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吾美舟

<p class="ql-block">  回想起我的童年,眼前浮现的,是一片草木繁茂的乡村景象,那里没有幽灵公主,也没有变形金刚。这一切和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太不一样,所以时常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p> <p class="ql-block">  在我非常年幼的时候,便长期和奶奶一起生活,对于父母的概念,其实是比较陌生的。我和奶奶彼此情义深厚,生活中的一切琐事,穿衣洗澡,吃饭喝水,都是她给我料理。她不是给我生命的人,她也是给我生命的人。人世间的恩情莫大于此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和我奶奶两个人住在一间古旧的房子里,这房子多年以前已经坍塌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一切都很模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两边的山丘郁郁葱葱,远处田野里是一片油菜花泛出来的黄。由坳下往上望去,菜园的篱笆上爬满了藤蔓,四周林海茫茫,青瓦掩映着朱门与白墙。地上光影斑驳,四下里小鸟鸣啾,林中树叶簌簌作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慢慢走上去,会看见门檐上方有四个大字——江山多娇。显然是取自毛主席的诗歌。因为字体较为飘逸,我小时候不怎么认识,老念作“江山多桥”。大门两侧还用朱笔写上了对联,每个字都描上了绿色的边。到我能记事的时候,那些字已经有了相当的磨损,它们说的什么,我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是个传统的人。她严肃、拘谨。如果不是身体不适,实在打不起精神,她一定是正襟危坐的。按她教育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在外人面前,她说话一点也不随意,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感觉。别人说话时,她只是默默听着,眉眼间自有一股威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常打我,但也非常疼我,是严父与慈母兼具一身的形象。平时我对她是怀有敬畏之心的,只是如果我没犯错,心里就会坦荡无畏得多。家里有客人造访时,我奶奶也不会轻易发火,这有时让我更加肆无忌惮。我常常是扑在她怀里,像小猫一样,在她身上爬来爬去,左折腾,右折腾,没有片刻停歇,而我奶奶在和朋友说话,也顾不上我,就任我胡闹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家中,最为隆重且持久的仪式就是供奉神灵。客厅正中靠墙摆放着一张龛几,高高的,呈暗红色,台面又窄又长,上面摆放着各路神明。我记得观音大士是一个大大的瓷娃娃,南岳菩萨是一张黑乎乎的年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刚煮好的新鲜米饭盛上一碗,放在龛几上供神明享用。外边的天神也得供奉,我奶奶就举着一碗米饭,站在屋前,立上好一会儿才进来。鞠躬跪拜的仪式做足了,神仙们也吃饱喝足了,我们就可以动筷子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天如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奶奶对此深信不疑。一如其它事务,在宗教信奉上,她也是尽心尽力,一丝不苟的。那会儿常有些外地的流浪汉来我们这儿要饭,他们往往独个儿行动,可能是挨家挨户的要。衣裤都是黑色的,脸上脏兮兮,头发也很蓬乱。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一个黑布袋子伸出来,示意自己是来要饭的。我奶奶总是来者不拒,叫我去米缸里装满整整一罐米,拿出来倒进他的袋子里,大有古时大户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的遗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年轻时喜欢听人说书,在迟暮之年还能记起来。有很多个晚上,我们都还没睡着,如果我奶奶精力不错,她会给我讲讲自己年轻时听过的故事。内容都是些民间轶事或神话传说,大多不可考。她讲过的故事还比较多,我记得的却不多。其中有一个“因小失大”的故事印象还比较深刻,因为我觉得大概就是“青城山下白素贞”的翻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我出生以来,就笼罩在一种对于死亡的恐惧之中。我并非自己怕死,我是怕我奶奶会死。她死了,我何以为家?我奶奶自三四十岁时就一直拖着病体,身体瘦削,又得常年操劳,头疼脑热的时有发生。她自己营养跟不上,需要吃些好的。可每每亲友们给了什么好吃的,补身体的,她自己就舍不得吃,都留给我吃,还说小孩子长身体,要吃点儿好的。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到处喊,婆婆,婆婆,我奶奶也没答应。我走回房间一看,发现奶奶躺在了床上,一动不动的。我心里害怕得很,我怕她已经死了。我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走过去,直到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声,我才倏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我奶奶只是睡着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由于身体不好,受不得风吹,所以我奶奶不论冬夏,总是穿很多衣服,头上还时时戴着一个毛线帽子。受我奶奶的影响,我小时候也总是穿很多。往往是里三层外三层,将瘦小的身躯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包子,以至于路人都以为我很胖。学校里老师也说,干什么穿这么多,不热吗?我那时的回答总是那句,我昨天看了天气预报,今天会变冷。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很顽皮,好多次都把我奶奶的身体气坏了。那时候每每疾风骤起,暴雨将至,人们都忙着收拾外边的东西,衣服啊,粮食啊,鸡呀羊的,忙得不亦乐乎。人们越是着急,我就越是兴奋。或是在宽阔的平地上欢蹦乱跳,或是爬山高高的屋顶,在上面高声呐喊。我奶奶是一个非常传统且保守的人,她认为我这种行为是对神灵的不敬,让外人瞧见我这发癫的样子也很不体面,所以她总会急切地劝止我。而我,总是任凭她在风中呼喊,对她不管不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来是忙里忙外受了累,二来是吹了风淋了雨,我奶奶的身体自然就有些支撑不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还时常和表姊妹们吵架,吵急了就打架,打输了的人就会哭,哭到我奶奶那儿去。我奶奶也很不放心,常常是左规右劝,好说歹说,可一群顽童哪里听得进去,争吵依旧无休无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已经是古稀之年了,身体虚弱,心脏也不好,根本经不起这样折腾,可放任不管也是不行的。所以常常是气得头晕眼花,靠在椅子上央求我们不要再吵了,眼睛里也泪流不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看到奶奶又被我气成这样,我眼眶一红,马上就醒悟过来了,赶紧去扶起我奶奶,把她扶到床上去休息休息。打些热水来给她擦脸,我痛哭流涕,说我再也不和别人吵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二岁那年,我上了初中。由于路途遥远,我在学校留了宿,此后我与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第一次在外生活,自己很不适应,好几次我想走回去,可守门的不让我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最担心的就是我会不会把钱搞丢,因为钱没了,就吃不上饭。我记得有一个晚上,那时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了。我奶奶迟迟不睡,她披着厚厚的外套,在昏黄的灯光下,给我的新裤子缝钱袋,因为第二天一早我就得赶去学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缝制的钱袋小小的,悬在裤子的内侧,只要把裤口拉开一点儿,用手指往里探一探,就能把钱取出来。钱放在这种地方,不容易甩出来,也不会被人偷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据我观察,许多中老年人的裤子都附有这样的钱袋,可我们这一辈人穿的裤子,还真没见过这种构造。我也就不讲究,穿着这样的裤子大摇大摆去了学校,结果时不时被人嘲笑。可能他们觉得不就几块钱吗?犯得着缝个袋子?还是红色的。我最终也顶不住压力,想要平息舆论,回去之后就指责我奶奶,为什么好好一条裤子要弄成这样,我告诉她别人都在嘲笑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已经不记得我奶奶说过什么了,只记得缝上的钱袋好像又都给拆了下来。现在想想,怎么这么伤感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中的时候一个礼拜还能回去两天,高中的时候回去的时候就更少了。每次放假回家,从嘈杂喧闹的地方一路走来,回到这山野间。四下里一片寂静,暮色沉沉,屋里一片昏暗。我奶奶早已经做好了晚饭,就盼着我早点儿回去。 我放下书包,往桌子上一看,一定有一碗鸡蛋瘦肉汤。她觉得我在学校一定吃得不好,所以回家要好好补一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家呆个一两天就要走,返校也是在下午。头天下午去,晚上在学校住,不然赶不及第二天上午的课。每次我要走,就会不自觉地想多看我奶奶几眼,因为我怕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刚走出去没多远,心里就胡思乱想,会不会我刚出门奶奶就病倒了?奶奶会不会有什么话忘了嘱咐我了?有时候依稀听见山的一边有人呼喊,心里就更放心不下,一定要搞清楚这声音到底从哪来的。在学校的时候,也偶尔梦见我奶奶。有时梦见我奶奶去世了,内心悲伤的情绪会不可抑制地喷涌而出,一个人深夜醒来,躲在被子底下默默流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身体不好,亲友们都是知道的。只是她坚忍沉默,不愿意给子女添麻烦。不是迫不得已了,她绝不会告知子女。小时候,奶奶病得下不了床,也做不了饭。自己都照顾不来,身边还有个小的,要上学,要吃饭。没有办法,她只好叫女儿们回来帮帮忙。有时候,我奶奶实在是精力不足,照顾不了我,就把我送到几个姑姑家里去住,让她们帮着照料。姑姑们对我也尽心尽力,所以我至今还感念她们的恩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年长我61岁,在我高中的时候,我奶奶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冬天不好过,夏天也不好过。可她知道我学业繁重,不可能守在她身边。她更加不愿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让我在外不得安心。于是她尽可能隐瞒自己的病情,什么都不让我知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病重时,已经是隆冬腊月了。那时我还在学校补课,也见不到她。我奶奶被送进了医院,检查出了严重的支气管炎,肺部还有积水。医生说我奶奶的病根源于三十多年前,一直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现在年事已高,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那个冬天的傍晚,我下完课后急忙跑去医院,我好像打了个的。我匆忙进去,看见我奶奶躺在病床上,鼻子已经接上了氧气管,看上去她好像很不舒服。姑姑们都说我来了,她急忙侧过来看了看我,哽咽了一声,像是忍不住要哭了。她却不愿让我看见她哭,也不想让我为她伤心,所以又急忙把身子转到了另一边,不对着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咬紧了牙关,忍着眼泪,也不想在此时让我奶奶再为我难过。姑姑说,由于呼吸不顺畅,我奶奶已经不太能睡了,所以身体状况很不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想等奶奶睡着了再走,我守在她床前,看着她翻来覆去,总也睡不下。后来她对我说,我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太晚了她会担心,这样反而睡不着。我收了收东西,只好先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医院没待多久,我奶奶就被接回家去了,医生知道她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那时候离过年就差了几天,按照要求,我们班要在学校补课。某个深夜下完夜课,我被通知赶紧回去。我奶奶病了的这段日子,已经磨尽了我的眼泪。我坐在出租车里好像还比较平静,我知道我奶奶在等我回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里,看见我奶奶背靠着厚厚的被褥,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也说不了话了。两个姑姑在床上左右搀扶着,亲友们都簇拥在床前。此情此景,我内心的痛苦剧烈已极,眼泪也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急忙过去握住了奶奶的手。众人都说江江回来了,江江回来了,江江是我的小名,我奶奶也听见了我的声音。她的嘴唇在颤抖,眼睛也在颤抖,睫毛间沾满了泪水,我知道她的意识还非常清楚,只是她再也不能睁开眼来看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在除夕前一天的晚上,大约是十一点左右,我奶奶永远地离开了。当时我两天没合眼,刚刚睡了一会儿,就立马被喊醒。我从睡中惊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起来就摔倒在了床下,双腿仿佛已经瘫痪了,朦胧间我似乎看见我奶奶在房子里飘荡。我勉强站了起来,急忙去我奶奶那儿,看到她的子辈孙辈们都跪倒在地,房间里一片哭声。我也急忙过去跪下,看着我奶奶。我脑海里一片昏沉,伤心到了极点,那时我真想取了自己的性命,随我奶奶而去。姑姑们见我太过伤心,把我扶了出来,让她们去料理后事。我出去外面,看到四方邻家都过来帮忙了,厅堂里挤满了人,外面也都是人。大家都在用自己的行动表达对逝者的敬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是我奶奶一手带大的,她对我有极大的恩情。她活着的时候,有她的地方就是家。现在她死了,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她这一生很不容易,至死都在为子女操劳,从未过上舒坦日子。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没能让奶奶晚年过上舒适安乐的生活,这让我抱终天之恨,也成了我永久的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