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元谋人

<p class="ql-block">  祖父生于1920年,于1989年去世,享年69岁。那一年我读初二。听家人描述祖父病情症状,多年后学医后的我,初步判断祖父致死原因是心衰。</p><p class="ql-block"> 祖父出生在离袁家院子约四五里地的独山钟家,本姓钟,排行老幺。在二三岁时被自己的姑妈抱养到了袁家,过继给姑妈做儿子,跟着姑父改姓袁,名还与著名中医皮肤大家赵炳南同。姑父姑妈家境殷实,有水田几十亩,经年长工四五个,但很不幸,在姑父姑妈家生活仅仅五年后,姑妈因病去世,姑父随即又续了弦,后妈待祖父一般。从此祖父就没有进堂屋吃过饭,只能跟长工吃住在一起,始尝人情冷暖。年仅八九岁的祖父,读书时要放牛扯猪草做家务,十四五岁就辍学,跟长工一样干农活,种地、翻地、犁田、扮禾、养鱼一样不落。据长工之一后来成为贫协主席的伍大富回忆,祖父跟长工一样,干一天活给多少米,没有区别。就这样生活至成年,娶了距离二十里地没读过书娇小的甚至连正儿八经名字都没有的祖母。</p><p class="ql-block"> 印象里,祖父身高不到1.7米,但身材魁梧敦实。尤其是他的双手,手掌粗厚满是老茧,手指粗壮如钉钯子。见过他在篱笆挖草药的情景,草药根茎被他如钉钯一样的手指连根拔起。祖父是乡下骨科郎中,善治跌打损伤伤筋骨折。十里八乡都找他治疗。祖父从不收费,客气的人家至多送点花生之类农产品。每每有人来求诊,祖父哪怕烈日酷暑正午,也会取了锄头外出田埂篱笆山头去采草药,回家洗净,要么用研钵,或直接用牙齿咀嚼(学了中医后才知是“㕮咀”)咬碎,用麻油调成糊状,敷在或已被复位的关节或骨折处,再包裹塑料薄膜固定。并将剩余的处理好的草药交给家属,耐心告知用法注意事项。儿时的我,无数次见过祖父为来求诊的人治疗。父亲认为,是因为经常用牙齿咀嚼草药,祖父不到六十牙齿陆续脱落,影响进食。祖父刷牙洗脸与众不同。打好洗脸水,将洗脸盆放置地面,蹲下身,毛巾浸泡后,用毛巾一个角塞入嘴里,如牙刷一般左右来回擦拭牙齿几次,捧手入口漱几口,如此就算刷了牙。然后就是洗脸。洗脸后往往接着就来一口水烟。记得祖父的水烟壶高约30公分,铜光锃亮的,经常接触手的地方泛着黄光,有些地方则灰暗略黑。把烟丝填进去,点燃,就听见咕噜咕噜的水声,祖父很享受这个水烟,认为可以提神醒脑。劳作之余,旱巾把头脸汗一抹,一口水烟一口旱烟让劳倦一扫而光。记得年少的我曾经好奇,偷偷从柜子顶上取了水烟壶,不知轻重,猛吸一口,那辛苦辣味道,引得我咽喉难受肚子翻江倒海。真费解祖父怎么这么享受这个怪东西!祖父还有一怪嗜,武冈豆腐远近闻名,油豆腐更是武冈特色的佼佼者。在穷苦少荤的年代,油豆腐与荤菜一样是珍馐美味。祖父偏偏喜欢将这般美味的油豆腐人为放置几天,有点点臭味了才炒着辣椒吃。祖父说,就要吃这个臭臭的味道!小时候的我也觉得这味道不差。</p><p class="ql-block"> 祖父“学过打”,学打是方言,就是练过武术是练家子。加上常年的劳作,体质好。是村里几个把式之一,据父亲讲,普通人二三个是近不了祖父身的。每逢农闲的腊月,村里把年轻的孩子青年召集在祠堂,由村里的把式教导武术。这是传统,而祖父总是其中教武术的把式之一。听父亲讲,祖父为养一大家五儿二女,做过脚夫挑夫(交通不便年代主要的人工运输),从桂林挑白糖送到武冈州,也挑过桐油煤炭。一双脚一双肩膀,挑起肩负了全家的生计。往往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有时年关都到了,还不见祖父回家。祖母翘首以盼,生怕在那个动乱年代里被“关了羊”(就是动乱年代里被土匪抓住,要家人用赎金去赎人)。祖父年轻时当过民兵营长,但因为一大家子儿女众多生计不易,祖母经常不让祖父参加民兵的活动,只想祖父干点能养家糊口的活,而民兵活动是无偿的,所以参加越来越少,最后彻底退出。当年外来户光棍一个的刘品镜,才十几岁,如小跟班一样总跟在祖父后边“舅舅舅舅”叫着。二三十年以后,刘品镜已经是咱们乡副乡长了,成了履历颇丰的老干部。</p><p class="ql-block"> 祖父会扎草龙,逢过年,祖父就给咱小伙伴用稻枯草手工编成草龙,足有十几二十米长,龙头也是用竹篾片编的,口含珠,维妙维肖。咱们小伙伴就在正月初一至初十,伴着锣鼓走窜在附近几个村庄,逐户给人家带上祝福吉祥,人家往往也会奉上糖果米花之类的。这些可是那个物资匮乏年代里的美味珍馐呀!每次回家,小伙伴们分享了不忘给祖父一份,但祖父笑呵呵:“不要,你们小家伙长身体,你们吃爷爷不吃。”印象里,祖父却从不溺爱我们孙子,小时候淘气闯祸,偷偷与小伙伴下河洗澡,被父亲揍,不管我如何号哭呼叫,祖母祖父从不偏袒,对父亲的严励管教表示赞同,祖父不但不“救”我水火之中,还扇风点火,“嗯,太淘气,是要敲打,不打不给点颜色不知道,打了免得再犯”云云。记忆里,曾经跟祖父在石灰岩守茶山,晚上就睡在简易的棚子里。那棚子是因陋就简,利用一个小山洞,上方是一块巨大石头,权当屋顶,床是简易竹凉床。小时候倒是觉得很好玩,我跟着祖父巡山,小黄狗跟着我,乐在其中。</p><p class="ql-block"> 祖父刚直不阿,从不阿谀奉承。虽是外姓长在袁家院子受排挤,却不畏强人,不屑与袁姓中强人为伍。因此被村上队上当权者所排斥,但人家不敢与祖父正面硬刚。听父亲讲,在父亲与四叔当兵退伍返乡,结婚需要建房时,在祖父自留地建房,屋后的大队长阻挠,认为祖父把房建在他屋正前方,阻了他家风水!大队长、大队书记、队长是堂兄弟,在乡下耀武扬威无人敢言。屋场放样那天,祖父一身短装,手持一根扁担,矗立现场,放言“今天放样,谁敢阻止,我就放倒谁!我看哪个敢来阻止?”大队长的弟弟队长袁得公,也是把式练家子,都冇来,只有大队长在远离放样现场二里地外的地方骂骂咧咧!就这样子,才把样放了,顺利把我家与四叔共用的那栋房子建成。我虽然没亲眼目睹,但听父亲的描述,依然大快人心,快意恩仇!对祖父的形象又一次高大!心目中,祖父如同一人可敌数十人的侠客,气场足以让对方颤抖。</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得好,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开罪小人。这么性格耿直的祖父这一次为儿子们建房的事,彻底得罪了村上权贵,导致了后果。父亲当兵是铁道兵,电焊工,退伍后算有一技之长。可是乡里一二再,再而三地要调父亲入职农机站,队上一直卡着不放人!在那个讲政治与成份的年代,队上权力大得惊人,足以影响人的命运。父亲是在退休时偶然看到了自己的档案,才发现影响他命运的队上在调令的政审意见“该人父亲在地主家庭生活多年,成份问题不宜发展调入。”原来,小人就是这么整人的,背地里全是阴招呀。若干年后,我反省深思,咱们家族里,血脉有不畏强权的基因,从祖父到父亲,从父亲到我,皆如此。试想,如果祖父不是硬刚示弱点,父亲为人圆滑些,或许也不致于这个后果。当然这个只是我的揣度,有可能即使向人家权贵示好乞好,人家也未必放过你。四叔当兵也是技术工,排水泵工,也有机会调入公职,但同样原因未成,实打实干农民一辈子。祖父五个儿子,开枝散叶,五六个孙子十几个孙女。十几岁的大伯个矮,在生产队出工,干得活不少,但生产队给他计工分居然与妇女工分一样,明显是打压,伯父气不过,发誓要重拾课本读书,一举考上当时有名的武冈二中,接着又考入吉首大学。大学毕业后,伯父对乡人忿恨依然难释怀,没有回家乡工作留在了湘西当教师,做了中学校长。父亲有感于乡邻的狭隘,从儿时起一直鼓励我们靠读书走出农村,为祖辈父辈长脸。人家打压我们,我们要光宗耀祖,扬眉吐气。从那时候起,祖父的过往与经历,父母的叮咛与教诲,就让我明白:人,从来就不是只为自己而活,普通人虽不会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身负家族使命身负祖父父辈厚望,必当有所作为,否则,枉负列祖列宗!</p><p class="ql-block"> 祖父是正月十九去世的,记得才开学一周,等读初二的我从十几里地赶回祖父家,却未能见到祖父最后一面,只见到了祖父黑漆漆的棺椁还有棺椁前黑白遗像!伯父父亲叔叔堂兄弟姐妹几十口神情哀默啜泣。我随即叩拜在祖父灵前,伴着哀乐与唢呐,顿时一片哭号,我也跟着涕泗横流,心恸不已,这就是如丧考妣的场景呀。祖父的葬礼盛大,生前故交好友,当年同做脚夫的老友及后代,民兵时的好友,还有同享长工待遇的同龄人,还有不少祖父曾经医治过的人家都来吊唁了。送葬队伍绵延二三十米,沿途路过人家门口,孝子孝孙叩头跪拜,人家放鞭炮示意示哀。人们说,老人家人好尽做善事,福泽后代。祖父葬在村上的集体墓园太阳山的最顶端,九年后祖母去世与祖父合葬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如今,咱孙辈家,都给父辈砌了新房子,堂屋精美神龛上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显眼的两侧分别是祖父祖母的遗像。每逢祖父祖母生日诞辰、七月十五、过年等,各家都会焚香供奉,算是告慰祖父祖母,子孙们的健康成长都被祖父祖母看在眼里,冥冥之中祖父祖母还一如在世时候一样护佑子孙。</p><p class="ql-block"> Y H B </p><p class="ql-block"> 2024.9.6</p><p class="ql-block"> 完稿于养天和中医馆</p>