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石头

野鹤

当年在盘锦垦区下乡时，认识了大队的孙主任。这人很厉害，按原则办事一丝不苟。无论什么人只要犯在他手里，他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所以他在社员中很有口碑，威信也很高。

那天中午休息时，房场工地的领工员老汤安排我临时值班，看守房场工地的一堆石头。公社机关要在孙家北知青点旁边修建俱乐部，石头是用来打地基的。

石头前几天刚从盘山火车站拉来，大大小小四棱八角，丝毫不成规矩。这种石头如果在大连附近农村满山遍野都是，白给未必有人肯要，更别说偷。盘锦是大平原不产石头，石头难得，在当地人眼里很珍贵。问题是大白天艳阳高照，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光天化日之下跑出来做贼？所以我没有必要杞人忧天，对着一堆烂石头浪费精力，不如闭眼睡一觉养养精神。

好像是为了印证我的认识错误，迷迷糊糊时来了一个老太太，这老太太探头缩脑鬼鬼祟祟，很像当年那个到根据地偷地雷的特务。她东张西望走走停停，小心翼翼走近了石堆，我只能睁开眼睛静观事态发展。

眼前这个老太太穿一身破旧的藏青色短裤褂，头发散乱身体瘦弱，脸色肮脏灰暗，呈现出病态的青里透白。这幅形象大白天看到还好，如果是晚间看到，能让人认为是遇到了鬼魅，胆小的人会吓出精神病来。

我仔细端量眼前的女人，说她是老太太那是高看她，其实她还年轻，实际年龄最多不超过五十岁。只是由于艰苦生活的摧残和不良的生活习惯再加上破衣烂衫，人显得格外的苍老和颓废。

这幅尊荣是盘锦农村上岁数女人普遍的形象。解放以前这一带土地贫瘠，人穷得不可想象，瘦骨嶙峋破衣烂衫的人遍地都是，看见这样一个老太太不稀奇。因为穷困，这里民风彪悍，人多铤而走险。土匪强盗们经常明火执仗，公开出来抢钱抢粮还抢女人，抢来的女人主要供自己享用，多余的也拿去卖钱。

因为太穷，无计其数的男人到了婚配年龄还讨不到老婆，生理的需要和身体上的折磨，使得这些人像春天里吊秧子的牙狗，呲牙咧嘴到处乱窜。他们或偷或抢或骗，还有人出门拉帮套。那时这一带丢女人抢女人的事情层出不穷。谁家丢了老婆或者女儿失踪都很正常，用不着去官府报案，报案了也没人管。

在这种危险地方，凡是有女人的人家都很小心，防备自己的女人被外人抢走或者拐跑。富贵人家金屋藏娇，穷人弄个老婆艰难，更需要藏。没有金屋挖个地窝子搭个草棚子，也要把老婆藏起来。

解放后土匪强盗是没有了，但贫穷和落后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旧社会的一些不良的社会风气也沿袭下来。七十年代时这里的男人还有“藏娇”的习惯，结婚后不让女人下田，更不许她们独自出门，甚至邻舍之间都很少交往。生产队的田地里极少能见到女社员，女人们的生活空间就是自己家茅草屋笼罩下的一方天地，活动范围从炕头到灶间，再从灶间到炕头。她们每日里像洞里的耗子一样，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真空里。

女人们的生活内容除了带孩子做饭和干炕头上那点事，闲暇时间便守着一个装烟的笸箩喷云吐雾。抽起老旱烟一锅接一锅，比男人都厉害。烟毒的危害再加上营养不良和常年不见阳光，一个个脸色铁青蜡黄，形象很是污浊不堪。

我面前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按道理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家里鼓动蛤蟆头烟枪，不知怎么搞得她竟然跑到房场工地上来了，这事很稀奇。看她肮脏邋遢的样子，我不由得一阵恶心，但是很快收起厌恶情绪端正了心态：眼前的人身份不明，有可能是一个让人尊敬的贫下中农，我不能对其大不敬。

看我对她注视，那个女人低三下四地走到我面前，脸上现出谄媚的神色，讨好地问道：“大兄弟，今天你值班？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有什么事？”我冷淡地回答她。

“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过来看看你。大兄弟你是一个好人，”她又向前走了一步：“我，我…”

“你什么你？”看她的样子我立即警惕起来。和她不相不识，她干嘛要大老远跑来看我？还讨好我夸我是好人！这事很让人费解。她无事献殷勤，肯定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不能等闲视之。

中午这段时间是多事之时，空旷的房场工地上除了我和她再也没有一个人。如果不小心让她纠缠，赖上，那可是跳进黄海洗不清；人言可畏，我这一辈子要被她毁了。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毛主席说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社会上地富反坏人还在心不死，眼前的女人不知是什么成份，总之阶级斗争的弦不能松。

我换上一幅严厉的面孔，顺手把身边的铁锹也提了起来，对着女人说道：“站住，赶紧走开，建筑工地闲人免进！”

女人立即尴尬：“大兄弟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没想干坏事。我到这里，到这里只想和你要一块石头，一块不大的石头！”

那女人两手比划起来：“也不用太大，这么大就行。”她的两手对成足球大小的圆：“拿回家里压酸菜缸，我家里去年冬天一缸酸菜没压好，都烂了，全家人半年没有菜吃。前两天我来过这里，那几个人都很凶，我没敢开口。大兄弟你心慈面善是个好人，所以我来求你…”她拐弯抹角把我又捧了一番，眼里流露出期盼的神色。

我明白了。原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为了一块烂石头跑到这里。为了要到一块石头，还处心积虑把我捧成“心慈面善的好人”。既然她是为了要石头，没有打算拉拢腐蚀我，我放了心，紧握铁锹的手也松开来。

这个世界上的人很是奇怪，穷人灾荒年豁出脸皮出门要饭要吃的，地主黄世仁板着脸皮出门讨债，讨出了人命，这个女人却豁出脸皮讨要一块石头，烂石头在这里成了宝。

我很想立即答应让她搬一块，免得她继续纠缠，再者也是我的同情心作祟。当地农民的生活我是清楚的，生活艰苦饭食简单，一年四季除了白菜就是土豆。在冬天，一缸酸菜是他们的主要辅食，酸菜缸必须压好，菜不能露出水面，否则就腐烂了。由于当地不出石头，农民们多数都用土坯压酸菜，时间长了土坯溶解成一滩烂泥，和酸菜搅到一起。不但菜容易腐烂，做饭的时候很是麻烦。所以能弄到一块石头压酸菜缸，是当地人的奢望。



但是我的职责呢！老汤安排我值班是相信我，我不能辜负了领导上的信任。望着眼前这个贫穷谄媚的女人我犹豫起来：这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人，家里一无所有，真正的一穷二白。她的要求不高，在我面前低三下四仅仅是讨要一块石头。为了一块石头她能昧着良心说好话，一再夸我是“好人”，还说我心慈面善。

我是好人吗？是不是好人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是好人应该急人所难，答应她，让她搬一块石头回家压酸菜缸。这对我不难，我眼下权利很大，管着一大堆石头。只要轻轻一点头，她的困难就解决了。大堆里少一块石头算不得什么，但是解决了她的大问题，解人之难胜造七级浮屠。

可是从理智上我知道不应该答应她，这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如果让老汤或者其他的领导们看见我在此慷集体利益之慨赚好人，我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作好人是有代价的。……

“大兄弟，大兄弟！你别为难！”那女人又喊了起来。

看着她低三下四可怜兮兮，我的忍侧之心还是占了上风：“你动作快点，别让人看见！你干了什么事我是一点都没看见！”



“我明白，谁也看不见，你放心！”听我答应了她喜出望外，立即俯身抱起了一块中意的石头。四周望了一眼后，迅速朝北面公社的方向连走带跑。看她这番操作我惊愕得差点掉了下巴壳，没想到这个羸弱的女人身手还这么矫健，瞬间潜能爆发跑出了运动员的水平。那块石头有三十多斤重，身强力壮的我抱着都很吃力，她却抱在胸前跑得飞快，还一路狂奔，真的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眼见着女人在公社大院东侧转了一个弯，消失在村庄里不见了。

我目送女人跑远，打算闭眼睡觉，却又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看时是大队的孙主任，从南面急急忙忙走过来。我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妙，这事绝逃不过他的法眼，他不会不管。

“他娘的”，我暗骂自己：“让我值班我却闭着眼睛当“好人”，眼看着把自己的好日子当没有了。光天化日之下让人在眼皮底下抱走了石头，虽然不是监守自盗，也是玩忽职守、尸位素餐，总之是不负责任。现在让他抓了现行，这孙主任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向来是六亲不认。这事他不可能放过我，这样一来我在工地上的前途可就大大不妙了！

眼下秋收大忙生产队里正缺劳动力，可是我却在房场闭着眼睛睡大觉，这怎么可以！做好准备回队里割稻子和挑稻子，出大力流大汗吧。我是一个可笑的东郭先生，大意失荆州，好人当不得…

孙主任走到近前，很不客气地问我：“不是安排你值班吗？怎么能眼睁睁允许有人拿走石头？”

我明白自己失职，没法为自己辩解，只能小声喃喃说道：“一个老太太，要块石头压酸菜缸，看她可怜给了她一块，不大…”

嘴里说着心里却是琢磨：“一块石头而已，又不是你家房顶上的瓦，更不是金元宝，你何必这么认真？纯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小题大做！”



“一块小石头也不行，这是集体的财产，怎么能随便送人？必须追回来！”不待我回答，他自己拔腿朝公社大院方向追去。不到半个小时案子破了，在我惊异的眼光里他还真抱着那块石头回来了。

他把石头扔回大堆，一面气喘吁吁，一面教训我，说话语气却很是平和：“我知道你为人心善好说话，人有善心不是坏事。毛主席还讲过，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但是善心不能滥用，用错地方就会酿成恶果，会影响你的进步和前途。以今天的事来说，那个女人两句好话就让你闭上眼睛作好人，忘了你本身的职责，集体的东西在眼皮底下让人随便拿走，这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你想一想这种工作态度让领导以后怎么能信任你？有重要的工作怎么敢交给你？失去了上级的信任你还能进步吗？还有前途吗？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要吸取这次事的教训，别再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一个接一个对我扔出一串问号，不等回答便转身而去，我等待的暴风雨竟然没来。



后来听说那个老太太和孙主任是表亲，互相之间很熟。难怪他不长时间就破了案，原来他远远就把人认出来了，直接找上门去起脏破案，表亲相见时他却没有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