老。

　　胡婶表情很淡，把字条和存单装进信封揣入兜里，然后进厨房给老侯做饭去了。侯经对父亲说：“妈攒的钱，怎么讲也该给我和妹妹分一半。”侯历也挺激动：“钱是要分的，这房子还有妈的二分之一，我们有份是理所当然的。”老侯不快地说：“我还没死，你们就打起钱和房子的主意，好意思？你妈那遗嘱写的很明白，钱是给胡婶的，没什么争议；房子等我装进骨灰盒那天自有结果。”沉默之后是不欢而散。

这天老侯对胡婶说：“按着老伴生前的意愿，咱俩登记吧。我通过考虑，这套房子过户到你的名下。”胡婶说：“房子可别过户，那样你会不得安生。”老侯说：“不过户我更不得安生！”架不住老侯的思想工作，胡婶与大她近30岁的老侯登记了，并得到房子的产权。这以后，侯经和侯历就与老侯断绝了来往。

　　老侯住院了。这把年纪，病痛缠身，叫儿女的“断绝”又刺激一下，他心里不是滋味，胡婶就挑起了担子。医院的饭菜老侯一口不吃，胡婶得回家做。道远，没公交，又不会骑自行车，胡婶一天跑三趟。连做饭带一路小跑一趟得一个半点，常常累得汗流满面腿脚发酸。接着喂饭、擦脸、按摩、倒尿、服药、读报……这一套下来，胡婶一天吃不上两顿饭，而吃的全是老侯剩的凉饭。同病房患者问胡婶：“你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也得趴下，为啥不把儿女叫来护理呢？”胡婶说：“他们忙，我们不挑这些。”

侯经和侯历后来得知父亲病入膏肓，才硬着头皮赶到医院。目睹胡婶的一切“表现”，他俩的脸上露出一丝惭愧。发现胡婶花高价去药店买蛋白为老侯注射，侯经和侯历试图阻拦，胡婶掉着泪说：“不差钱，得延长你爸的生命，多活一天是一天啊！”这情境，这话语，把侯经和侯历的眼泪也给感动下来。

　　那天，老侯的呼吸有些微弱，神志开始恍惚，说话已不清楚。他打手势把侯经招至床前，嘴一张一闭地说着什么，几乎发不出声音。侯经听了好一会也没听明白，于是叫胡婶来听。胡婶把耳朵贴在老侯的嘴边，边听边点着头。老侯好像累了，右手拇指尖和食指尖碰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圈，放落在床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一个月后的上午，胡婶把侯经和侯历叫来，沏上老侯剩下的龙井茶，之后从皮箱里拿出两个小拎袋分别递给他俩。胡婶说：“我知道你俩是老侯和老伴领养的，虽然没有血缘，不是亲生骨肉，但这些年你俩也算尽到了孝心和责任。每个袋子里装了存款单加现金计25万元，这是你们父母的积蓄和抚恤金。就这些，都分给你俩。房子小不值钱，老侯留给我的，你俩就别争了。”侯经和侯历挺惊讶和震撼，相互对视了一下。侯经缓过神，说：“这25万我就不要了。”胡婶问：“这么多钱不要，那你想要什么？”侯经呑吞吐吐地说：“我想要搬到这房子里住！”胡婶脸上没反映，起身说：“晌午了，我做几个菜去。”

　　侯经搬过来第二天，就问胡婶：“我爸临死时右手做的那个圆圈至今我也没破解。咱俩现在是夫妻了，你就露个实底，是什么意思？”胡婶平静地说：“那圆圈是个句号，就是希望在他死后咱俩能走到一起的一个最终结果。”

侯经哭了，泣不成声。

摄影：流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