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弯弯

梨花带雨

<p class="ql-block"> 村路,乡愁的脐带。 </p><p class="ql-block"> 大队(现在叫村)很大,从西往东十三个小队(现在叫组),延绵好几里地,学校在五队和六队交界的河堤坡下。从一队我家门到校门,不紧不慢3516步。去去来来四寒暑,3516丈量了这一段人生旅程,成为我民办教师生涯的特殊音符。 </p><p class="ql-block"> 一队在前,二队在后,是两个独立的自然村落,垂直连接它们的是长238步仅能并行两人的“腰路”。路东,是坟头高大且颇有年岁的群冢;路西,一片不大不小的水塘——这不就是乡间话本中典型的鬼出没的场设吗?本来鬼怪在夏日纳凉话语中出现的频次可能仅次于结婚生子偷人养汉之类,而腰路出鬼往往经当事人的言之凿凿,形成挥之不去的恐惧和神秘;于是大人无事夜晚不独行于腰路,娃儿们更是谈腰路而色变。 </p><p class="ql-block"> 是个夏夜。我们三人从学校开会回来,行至腰路,大家不约而同的紧了紧脚步。忽然有人嘟哝:鬼火。还真是的,我们身后两三丈远处有一小团绿蓝色火在飘忽。仗着人多,我们不停步。奇了怪了,这一小团绿蓝光(定睛才看清它不是火)我步其亦步,我趋其亦趋,我等止步,它即就地闪烁,令人悚然。如是者三,我等索性站立不动,它亦止步不前。双方对峙,而对峙斗的是定力。一会,有阵风悠来,它即飘飘忽忽到水塘那边去了。此情此景顿时激活了脑海里的科普常识,我们击掌而笑,放声而歌: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 </p><p class="ql-block"> 经此一遭,我不再惮于夜间独行腰路;经此一遭,对苏轼绝句《观潮》一、四句都是“庐山烟雨浙江潮”而一字不易,似乎有了更深层次的领悟。</p> <p class="ql-block">  二、三队的分界是一条不窄的水沟,有木桥连通两岸。小桥流水原本是诗、画家的最爱,但如果这桥是危桥,诗情画意就荡然无存。很不幸,这架年久失修的木桥是后者。它如一弯不堪重负的老人背脊,行其上摇摇晃晃嘎吱嘎吱;更要命的是,连接两岸的桥板都少了两块,上下桥还得跨一大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来诗的闲情,画的逸致。</p><p class="ql-block"> 多次请示大队维修,要花钱的事他们大抵都答应畅快,行动迟缓。终于等到要开计划生育现场会,才花血本彻底修整了这座桥。至此,行人少了坠落之虞,武汉知青则多了个夏夜纳凉去处。</p><p class="ql-block"> 这天我从十二队家访回走,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当然是武汉知青,三男二女正在桥上引吭。《三套车》我会唱,是一位很欣赏我的高中老师教的。每每这经典的俄罗斯风情的旋律响起,我都会想起恩师,恩师的音容笑貌,恩师的谆谆教诲。听得出,“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一句中那后半拍起和四连音,他们歌唱得并不到位。这是首我心中的歌,就觉得有义务帮他们演绎完美,甚至还有些卫道的冲动——所以当被邀请加入小合唱的时候,不假思索,我就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月明天高,风轻露潮,远香是稻花。树巅蝉鸣,荷底蛙鼓,桥上人谁夸?正青春歌咏——老马天涯,冰雪伏尔加。</p><p class="ql-block"> 乐极生悲。次早一到校,就被传唤到大队部,不待落座,支书就劈头盖脑:昨晚和知青一起唱黄色歌曲了?</p><p class="ql-block"> 这么快,谁?《三套车》是禁歌?</p><p class="ql-block"> 显然,我的愕然了增添了支书的怫然,接下来更是疾风骤雨:没有事做了?跟知青混?你混得起吗?</p><p class="ql-block"> 这话的意思我明白。于武汉知青,偶尔的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大队常常选择不追不究;至于唱什么歌,念什么诗,干部们才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咧。这些豁免,当然仅对于武汉知青,至于我们回乡青年,想都别想。</p><p class="ql-block"> 第三部曲轮到讽刺挖苦:以为有点墨水就招摇,要吃亏的,有人就要求学校除你的名!</p><p class="ql-block"> 如风似霜,打脸。但揣摩后半句,我好像要感谢眼前这位忿然作色的领导,似乎是他,我才免于被学校除名。</p><p class="ql-block"> 两年后我到武汉上大学,他们也陆续招工回汉。我们聚过一次,记得临别大家唱起《三套车》。摇头晃脑,勾肩搭背,敲碗击盘,尽情尽兴,歌唱友情重温,歌唱那个生造忧郁歌的年代一去不返</p> <p class="ql-block">  三队多姓肖,四队多姓曾,两队没有太大空地间隔,以姓氏转换为界。繁高哥姓曾,上邻居姓肖,所以他是四队第一家。</p><p class="ql-block"> 繁高哥“繁”字辈,名“高”,净白脸皮,斯文像,但斗大字不识一筐。识字不多是缺憾不是缺点,也并不影响他用自己粗糙的手以独有的方式编织怀想,描画精神图腾。</p><p class="ql-block"> 且看他家门前菜园。</p><p class="ql-block"> 一般人家门前菜地的篱笆都用细竹或粗苇编织,但繁高哥家却用一种我们这叫“雀不踏”的灌木(可能是木槿的一种)。几乎只要一次性投入,而且修剪代替了修补,成本是绝对不同的。更有意趣的是,夏来雀不踏花开,细眉细眼,与园中南瓜花的大黄、茄子的大紫相映成趣,密不透风的丰盈点缀些许疏朗和飞白,园子自成格局。</p><p class="ql-block"> 还有别致的,他在园子西南角栽了一株向日葵。七月花开日,一轮娇黄仰起高傲的颈脖,在一园菜蔬粉丝般的簇拥下,更显华贵脱俗。一园簇拥一株,一株燃爆一园的自信和激情。</p><p class="ql-block"> 如果仅就发音而言,他的名和园中的那轮娇黄与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和他的旷世杰作几乎完全相同。巧合,传奇,好几次当着繁高哥我喃喃出声。敏感的他觉得这里面有名堂,多次追问我,拗不过,于是简要地向他说了说梵高及其画作《向日葵》。他的回言绝对出乎你意外——明年在园子里栽四棵。</p><p class="ql-block"> 么样的思维逻辑,捋不清。不过他言而有信,次年还真在园子的四角分别栽上了一棵向日葵。又是花开日,四轮娇黄照例伸长高傲的颈脖。所不同的是,它们以面向大体趋同的格调展示出均衡规整的集体感。这是繁高哥追求的审美意象吗?不得而知。</p><p class="ql-block"> 四棵,曾繁高的向日葵。</p> <p class="ql-block">  小学有被狗咬的经历,所谓一朝被狗咬,十年怕犬吠,即便成年了,远远地看见狗,也多是选择绕道。</p><p class="ql-block"> 五队河堤拐弯处一家有条大黄狗在门口蹲着,必经之路上绕不过。见我还在前行,远远地它龇牙咧嘴,前脊毛竖起,然后逼近我,狺狺然有随时出击之态。没想到第一天到校途中就遇此尴尬。首鼠两端之际,一个男孩出来喊一声:大黄,回屋!乖乖地,它摇着尾巴回去了。上课,才发现这男孩竟是我班学生。</p><p class="ql-block"> 这个与贾府四春之首、贾政嫡长女同名同姓的男孩,机灵聪明且勤奋,每天早早地上学。我们师生关系似乎感染了大黄,见我经过,有事没事上来套近乎,摇尾乞怜。发现有其他同类企图侵扰我,它会迅即扑过去,意思好像是:怎么那?我的熟人,这点面子都不给呀!</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他竟然迟到了,而且一脸的泪水。我把他叫到一边,替他擦泪,他呜呜地说:老师,我们家大黄让人用马钱子毒死了,早晨开门,它倒在门槛里,肚子上还是热的。我知道,我们这的人冬天好狗肉,所以家狗野狗,好多难逃一劫。泪像断线的珍珠,为安慰,我慢慢讲了“狐死首丘”的成语故事。听着听着,哭止住了,临进教室,他说:老师,这个成语我记住了。</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听说贾元春成了亿万富翁,在贵阳做很大的生意。上月突然接到他电话:老师,我在家乡办了个企业,接您剪彩。</p><p class="ql-block"> 豪车在已经换装柏油的村级公路上疾驰,目之所及,树木葱茏,房舍俨然。我问他是什么企业,他卖关子,只说租了昔日的学校,建了厂房。新修的水泥路进村走河堤下坡,远远地看到学校门口的牌子,白底黑字十分醒目——首丘肉狗养殖基地。</p><p class="ql-block"> 2023、7、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