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品人——杂忆补遗

黄山一叶

小镇是熟人社会，过去交通不便，大家在弹丸之地活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都很熟悉，因此说长道短，臧否人物，使得我们这些晚辈，不知觉间耳濡目染，对街坊邻居多有了解。

今年有兴，对昔日老街店铺一家家写过去。近日忽而想起狄更斯，他是我早年喜爱的作家。他塑造的人物，用作家福斯特的说法，是扁平的。所谓扁平，是用个性化的语言与动作，像画漫画速写，把人物特征勾勒出来。譬如《大卫，科波菲尔》，里边有米考伯夫妇。米考伯太太是一个次要人物，狄更斯不能给她很多篇幅，于是就抓住她的一句口头禅，“米考伯先生的话总是对的”，把那个头脑简单、深爱丈夫的女人概括出来了。

这个随笔想学学狄更斯，并且用一点方言土话，写写过去小镇上的人物。

“邪”。

这个词的发音，普通话中没有，有点像“掐”。意思大概也只有我们方圆百里的人能懂，一般是说某个人有能力，有办法。我们对人夸赞，会说，这人“邪”，“邪得来”，“顶邪呔”。

我们小镇上，称得上“邪”的人，是很多的。譬如三九先生的儿子，难先，五十年代就考上同济大学。因为专业不喜欢，居然退学，次年再考，又考上杭州大学。那时候，镇上人多半只有小学学历啊，他居然两次中榜，邪吧？

我不久前写到的“石匠阿顺”“荣金师傅”，当然也算“邪人”。过去小镇店家，各种匠人，来自五湖四海，或者很多“上八府”人，既是能工巧匠，自然也是“邪人”。还有的，譬如铁匠邰某，打铁之余参加运动，上下努力，最后成了“发财厂”的厂长，风光了好一阵。镇民至今说起，还会赞叹，真是“邪人”。

老乡们对“邪人”的定义，有点古典与传统，他们似乎并不认可后来的那些暴富的人，说他们只是运气好，碰到了转制，公家的钱袋漏了，被他们给接着了。运气好，不等于“邪”。

”戆”。

类似的一个字，“犟”。我们这里也用，不过大多说小孩，脾气犟，不听话。戆一般说大人，叫他戆徒。在我的理解，戆徒有两个特征，一是力气大，二是脾气暴躁。以前钟镇搬运站有个人叫“戆徒一顺”，是牙医其禄的儿子，五大三粗，浓眉爆眼。他的儿子名星星，长大像大猩猩，胸口全是毛。脾气也是火爆，动则挥拳打人——打出了名气。

我曾经亲眼看见他追求一个裁缝女，女孩怕他，把店门关了。他拍打，不开，怒吼，不开。最后他戆徒脾气发作，砰砰几下，居然徒手把店门砸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女孩尖叫，叫来一街的人看热闹。

还有我的发小，我在一个小小说里把他的经历写下。他因为穿喇叭裤烫发被单位主任扣奖金，他“戆”病一发作，趁主任不注意，把他拦腰抱起，摔在石板上，摔成了脑震荡——所幸没有摔死。

用心理词，“戆”就是魔鬼似的冲动。

“猪”。

本来是我们常吃的动物。但是在我们家乡，它常作动词用的。“猪得来”，“你哪会介猪啦”。“猪”，意思是笨，呆，没脑子。很多时候用自己身上，说自己“猪煞呔”。

我们镇上有“猪”的经典案例。譬如药店里毛狗，他长得高高大大，相貌堂堂，本来作为街上职工，讨个老婆是“墨鸦要水吃”，可是到了三十左右还是光棍一个。后来我们知道，他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坐过牢。细问长辈，他到底出啥事了？长辈说，哎哟，伊啊，玩弄一个幼女，被抓去劳教。幼女，毛都没出，他又没弄成，“猪煞呔”！

还有一个故事更经典，是费家老大与人偷听敌台，然后约好了到东北，打算偷渡到苏联去。结果差点被冻死，灰溜溜回来。我们这些小辈提起，就都说，要偷渡，也得到珠海，想办法偷渡到香港去，去苏联，“猪煞呔”！

“钝”。

这个词又是浊辅音，普通话发不出音。我们以前倒是常用的。意思也有点含糊，组个词“钝头”，就清楚一点，像刺头，专门喜欢刁难别人的主儿。

小地方的人，大多喜欢凑热闹，以前哪家人家结婚，都要闹新房。一般人闹归闹，总要给主人一点面子。偏偏有人找叉子，怪人家酒太淡，烟太凶，给的喜糖太次。那就是“钝头”。换一个同义词，叫“钝卵”。专门给人添堵，煞风景的。

还有的人，天生滑稽性格，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我遇到过一个，常来我家打麻将的，名“七斤”。他在打麻将的时候，常常自嘲，牌不好，就说自己手臭。哎呀呀，他叹道，我晚上也没有乱摸呀，怎么手那么臭啊！此地可看出，“钝”还有一个意思，是倒霉。

大家听了就哈哈大笑，说，你呀，人家“钝卵”的，“钝”人家，你呢，专门“钝”自家。

202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