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穷”__系列随笔《藏地鸿爪》之二。作者：下关风

下关风

“不 穷”

下关风

“不穷”，是一个人的名字。

当然，他的名字写出来不会是不穷，但是说出来可以是不穷，而且他自己就是这样说的，他叫“不穷”。

他说自己叫“不穷”的时候，是在饭桌上，初次见面，他自我介绍说，我，不穷，事实上我也不穷，当然也不富。

故意有些弯弯绕的自我介绍，让应景似的一次餐聚，从拘谨的“了无生趣”，直接通向了活跃，桌间“肃穆”的氛围，顿时有了些生气。

我们的同行中，有他的战友，那天他坚持请客，要略表地主之谊。

他们战友相逢，我们几个则是受邀去喝酒，吃“巴片儿”，当一盏“灯泡”，亮不亮无所谓，反正是“逢场作戏”。

但是初次见面，一张嘴就穷啊富的，有违世故。

看着我们略微惊异的神色，他喝喝笑。

我们把他的自我介绍听成了“我不穷”，而且纳闷，怎么开口就是什么穷不穷的。

他的战友是北京来的领导，莫不是想“打秋风”，要钱要物要政策。

当然，是我们想偏了。

“不穷”是一位典型的藏族同胞，当地一个单位的领导，警衔很高，有一些唬人。

没过一小会儿我们就晓得了，这位自称叫“不穷” 的领导，他的名字不是“不穷”，而是叫布琼。

布琼，不穷，汉字发音都是一个样，因此他可以拿它们诙谐，幽一个默。

而且我们也很快就晓得了，布琼在藏语里，是“小男孩”的意思。

但是眼面前这个把自己的布琼叫做“不穷”的人，是个典型的藏族汉子，骨子里渗透出一种粗犷和彪悍。个子高大，显得壮实。面色褐红，泛着亮光。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匀称的脸盘子长得很伸抖，是个标准的老帅哥。

在我们的观念中，只有康巴汉子，才配有这种相貌和气质，但初次见面，不好意思细问。

他是不是康巴汉子，其实也无所谓了。但是这么一个高高大大的藏族老帅哥，名字竟然是“小男孩”的意思，强烈的反差，令人忍俊不禁，而且不解。

也许一出生，他的父亲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的特征，于是欣喜的叫了声，哦！是个儿娃子。于是，布琼就成了他终生的名字。

也许，事情就这么简单。

据说很多藏人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山川，河流，花朵，树木，景物，神衹，等等等等，甚至一些抽象的概念，都可以入名。

在姓氏和名字方面，藏族和维吾尔族，蒙古族类似，大多数人有名无姓，只有少部分的藏人例外。但是这些例外的姓氏，只是一种类似于家族的名称，也叫“房名”。且这些人多是贵族，例如，阿沛·阿旺晋美。“阿旺晋美”是他的名字。“阿沛”则是藏族一个古老贵族的名称。

还有一些藏人，把寺庙和宗教方面的术语，冠到名字前面，例如，热振·图旦绛白益西丹巴坚赞，这个“热振”，就是一座喇嘛庙的名称。釆用这种姓的人，多是宗教职业者，而且他们的这种姓氏，和普众意义上的“姓”，终是不一样的。

因此藏人称呼某某，这一般就是他的名字，如歌手容中尔甲，他并不姓“容”，也不姓“容中”。“容中尔甲”就是他完整的名字，意思是“永远胜利”。

还有网红丁真，也并不姓丁。他的全名叫“丁真珍珠”，意思是“勤劳的传承者”，一个抽象的概念。

歌手韩红她娘，是藏族，名字叫雍西。韩红的藏文名字叫做“央金卓玛”，意思是“妙音女神”，难怪她歌喉美妙，原来是有菩萨保佑。

另一位女歌手降央卓玛，名字则有趣，刚柔相济，软硬兼施。在藏语里，卓玛是女神，降央则是金刚的意思，提起来就让人联想起那些怒目圆睁，威猛无比的天王。

藏族的女孩子，很多人都叫卓玛，象云南的大理白族，遍地都是金花。

为哪样呢？

图个吉利。

藏语中的“卓玛”，是古印度神话中的一个女神“度母”，能够救苦救难，满足信众的愿望。按照藏传佛教说法，度母（卓玛）慈悲，且法力无边，可度人间16种大苦大难。

因此她在藏区深入民心，和观音菩萨在汉人心中的地位一样，许多藏民都喜欢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叫做“卓玛”。

“不穷”是桌上的主人，看宾客集齐，危襟正坐，就端了杯子，起身敬酒。

我们俗套，也纷纷举杯相随。“不穷”摆摆手，说按我们藏族的规矩，主人歌声敬酒，客人歌毕杯干。

“不穷”清清嗓子，张口来了首《鸿雁》，才一亮喉，一下子就把堂子震住了，个个以为是在放呼斯楞的录音。瞅瞅四壁，看看旁边，没有音响也没有喇叭，歌声分明是从他口中而出，众人这才认得了，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小锅儿真是铁打的。

“不穷”引吭高歌，待“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的音一落，顿时就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啧啧赞叹，个个不由分说，非常的自觉，纷纷把杯中之酒，痛痛快快的倒进了喉咙。

“不穷”的歌喉，可能没有经过正规的专业训练，但他有天赋，而且声音极好，比中音高一点，比高音低一点，粗犷，浑厚，圆润，稍稍带一点磁声，微微沙哑，有一种略感沧桑的独特魅力。

和我们云南的很多民族一样，藏族同胞喝酒劝酒，主要是唱歌，以歌佐酒。他们的规矩是谁敬酒，谁唱歌，他们还说，“喝酒不唱劝酒歌，便是驴子喝水。”

藏族同胞的劝酒歌，用藏语唱听不懂，但感觉温柔而悠扬，不象我们云南吃坨坨肉，喝罈罈酒的彝人的劝酒歌，豪爽豪气豪放，虽然热情洋溢，坦诚直率，但是十分霸道。

彝族姑娘端起酒碗，站在你面前唱，“喜欢么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这歌声，这阵势，足可以嚇退一潮又一潮的人。

间或有服务员前来敬酒，小姑娘们不知是否民族，反正穿的都是藏装，她们多唱些流行的藏歌，蒙歌，主要是劝酒，助兴。

这些小姑娘有经验，她们敬酒的时候很执着，一人或多人端着酒杯，站在你的面前唱，酒不喝歌不停，人也不走。

一桌子敬下来，她们得唱多少支歌呵，还不能有重复，仅凭这一点，可见基本功之扎实，雄厚。关键是她们能够把“应景”的歌声，唱得真挚而且热情，热情得让那些不打算喝酒的人自责，羞愧自己的“冷漠”。让原本只想“意思意思”一下的人，不好意思，然后坚决改正，然后“感情深，一口闷。”

席间唱歌的主角，还是“不穷”。我们都怂恿着，吹捧着，诱使他一展歌喉。他也非常满足，不但唱歌，还主动喝酒。

敬酒，唱歌，喝酒。

敬的，唱的，喝的。

分不清了彼此，江湖一派混乱。

那天“不穷”唱了很多支歌，坊间十分流行的歌曲，基本上都过了一遍，什么《康定情歌》，《高原红》，《卓玛》，《走出喜马拉雅》，《西海情歌》，《回到拉萨》，《北京的金山上》，《青藏高原》，《神奇的九寨》，《向往神鹰》，《翻身农奴把歌唱》，《在那东山顶上》……，

等等等等。

我们一致公认，他唱得最好的一支歌，还是要数那首《天路》。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

把祖国的温暖送到边疆

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

各族儿女欢聚一堂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

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

青稞酒酥油茶会更加香甜

幸福的歌声传遍四方”

象一句俗话说的，“不穷”唱歌唱出感情来了。感觉那歌声发自他的肺腑，是一种真挚情感由衷的抒发。

而且我们还清楚的看见了，唱到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唱到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的时候，他的眼角，分明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艾青的诗，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感情深沉了，才会不能自己，热泪满面，这样的情景，最能打动人心。

曾经遇到过一次，是在一种特殊的场合和一些特殊的人，他们唱一支歌的时候，竟然泪流满面，涕不成声。彼情彼景，震撼了许多人的心灵。（但绝对不是在那个荒唐年代的那些荒唐举动。）

“不穷”唱歌唱出了泪水，让我们感触颇深。非鱼，非我，亦进入不了他的内心世界，更不了解他的家世过往，人生经历，乃至民族情感，故不敢置啄，只能默默感悟。

藏人唱这首歌曲，可能特别容易触景生情，情深意切，于是容易激动。

不可否认，在演唱过《天路》的众多男女歌手中，窃以为唯韩红唱得最好，最有感情。

可能就因为她是藏民族，骨子里流淌着高原的血脉。

那天听了很多歌曲，也喝了很多酒，是少有的一次以歌佐酒的体验。歌声笑声，其乐融融。众人虽不醉，亦醺醺然。

于是我们从另外的一种角度，理解了他为什么名叫“不穷”。

与歌声且伴且行的人，内心必是十分富有，怎么会“穷”呢？。

临分别，我们打趣说，你这么棒的歌喉，不进中央民族歌舞团，真是太可惜了。

他笑嘻嘻的回应，原来他们是想招我去的，我嫌那里没有青稞酒没有酥油茶，搞不习惯，就谢绝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调皮的挤了挤眼睛，诺大的一个老帅哥，顿时返老还童，象是又变回成了一个小男孩。

下一篇：拽得要命的“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